钱佳玥原以为陈末去周围办公室一下,政治课前就能回来,结果没有,吴春华把黑板顶天立地都写满了,陈末都没有回来。常无忌受全班重托去周围办公室打探消息,结果回来脸色深沉——周围、陈末都不在。第三节语文、第四节化学,钱佳玥的左手边依旧空空荡荡。许优神神秘秘回来讲,小孙老师也不在英语办公室里了。
挽弓的时候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势如虹,但现在,箭不知道射在了哪里,也不知道有没有射对方向。
“你说,”卡门吃午饭时候犹豫地问,“灭绝师太他们会不会真的开除陈末啊?”
“怎么可能!”钱佳玥的心像失去了重心的铅球,“不会的!周老师不可能让这种事情发生的!我们又没做什么……就算有事,也不是陈末一个人的责任,我们都可以去做证明的。”
两个人心不定,绕着草坪一圈一圈转着,最后倚在行政楼角落的树上,仰望二楼靠窗的教导处办公室。卡门一撩裙子,准备爬到树上去瞧,但东一脚西一脚哪里踩得稳,差一点四仰八叉掉下来,幸亏钱佳玥接住。
“要不,我们直接去教导处吧,”钱佳玥一咬嘴唇,下定决心。
“去了怎么说呀?”卡门犹豫。
“就实话实说么,”钱佳玥下定决心。她到现在都觉得,他们的用心是好的,就算犯错,又有什么大错呢?
正在这时,忽然看到远远一辆车停在了校门口,从车上下来两个男人。年轻的留在了校门口,中年人向钱佳玥他们走来。
“唉唉,你看,是不是陈末的爸爸?”卡门用手肘撞钱佳玥。
果然,陈彭宇铁青着脸越走越近,步履如风,整个人像头要吃人的豹子。钱佳玥和卡门赶紧转过脸去装没看到。
“陈末这下真的要死了,叫家长了,”卡门呆呆地说,“钱佳玥,你说,这事有那么严重么?”
钱佳玥现在脑子里都是陈末以前说的父女大战,什么陈彭宇一个耳光把陈末抽失聪啦,什么考试没考好拖把打断两根啦。惨了惨了,陈末这下真的惨了,比被学校开除还惨。
两个人正在大眼瞪小眼的时候,忽然钱佳玥肩头被拍了一下。
“干什么呢?”笑眯眯的肖涵从天而降。
“肖涵,你要进去啊?”卡门看到肖涵手里捏着本子和笔,指指行政楼问。
“是啊,我们团委学生会周例会,”肖涵点头笑笑。
“肖涵哥哥,”钱佳玥像看到了救星,一下子捏住了肖涵的手臂,“你想办法帮帮陈末吧!”
“是啊是啊,江湖救急啊,”卡门赶紧补充。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把事情前因后果讲一遍,肖涵的心跟着提到了嗓子眼:“你们胆子也太大了吧!陈末瞎闹你们就跟着她闹呀?”肖涵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忽然又觉得好笑起来。陈末这个人,还真是给把梯子就能拆房顶。他心里忽然还生出几分未能亲历现场的遗憾来。
“没事的,你们别担心,校规里没写不许让学生给老师提意见,”肖涵安慰钱佳玥。
“吴老师说,那是扰乱课堂秩序,说严重要开除的……”钱佳玥怯生生不同意那个“给老师提意见”的定性。
“是扰乱课堂秩序还是没注意给老师提意见的方式方法,这又没下结论,”肖涵笑笑,“而且你们不是说了么,陈末爸爸都来了,她爸爸能让陈末吃亏么?”
“啊,陈末最怕的就是她爸爸,陈末爸爸对陈末可严格了!”钱佳玥觉得肖涵一点都不了解陈末的情况。
肖涵看着钱佳玥一脸认真的担心,叹了口气:“别担心了,他们要真的在教导处,我想办法进去打探一下情况。”
团委办公室在教导处对面,肖涵停在两扇门间的走廊里,装作翻手里的笔记本,其实背朝着教导处的门越靠越近,竖着耳朵听。听来听去,似乎没什么动静,正准备向教导处再靠近一步,忽然,教导处门一开,陈末板着一张脸走了出来。
“你还真在这啊,”肖涵轻声叫了一下,“钱佳玥她们可担心你了。”一边说一边推她到走廊窗户那里,指给她看树下的卡门和钱佳玥。
陈末倔了一上午,面对周围、吴春华、陈彭宇都没露过半点妥协,此刻看到肖涵和楼下的卡门钱佳玥,却忽然开始觉得委屈了。钱佳玥她们也看到了陈末,欢欣雀跃地跳着挥手,笑容灿烂,动作幅度夸张,陈末勉强笑着朝她们打了个okay的手势,眼睛一热,立刻转过脸来。
本来只是两滴眼泪,一把鼻涕,用力往回缩一缩也就是了。但肖涵从口袋里掏出了纸巾,似笑非笑看着她:“闯祸了吧?”就这一句话,陈末觉得自己的委屈一下子变得无边无际的浩大,眼泪立刻无休无止噼里啪啦翻滚下来。
“喂,你不是吧?他们怎么你了啊?”肖涵见陈末这种哭法,以为真的被钱佳玥说中,要坏到开除之类的地步。但陈末不理他,一个劲在那哭,哭掉肖涵一整包纸巾。
“肖涵?”赵婷婷几个人停在了团委办公室门口,打量窗边这两人,“你还不进来开会?”
“等一下,我问点事情,”肖涵尴尬笑笑。一回头,只见陈末把最后那点鼻涕往自己运动服上一擦。
“我真是服了你了,”肖涵两根手指捏起胸口这一摊污渍,哭笑不得。
“去开会啊,”陈末哭爽快了,又恢复那副满不在乎的腔调。
肖涵叹着气,一边把校服脱下来,一边问:“现在让你怎么样啊?”
“周老师本来让我写个对这事的认识就算了,吴春华不干,非要记过,还要让我在升旗仪式上当众检讨,”陈末一脸不屑,“那个女人特别恶毒,还把小孙老师叫了过来,非让小孙老师承认她是幕后主使。”
“这样啊?”肖涵在心里盘算,“那小孙老师说什么了?”
“我当然不能让她承认啦,本来就跟她没关系,我跟他们都说一早上了,我还可以给他们看QQ记录!”陈末大义凛然。
“那你爸爸过来怎么说啊?”肖涵问。
“我爸?”陈末冷笑一声,“他关心什么呀?他就关心不能在档案上有什么留底,坚决不同意记过。现在他们在里面吵着呢,让我出来等。”
“有记过确实对你不好,”肖涵轻声对陈末说。
“有记过对我不好,那他们冤枉小孙老师还对小孙老师不好呢!”陈末激动起来,“你知道我爸说什么?他竟然问小孙老师,为什么给我们放《死亡诗社》,为什么偏偏选在自己要走的那天放《死亡诗社》,有没有预料到会造成今天这样的结果?你说成年人的思想怎么那么肮脏龌龊?”
肖涵沉吟了一下:“你爸爸问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陈末刷一下跳了起来,目光中不可置信的凛然:“肖涵,你怎么也会说这样的话?你怎么能这么想小孙老师!”
“我们也只是探讨一种假设,”肖涵很无奈。
“那我们不用探讨了,我们根本不是一类人,道不同不相为谋,”陈末远远挪开了两步,背对着肖涵。
“陈末,”肖涵靠近她,想劝她给吴春华服个软认个错。
“我不想再听你说话了,”陈末冷着脸,手指着团委办公室,“去吧,那里才是你应该去的地方,你跟我说这些话,脏了你的嘴,也脏了我的耳朵!”
肖涵的脸也冷了下来。有一股气郁结着,在他的胸口横冲直撞。
“陈末,我是好心想帮你,”肖涵忍着那口气,缓缓说。
“我不用你帮,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劳你这样的学生干部大驾,”陈末脸若冰霜。
肖涵终于也冷笑了一下:“好吧,算我自作多情。”衣服上那团污渍干了,融化在了深蓝色的背景色里,仿佛是一场误会。
陈末的头脑昏胀,一颗心钝钝的。走廊一会儿安静了,一会儿仿佛又涌出了许多脚步,东一脚西一脚,踏在她纷乱的思绪上。
周围说:“陈末,人不能一直任性,要从别的角度想一想问题。”
吴春华说:“你们这些学生,天真、幼稚,被人当枪使了都不知道!”
陈彭宇说:“你还给别人出头?你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么?”
孙叶琦几乎没有看陈末。只有一眼,那一眼里,是让陈末分辨不出的复杂。
周围说:“陈末,小孙以前也是我的学生,她还年轻,有时候也是孩子气。我也不希望她的实习评语很糟糕。”
吴春华说:“教学水平不过关不要紧,心不能不正。”
陈彭宇说:“孙老师,你给他们放《死亡诗社》的时候,到底是怎么想的?”
孙叶琦说:“各位老师,对不起,我没想到会变成现在这样。”
陈末抢着说:“小孙老师,你不要对不起,跟你没关系!”
但没有人理睬她,她的声音被淹没了,淹没在那些她不懂得的你来我往里,淹没在一片巨大的虚空之中。
肖涵说:“那算我自作多情。”
陈末之后一直没有回教室,据卡门说,中午从教导处出来就跟着陈彭宇一起回家了。钱佳玥虽然中午见到了微笑挥手的陈末,放下了一半的心,但没跟她说过话,了解最后的处理结果,另一半心总是吊着。偏偏今天又轮到她值日,手上还扫着地,心已经飞回家要给陈末打电话了。
过了立春,夜渐渐暗得晚了。等六点多到家,外边日头还留着一丝亮光。
钱佳玥如常喊了一声:“婆婆,我回来了!”但家里黑洞洞,并没有任何回想。
奇怪,人都去哪里了?
但钱佳玥还来不及细想这些,先冲到电话边开始往陈末家打电话。
“陈末,你没事吧?”
“没事,让我下周一升旗仪式做个检讨。”陈末的声音听上去很低沉。
“啊,肖涵哥哥说吴老师要给你记过,真的么?”钱佳玥急不可待先问最害怕的事。
“没有,不记过了,”陈末不知道陈彭宇说了些什么,但她现在觉得很累。
“陈末,你没事吧?你听上去很不开心,你别不开心,你的检讨书我帮你写吧,”钱佳玥自告奋勇。
“钱佳玥,我有点累,我们明天上学再说好么?”陈末顿了一下,缓缓说。今天从教导处出来的时候,她本来想再去找小孙老师说说话的,但目光相接的一瞬间,她见到小孙老师躲闪了一下,下意识往后退了一下。
是啊,小孙老师已经被冤枉挑唆学生了,她怎么还能不跟我保持距离呢?陈末脑子里给自己打气,但心里,却渐渐被冰冰凉凉的疼痛占满。
钱佳玥挂了电话,心里很怅然:平时精气神永远满满的陈末,今天听上去那么疲惫,那么低沉。钱佳玥心里充满歉意——她什么都帮不了陈末。
家里没人,奇怪的没人。钱佳玥等到了七点,还是没人回家做饭给她吃。
做一休一,今天陈秀娥应该休息啊?就算她不在,婆婆又去哪里了呢?
钱佳玥打钱枫的bp机,留了三次留言,依旧没有电话打回来。
真奇怪。今天一天,事事都透露着奇怪。
等到钱佳玥自己开始转冰箱里的剩菜剩饭时,忽然听到了敲门声。
“佳玥,到我家吃饭吧,你妈妈说带你婆婆去看病了,”关爱萍站在门口说。
“看病?婆婆怎么了?看什么病?”钱佳玥紧张起来。
“我也不是很清楚,你妈妈电话里没说,好像在等什么结果,”关爱萍看着钱佳玥惊慌失措的表情,又安慰她,“应该没事的,你别太担心,我电话里还听到你婆婆声音了,听着挺有精神的。”
钱佳玥的脑袋一团乱麻。如果在往常,能去肖涵家吃饭,她的心路历程可以像婉转曲折到绕地球两圈,但今天忽然发生了那么多事,那么多低气压环绕,钱佳玥忽然兴奋不起来了。
婆婆怎么了呢?
“肖涵哥哥,陈末下周一要做全校检讨,”钱佳玥闷头吃完饭,才想起来对肖涵说。
“哦,”肖涵心不在焉回应了一句。
就“哦”一声么?钱佳玥觉得,今天大家都变得好奇怪,自己像被隔在了一层纱帐之外,周围的一切都变了,变得看得到但摸不着,变得自己再也加入不进去。她本来还想和肖涵说说自己的心事,但此时此刻,觉得什么都说不出口。
夜里十一点,终于听到防盗门响,陈秀娥“慢点慢点”的声音透了进来。
钱佳玥来不及穿好拖鞋就冲了出去,看到被陈秀娥和钱枫搀扶着的陈老太。
“婆婆,你怎么了啊?”钱佳玥急问。
陈老太面色有点疲惫,但看到钱佳玥,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你来了啊?”
钱佳玥一头雾水,转向陈秀娥:“妈妈,婆婆说什么啊?”
陈老太拉住钱佳玥的手,继续和蔼可亲地说:“多玩一会儿再走哦。”
钱佳玥的身体像过了一阵电,手上还有陈老太握过的温度,但脑子一片空白。
半夜十二点,钱佳玥躲在被窝里听walkman,感觉到陈秀娥轻手轻脚坐在了自己的床边。
“宝宝,还醒着吧?”陈秀娥轻唤她。
磁带里在唱“为你我受冷风吹,寂寞时候流眼泪”。钱佳玥取下一只耳机,静静等待着陈秀娥的宣判。
“宝宝,”陈秀娥抚摸着钱佳玥的头发,“婆婆呢,脑子现在不大清楚了。你也长大了,应该讲给你听的。她这个病呢,医生说,控制得好的话……”她的声音在钱佳玥耳边低下去,渐渐模糊,模糊,变成了绵长的呜咽。
窗外的月色很好,一轮细细的月牙,崭崭新,光光亮,擦过陈末和钱佳玥无眠的夜晚。
陈末想,吴春华一定是错的,陈彭宇一定是错的,连肖涵也一定是错的,但……自己是对的么?
钱佳玥想,如果一直像从前一样,只需要担心考试和成绩,只需要在日记里写暗恋心情,大概也已经算岁月静好了吧?
一直想长大,一直想展翅高飞,盼了那么久那么久,原来所谓长大,从来都只需要一个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