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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15岁!(致1999年的自己) 正文 第三十二章 东边日出西边雨

    钱佳玥一家在大呼小叫的时候,毛头正耷拉着脸在肖涵房间唉声叹气。

    回来新村住了快二十天,毛头和张启明的反应天差地别。刚开始,张启明总是苦着一张脸,老板做惯了,本来每天一杯“人头马一开,好运自然来”,现在白粥青菜的日子怎么过?只好安慰自己,算了算了,得“癌症”的呀,总归要面如菜色一点。大哥大也不能用了,二手奔驰也不好开了。老房子看看,客厅咪咪小又暗,厕所水管都锈掉,晚上睡觉心理作用总觉得四周漏风。越想越怪杨敏这个死女人,讲好过年回来办手续,怎么还不回来。三天两头电话打给以前的小舅子,对方总说,快了快了。好了,他一声快了,拖死了自己。

    但几天一呆,人倒慢慢活络起来,简直有点乐不思蜀。以前来找关爱萍多麻烦?现在,早上厚厚脸皮带毛头去肖涵家,跟着吃生煎小笼;中午蹭陈老太家,干煎小黄鱼、榨菜肉丝面;晚上再到肖涵家,跟关爱萍一起拣拣菜、剥剥豆,日子越来越乐惠。到了过年那几天,更不得了,那些已经搬走的老兄弟全部回来看老人。今天这家聚聚,明天那家吹牛,每天下午一场麻将。

    麻将,这几年一直搓的,但不是跟客户,就是跟供应商,这哪里是搓麻将,简直是智力竞赛!言观四路耳听八方,赢还是输,可以赢谁可以输谁,要输多少钱合适,脑子不停。一场通宵麻将搓下来,头发要白三根。哪像现在,跟几十年的老兄弟搓?老酒杯杯,山门骂骂,脸红脖子粗,忆当年,从光屁股打架到小青工进场,可以讲三天三夜。这才是神仙日子啊!

    老话讲,乞丐做三年,给个皇帝也不换。张启明现在算有点品出味道来了。

    但毛头不爽了。一开始想得好,总算又可以天天跟着肖涵钱佳玥玩了,搬来才发现,钱佳玥现在根本不大来找肖涵了。再接着,好么,钱佳玥他们干脆去江西过年了。张启明耳提面令他不许回新房子找人玩,只好天天腻在肖涵家,但肖涵家玩具游戏机哪里有毛头自己家里多?而且肖涵寒假还出去上英文课,自己一个人呆着实在没多少意思,只好看西游记跟还珠格格。

    好不容易钱佳玥回来了,毛头还是不开心。钱佳玥只有晚上才上QQ。化名“篮子”跟“芦苇”聊天,本来是毛头最起劲的事情,但现在在肖涵家,怎么好意思当着肖涵面跟钱佳玥聊?再一晃开学了,张启明就给他带了一双回力运动鞋,几套旧衣服,把头发搞竖起来的发胶也没有了。毛头走到学校去,像只耷毛小鸡,同学们指指点点,让他太没面子。

    他从心底呼唤——快点让我回去吧!

    当然,毛头那时候自己还没发觉的,是他对杨敏回上海这整件事的态度。他不敢细想,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真见了面说什么,最后,是不是又要再被抛弃一次。时间越久,杨敏回来的几率越大,他越心慌。只想逃回从前的生活,从前的壳,永远不要真的面对。

    只有跟肖涵谈过一次。

    虽然毛头一直装得没心没肺,跟肖涵一起打古早小霸王游戏机不亦乐乎,但肖涵有天忽然问他:“毛头,你想她么?”

    毛头愣了一愣,竟然觉得自己有点想哭,于是赶紧大笑来掩饰,一边手上熟练地上上下下左右左右BABA,大叫:“我30条命!”

    肖涵不玩了,从沙发上向他挪了一点,看着毛头一个人玩。良久良久,摸了摸他头:“毛头,你可以想她的。你要是想她,你到时候就跟她说。”

    魂斗罗的音乐噼里啪啦,毛头把三十条命都用光都不敢回头,怕自己的泪痕不够干。

    但该来的总归还是要来的。从肖涵家吃好肉汤团回到一楼,张启明一脸酒气先推门而入,毛头刚刚想关门,只觉得铁门被人按住了。走道里的感应灯本来已经灭了,毛头紧张地手一抖,铁门“桄榔”一响。突然照进来的灯光里,印出来门口一张脸。

    那张一笑起来,丹凤眼的四周鼓起了皱纹,鼻子却红彤彤,大红嘴唇颤巍巍。那只挡着铁门的手,伸上来要摸毛头的头。毛头愣在那里,直听到“毛头,你长这么高啦”一句话,才惊吓一般地跳了起来。

    “老张!”毛头大叫一声,就冲到自己房间反锁上了门。

    张启明闻讯赶来,右脚棉拖鞋脚跟还没塞进去。走到门口一看,只见到杨敏红大衣、黑高跟,妆化得服服帖帖站在门口,似笑非笑看着张启明。

    这只女人辣手的。张启明脑子里精光一现。一直叫小舅子骗自己还没回来还没回来,结果来个突击检查,张启明心里一阵恼火,又一阵庆幸。还好自己早有安排,否则被抓了个现行。

    张启明强压情绪,记起这次自己要伏低做小,于是换上笑脸:“哦哟,你回来啦,怎么电话都不打一个,这么晚来啊!”

    杨敏也就着灯光看进来。张启明年轻时候绰号是“猴子”,人精精瘦,现在倒是胖了点,三角眼下面的脸颊上面有了几辆肉。看得出染黑了头发,但是到底是老了。杨敏心里一阵难过:他老了,自己难道不老么?

    房子还是从前那套房子。结婚时候欢天喜地的新公房,现在看看,那么小,那么旧。沙发还是十年前那套,垫子颜色都磨旧,电视机柜当年是张启明的木工小兄弟打的,她眼看着他们漆的漆,现在剥剥落落,一处处露出了本来的木头颜色。

    杨敏眼睛一热,看到毛头的百感交集,面对旧光阴的相顾无言。她不知道是不是冷,竟然身体有点发抖。跟着张启明到沙发上坐好,把一杯开水握在手里,才开口说:“你们倒是还住在这里。”

    张启明立刻进入哭穷模式:“怎么办呢,没本事呀,住住爷娘留下来的旧房子,不像你……”讽刺挖苦的话刚刚到喉咙口,被硬生生压下去,“不像你,哦哟,还摩登漂亮来,一看就是养尊处优,不能跟你比啊。”

    杨敏的目光盯在了毛头紧闭的门上,轻轻说:“儿子呢,叫儿子出来呀,我那么多年没见他了。现在应该读初中了吧?”

    “读初一了,”张启明的心忽然也软了一下,多少年没有心平气和谈儿子了,“成绩一塌糊涂,老师三天两头告状,不讲了不讲了。”走到毛头门口,刚想开门,发现门被反锁,于是砸起来,“毛头,开门,出来呀!你只小赤佬躲在里面做啥?我叫你出来听见没有?!”

    杨敏看到张启明怒气冲冲的样子,虽然心里也渴望毛头出来,但还是拦一下:“算了算了,他不出来算了。”

    两个人各怀心事,相顾无言。良久,杨敏才问:“听说,你生毛病了啊?我看你气色不错,应该恢复得挺好?”

    张启明心里一惊:“没有没有,刚刚喝了两杯酒,看着面色好,其实不好的,面皮黑的,黑的看到么?”

    杨敏仔细端详了一下:“那医生现在怎么说呢?”

    张启明手在膝盖上磨着:“医生说,现在有个什么新药,让我试一试,试的好呢,再活个十年二十年没问题。所以呀,我就想,对吧,你看看,我们去把手续办一办,你资助我点?”

    杨敏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起伏,张启明看得心里有点七上八下。年轻时候杨敏是只小辣椒,心里想点什么,脸上喜怒哀乐马上反应出来。现在倒是有点端庄像,什么都看着淡淡的,让人猜不透心思。

    张启明在看杨敏,杨敏也在看张启明。杨敏其实回来已经好几天了,刚下飞机那天,她就赶来新村,其实想的是,能不能在暗中先跟毛头认一认。那么多年没见儿子,她心里的愧疚、期待,像正在擂鼓的锤,喷薄而出。而且,她也想好了,既然张启明得了绝症,自己就把毛头带去日本,给他一个更好的未来。她知道张启明肯定不愿意,所以最好,先和毛头达成协议。毛头也大了,只要他站在自己这边,张启明自顾不暇,也回天乏力。

    但是来了几次,在暗中没看到毛头,倒看到了几次张启明。一次,张启明跟几个兄弟勾肩搭背出门,哈哈大笑,中气十足,看不出半点绝症的样子。另一次,张启明跟在一个女人屁股后面欢欣雀跃出门,杨敏只看一眼,就认出是原来厂里那个厂花关爱萍。

    张启明有没有得病,她心里早就起了疑虑,但她想的是,这次叫自己回来,估计就是为了给毛头找后妈了。

    找后妈也没什么,问自己要点钱也没什么,就当自己随份贺礼。而且这样的话,毛头跟自己去日本,就更顺理成章了。想到这里,杨敏就激动起来。

    一个人在异国已经快十年了。十年了,说说容易,但每一天,一分一秒,到底怎么过来的只有自己心里清楚。年轻的时候心野,浑身都是不服输的劲,用锋芒抵雨雪风霜。但现在,似乎什么都有了,才发觉还少一个亲人。还少毛头这个亲人。

    杨敏此刻看着张启明,心里在盘算,不如自己倒从张启明这里下手。毛头看到自己就像踩到电门,看来母子感情要重新培养不容易,他未必肯跟自己走。倒是张启明,人家都说“有了后妈就有后爹”,既然有了新欢,毛头自然就变成了他追求新生活途中的拖累,说不定倒能让他松口叫毛头跟自己走。

    不就是要点钱么,给他好了。杨敏打定了主意。

    但以防他狮子大开口,倒要想点主意。

    “这样吧,启明,你的医药费,我来出,好不好?十万块够不够?”杨敏说得很陈恳。

    张启明开心起来,但脸上装作不情愿:“差是差不多。唉,我要是有别的办法,不好意思跟你开这个口。这样吧,杨敏,你放心,你想要离婚,我明天就陪你去民政局离婚,我不会再拖你后腿的。”

    “好呀,那我明天早上来找你,十点钟你方便么?你现在还上班么?”杨敏问。

    “上什么班,拉倒,下岗多少年了。前两年这里晃晃那里弄弄,打点零工呀,现在生病了么,就家里混混好了,”张启明眼见计策得逞,眼角忍不住上扬。

    杨敏眼睛再在整个客厅扫一遍,确认没有看到任何跟药有关的东西。她站起身来,把包挎起来,指着带来的纸盒说:“这是我给毛头买的,不知道尺寸合适么。我总归以为他还小,今天一看,快比我高一个头了。”

    张启明心想,你个一米五八的小矮人,不比你高还行。但脸上堆笑:“哦哟,你破费了,毛头肯定喜欢的。”

    杨敏又磨蹭了一下,站在客厅里,脖子仰着望着毛头的门。等了又等,终于说:“毛头,妈妈走了哦!”

    这一声“妈妈”一出口,一家三口的心同时颤了颤。毛头的背抵在房门上,脚顿时一软。他的脑袋“嗡嗡”直响,天地缩小再缩小,仿佛旁的一切都不存在了。良久良久,等他回过神来,门外已经一片寂静。毛头疯了一样打开门,果然一个人都不见,只有一个纸盒,孤零零放在桌子上。打开盒子,里面有四套Nike的运动服,款式一样,尺码不同,从150到180各一套。毛头鼻子一酸。

    张启明哼着小调回来的时候,看到毛头呆呆捧着衣服,心里也有点不忍。杨敏这次主动上当,表现蛮好,张启明也有点唏嘘。从前对杨敏那么硬,除了感情破裂的仇恨,更重要是这个女人过得比自己好的气不过。但现在,自己什么都有了。儿子,钞票,还有个比杨敏好十倍的关爱萍,闷在胸口这十年的恶气也出得差不多了。现在看看杨敏,倒觉得有点可怜了。

    “总归是你妈妈,”张启明摸着毛头的头,“下次不要躲起来不见她,她等下回日本,你想见也见不到了。听到伐,儿子?总归是你妈妈呀,啊?”

    但张启明的如意算盘并没有打多久。第二天,杨敏出租车开到楼下,他揣着结婚证户口门兴冲冲出门,哪知道车越开越不对。

    “不对么!”张启明看着窗外叫起来,“师父,你去哪里啊?这不是民政局的路啊。搞什么啊,你上高架了,你册那开到哪里去啊?我投诉你哦!”

    杨敏一把拉住他:“你不要乱叫。我带你去看医生,我有个小姐妹的哥哥是肿瘤医院的专家,我带你去找他。”

    张启明目瞪口呆:“搞什么啊?我不要去看医生!我……我一直不是在那里看的,我原来那个医生很好的,我一向是找他的,我就相信他。”

    “你什么癌?”杨敏盯着张启明,忽然问。

    “我,我……”张启明一激动,结巴了,“我胃癌,胃癌!”

    “对呀,这个刘医生,是上海胃癌第一把刀,我也是托我小姐妹他才肯给你看的,机会难得,平时他专家号抢都抢不到!”杨敏说得让人无法辩驳。

    张启明此时恨得八爪挠心。他明白了,杨敏从来没相信过他,就等着这样看他笑话。想想也是自己大意,过年过得昏头了,做戏没做足,早知道就应该化化妆,放点病历卡药在家里。现在怎么办?定在杠头上。

    下了出租车,望着肿瘤医院的大门,张启明腿软了。现在怎么办呢?再老实说自己没得病?那怎么解释自己撒谎?饶是张启明脑子活络,此刻也找不到一个万全的说辞。

    杨敏熟门熟路,拖着张启明七拐八拐,不一会儿,果然找到了那个刘医生。

    走了一路,张启明倒心定了。他忽然想起来,自己本来就有胃炎,大不了推给医院,说原来误诊了,那个医生没水平,把胃炎看成胃癌了。今朝就当体检算了。

    该做的检查都做完,张启明跟杨敏在医院走廊里等结果。张启明还是不死心,杨敏拖着自己耍了半天,今天非把该办的事情办完不可。

    “我们民政局,还是要去的吧?”张启明看着杨敏。

    杨敏叹口气:“再说吧,你的身体要紧。”

    张启明着急:“别呀,你今天不抓紧,我不知道以后还动不动得了啊。”

    正说着,刘医生忽然面色凝重地走了出来,朝着杨敏招了招手。张启明这时候倒也被他们搞得气氛紧张起来,猫着个腰,观察两人表情。他台词已经想好了:“啊,没胃癌啊?太好了太好了!“但转念一想,那么快接受这个事实好像不太自然,于是斟酌台词,应该说:“啊,没胃癌啊?那地段医院怎么说我有胃癌啊?到底相信哪个啊?不要开我玩笑哦!”

    正想着,只见杨敏超自己走来。

    张启明下意识动了动嘴部肌肉,好让待会惊讶的表情更真切一点。

    没想到,杨敏皱着眉,高跟鞋踢着地板,好一会儿不言语。最后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启明,医生说,你的癌细胞扩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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