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涵觉得陈末不可理喻。尤其是在她单方面提分手以后。
几乎板上钉钉的20分加分,亲口被自己葬送后,肖涵的心里也是有很多难过的。但他在陈末面前不能表现。陈末像一个小孩一样地快乐、骄傲、甜蜜,大白天在学校里堂而皇之跟他手牵手。回到家,关爱萍问起来,肖涵只能含糊其次。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关爱萍和张启明都知道了原原本本的整个故事。
张启明一拍大腿:“这个不行,这个我要去学校跟他们搞的,那个什么婷啊,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了!”关爱萍一把拉住,沉着脸:“算啦,都已经这样了!还嫌不够丢人么!”
丢人么?关爱萍的脸前所未有地绷着,让肖涵心颤了一下。他从来没让关爱萍操过心,此刻,心里的愧疚如滔天洪水。肖涵只好保证:“妈,你放心,我会靠自己实力考上交大的。”
交大是肖友光和肖涵从小的约定。肖友光问4岁的肖涵:“涵涵,长大以后你去上交通大学好么?那是上海最好的大学。”肖涵转过头问关爱萍:“交通大学,出来以后是当警察叔叔,指挥交通么?”可惜,这样无忧无虑天真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只有这个半真半假的玩笑,一直留在了那里。
一模,二模,成绩都很稳定,未必考得进电子信息学院,但是进交大总是没问题的吧?
但就在要马上填志愿的当口,在肖涵给陈末一个一个分析哪个大学更适合她的时候,陈末却吞吞吐吐说:“肖涵,我不想留在上海。”
有一道雷正好劈到了肖涵的头上。他下意识重复了一句:“你不想留在上海念大学?”
陈末的眼神躲闪。
肖涵一下子愤怒了。在他为她放弃了那么多之后,她忽然告诉自己,不想跟自己呆在一个地方上大学!“为什么?”
陈末虽然做好了肖涵愤怒的准备,但真的面对,还是胆战心惊。她犹豫过很多次要不要跟他说,什么时候跟他说,但每次话到嘴边,都又咽了回去。心里有一个侥幸的声音在申辩:或许,明天他的想法就不一样了,说不定肖涵也想考去外地呢?
“我知道,你是想有机会逃离你爸的魔爪是么?”没等陈末回答,肖涵忽然自己想出了答案。“陈末,问题的解决不是靠逃避的,你逃到天边去,你爸还是你爸,你们之间的问题并没有解决啊!”
陈末心里有些委屈:“不光是因为我爸。”
“那还能因为什么?”肖涵追问。
陈末站住了,不耐烦地说:“你不相信我算了。”
肖涵被她的态度激恼了:“好,那你说,不想考上海的大学想考哪里的?”
“北京的,”陈末脱口而出。
“北京的,”肖涵笑起来,一边嘴角上扬,似笑非笑,“哟,你还想考清华北大啊?”
那一抹轻蔑的笑容刺痛了陈末。年轻的自尊忽而上头,遮住了所有的思考:“是啊,我想考清华北大,我上不了清华北大就找个清华北大的男朋友,你管得着么!”
“你什么意思啊?”肖涵的脸色变了。陈末没有说话,她怕再出口就是更不好听的话。
两个人都沉默,不言不语推着自行车,一前一后走。空气中的骄傲和委屈交错,快进黄梅的压抑压扁了揉细了,钻进来,呼出去。肖涵很生气,觉得陈末背叛了自己。陈末很生气,觉得委屈与羞辱。
肖涵想:为什么陈末会这么没良心,为什么她永远那么自说自话自私自我?为什么自己瞎了眼,会喜欢这么一个人呢?她现在还走得那么快,还发脾气,她是什么意思呢!
陈末想:为什么肖涵那么蛮横不讲理,不让自己把话说话?为什么他就那么看不起自己,跟陈彭宇一样看扁自己?为什么自己会瞎了眼,会喜欢这么一个人呢?他还不追上来道歉,他到底想怎么样呢!
两个人一路走,一路百转千回在肚肠里闹别扭。最后陈末脑子一热,回头一嚷:“既然迟早要分开,不如早点分开算了。”她顿了顿,又顿了顿,发现肖涵并没有要追上来说什么的意思。一跺脚,跨上自行车,就骑走了。先是慢慢骑,然后越骑越快。
肖涵停在那里,看着陈末远去的背影,整个人颤抖着冷笑。这算什么?单方面分手了?他想起第一次见陈末,高一军训时的那个夏天,她假装捂着肚子当着一操场的人跟裴冬妮争论。演技那么差,但不讲理得那么理直气壮,和那天的太阳一样明晃晃。他胸口的气憋得快要炸开来了,于是也上了车,朝着另一条路骑了出去。
第一天,他还在生气,没有去找陈末。第二天,他还在生气。第六天,他没有那么生气了,开始觉得心里有点痛。路上的每间小店,校园里每个地方,仿佛都有陈末的影子在晃动。第十天,他开始觉得沮丧,不能动弹的沮丧。就算找了陈末又怎么样呢?那个不讲理的陈末,会迁就别人会为了别人改变么?
接着,就是成人仪式。肖涵不再是那个可以上台发言的学生代表,他一直仰望着台上,仿佛听得很认真。走在校园里,还有高一高二的学生指指点点:“这就是那个肖涵!高三的那个肖涵!”那些窃窃私语,让肖涵觉得自己更像一个傻瓜。
但生活还是要继续的。理智的肖涵,哪怕心碎了,也按部就班地完成着他好学生的本分。直到志愿表发下来的那一天,在家里的台灯下,肖涵忽然想:陈末现在,应该在上面都填的北京吧?肖涵翻着发下来的志愿填报指南,在北京的那几页来回看。
第二天一早,肖涵到了楼梯口,忽然发现一个久违了的身影。
钱佳玥对他笑了笑:“肖涵哥哥。”肖涵的脚步停了一停。如果一个人有心避另一个人,同住在一幢楼,也能见不到。如果一个人有心等另一个人,总能等到。
“陈末说,你们吵架了,”从什么时候开始,钱佳玥说话也那么直接了。
“她说的是吵架么?”肖涵摇头。
“她说的是分手,”钱佳玥轻轻补充。
肖涵苦笑了一下:那么急不可待就昭告天下了啊。
推楼道门的那一刹那,忽然,钱佳玥的手搭住了肖涵的手。肖涵像被烫了一下,僵在了那里。
“肖涵哥哥,如果我说,喜欢你是我还没来得及改掉的习惯,我会一直留在上海,你会怎么回答我?”钱佳玥的眼睛闪闪发光,望住肖涵,用力望过去,用十几年的力气望过去。
肖涵的脸色有一丝慌乱,手下意识地往后撤了一下。
哪怕是早预料到,但这样的反应,还是让钱佳玥心纠了一下。但是,她宽慰自己,这样,也总算是认真表白过了吧。
这样,也算是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了吧。
“钱佳玥,我其实一直拿你当一个小妹妹,可能就像,就像你对毛头的感情……”肖涵的措辞有些慌乱。
“就是跟你对陈末的感觉完全不一样?”钱佳玥问。
肖涵顿了顿,回答:“对。”
“那你为什么要让陈末走呢?”钱佳玥反问。
“不是我让她走,是她自己要走,我拦不住的,”肖涵分辩。
“那你为什么不跟她一起走呢?”钱佳玥沉着地反问。
肖涵愣住了,望住钱佳玥。
“陈末说,她看五十周年阅兵的时候就想去北京了,首都是什么样子,她想去看一看。说北京和上海可不一样了,天特别高,风特别大,建筑格局都特别开阔。都说天子脚下,有皇家气派,特别想去看一看,住一住,呆一呆,是什么样子的。”钱佳玥缓缓地,一字一句复述着陈末的话。
“陈末还说,想离家远远的,不光是为了躲她爸爸,还特别想知道,自己一个人能过成什么样。把自己摔到外面,不知道最后能变成什么样,几年后,十年后,二十年后,都是什么样。开心也好,不开心也好,后悔也好,不后悔也好,总想去试一试自己能力,总觉得只有那样,才是真正活过了。其实听她说完,我都有点动心了,”钱佳玥的声音又低了下去,“你呢,肖涵哥哥,你动心么?”
肖涵抿着嘴,心情有些激荡。他从来没想过去外地上大学。他的人生路径早就一遍遍为自己规划好,从来没想过,有别的选项和别的可能。让爸爸骄傲,让妈妈过上好日子,为了这个目标,只有这个目标。
但是,他真的不动心么?
“陈末她为什么不自己来跟我讲这些?”肖涵已经明白过来,钱佳玥是来当说客的。
“我觉得陈末,可能有点害怕吧,”钱佳玥想了想。
“有什么好怕的?我可怕么?”肖涵不解。
“你有时候还挺凶的,”钱佳玥老老实实回答,“我跟毛头,小时候都还挺怕你的。不是那种害怕,就是特别怕你失望,特别怕你生气。”
“现在还怕?”肖涵有些啼笑皆非。
“以前怕,现在不怕了,”钱佳玥抬起头,平视肖涵,笑了笑,“但你在我心里,一直是个英雄,特别勇敢。”
阳光从铁门的缝隙里钻进来,打在钱佳玥脸上,肉嘟嘟的圆脸上有了明媚的线条,眼角眉梢也不再一团稚气。虽然肖涵只比钱佳玥大半年,但是一直觉得钱佳玥是跟毛头一样的小孩。但忽然之间,肖涵觉得了,她长大了。
钱佳玥推开铁门,向外面的阳光里走去,回过头,灿烂地笑了一下:“肖涵,加油!”
肖涵,他是肖涵。不再是肖涵哥哥,不再是那个永远要让她仰望的人。钱佳玥的心,忽然觉得欢快了起来。
“钱佳玥,加油!”肖涵在楼里,也露出了笑容,向她挥了挥手。
那一晚,要交志愿表前的最后一晚,肖涵敲了关爱萍的房门。他把填好的志愿表递给了关爱萍,只轻轻说了一句:“妈,我想考北京的大学。你同意么?”
关爱萍拿过表,仔细端详着,一言不发。
“妈,你要是不放心……”肖涵见关爱萍不说话,搬出第二套方案的说辞。
“我有很多年一直在想,你爸爸那时候跑去救火,到底在想什么,”关爱萍突然说,“老实说,有好几年都我其实都在怪他。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抛下我们母子,去救两台机器。那时候不觉得,后来砸锭了,越想越不甘心,越想越怪他。但后来我想明白了,你爸爸可能,什么都没想。他没想当英雄,也没想当烈士,甚至大概都没想值得不值得这件事。当时他觉得这是件对的事,就什么都没想,就去做了。涵涵,那天你张叔叔跟我说,你放弃了市三好,我就在想,你还真是你爸爸的儿子,关键时候都不管不顾的。你告诉我,你那时候想什么了?”
“你还真是你爸爸的儿子,”这一句话,突然击中了肖涵的心,一下子红了眼眶。
“我也没想什么,”肖涵回忆了一下,“就看到陈末站在那里,然后那些老师你一句我一句。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想的,我突然就说了。”
关爱萍站起来,儿子已经比她高一个多头了。他长大了,快跟当年认识他爸爸时候一样大了。
“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妈妈支持你,”关爱萍露出了笑容,把志愿表递还给肖涵,“别担心妈妈,给你张叔叔一个表现机会。”
2002年,是最后一次在7月高考。高考前两周,学校教学活动全部结束,学生自己在家自习。最后的一次年级大会,校长、教导主任、年级组长、金牌老师,各个唾液横飞地给台下500多个孩子打气。轮到周围:“我讲两件事情。第一件,每个同学,都抽个时间到考场去转一圈,不光是熟悉交通,还是熟悉考场氛围,只有熟悉了,才不会紧张。第二件,最后两个礼拜,怎么复习。前面老师都讲了很多啊,照我讲,不用再怎么复习了,复习了一年还没复习够啊?每天在家,冰箱开开,吃点绿豆棒冰,防暑降温最重要。吃绿豆棒冰的时候再想点什么呢?考卷不要去想了,想想看,考场的环境是什么样的,教室里面是什么样的,想象一下,自己坐下去开始发考卷了,然后题目全部做出来了,最后高考录取结果出来,果然被你考上了第一志愿!”台下哄堂大笑。
“每天没事就想一想,早中晚想三趟,想两个礼拜,这个叫什么啊?你们语文课上学过的,”周围很期待地望着下面,但没有一个学生喊出他想要的答案。“精神胜利法呀!”周围“唉”一声,“老祖宗智慧的结晶你们都忘记掉啦!”台下是更大声的哄笑。
无论笑得多大声,还是深夜哭过有几回,时间,总是这样分分秒秒地过着。一转眼,7月7日,如期来临。
张启明、陈秀娥、关爱萍、赵依芳一干家长站在校门口。从你女儿,谈到我儿子,从大学专业,谈到股市行情。一双双眼睛都焦灼地、透亮地,望着校门里紧闭的世界。
肖涵、陈末、钱佳玥、卡门、裴冬妮、路垚、赵婷婷……一个个踏进了考场。深呼吸,再深呼吸;打气,相互打气。十二年成败,在此一搏。虽然之后会明白,未来要搏的场合还千千万万。
监考老师打开封胶带,把厚厚一叠试卷往下发。钱佳玥的手心出汗,考卷上有她喜欢闻的油墨味道。所有人的眼睛,都望着考场前方的钟。分针秒针,一格一格地移动。终于,考试铃声响,监考老师说了一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