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降落浦东国际机场,排队出关的人乌泱乌泱。地勤人员说着上海口音的普通话:“台风怎么又要来了啊,”“往这边走往这边走,中国护照往这边走。”几句乡音,让钱佳玥立刻鼻子酸了起来。想到高中时候背过的诗——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当时背的时候只觉得烦,为什么每周要背诗,为什么总要“全文背诵”,为什么要问“这段的中心思想是什么”,唯一的乐趣是几个男生嘻嘻哈哈起哄,喊毛发旺盛的刘剑锋“鬓毛人”,“鬓毛人”。现在才知道,千言万语说不清的感受,古人早就为你写好了,此情此景,栏杆拍遍,要是没有这几句切中心境的诗,人生要有多遗憾。
走到了候机厅,只见早就等在那里的钱枫和张启明,手里还举着一块硕大的接机牌。
不见陈秀娥。钱佳玥在心里笑,估计不知道在家布置什么呢。
刚接到陈秀娥可怜巴巴“生病了”的电话时,钱佳玥心里还是非常担心的。但电话听到后面,越听越不着调。问她病情结结巴巴,医生诊断说不清楚,讲起钱佳玥离婚来倒是一套一套的。
“宝宝啊,我跟你爸爸商量了一下,你这婚离得好。那个什么死地分,哦哟讲英文呱啦呱啦我们又听不懂的,以后万一你们生个小孩,也叽里呱啦讲英文,我们怎么吃得消啊。还有,我们上次到你们那里哦,你们火都不开的哦,不是三明治色拉就是后院什么BBQ,这种东西多吃有什么吃头啦。我烧点油氽排骨,那个死地分还眼睛朝我看呀看呀,有什么好看的啦,我灶头不是都帮他擦干净的啊!你下次再找,千万不要再找外国人了,我们回上海,找个中国人,对伐,多好,早点生个小孩,我帮你们带带。”
钱佳玥问:“你不是说你重病了么?怎么又想到带小孩?”
陈秀娥一时语塞:“病么……病么是有的呀,你回来就知道了呀。哎哟,哎哟,真的……不能说,说了气就喘不上来……我挂掉了哦,你早点买飞机票回来哦……”
钱佳玥立刻微信上问毛头:“你爸那时候装癌症的绝招是不是传给我妈了?”
毛头回了个大拇指:“娘娘英明。”
钱佳玥感叹:“江山易改啊。”
毛头发羞涩笑脸:“万望娘娘体恤这一片苦心啊。你也太久没有回国了吧。”
钱佳玥想脱口而出——有很久么?屈指一算,确实,快7年了唉。
回上海第二天就和陈末卡门聚会。卡门一扭一扭进包厢时,钱佳玥差一点就把茶喷出来。
“你现在也太瘦了吧!”钱佳玥伸手去摸卡门的手臂。
“她已经瘦了很久了好吧,你多少年没见过她了?就算没见过,朋友圈照片你没看到么?”陈末愤恨地捏了捏自己肚子上的游泳圈。
“我以为她是ps的啊,不都说东方妖术么?”钱佳玥老老实实回答。
卡门心里很舒爽,把上衣一撩,露出马甲线来:“来来来,随便摸随便摸,陈末,来来,体会下没生过孩子的腹部,如此平坦,如此紧致,有没有一种久违了的感觉?不要压抑自己,想不想搞基?”
“要死了,”陈末打她一下,“看来崔永元没有制止住娱乐圈的妖风邪气,你这种妖孽还在到处蹦达。查税查死你!”
“我很清白的好吧,我就是个打工的,帮帮忙好吧,”卡门一甩头发,对着钱佳玥一挤眼睛,“她心理不平衡很久了,不要理她,产后持续抑郁6年了。”
“就是呀,”陈末一脸艳羡看着钱佳玥,“你看你都离婚了,太羡慕你了,看你离了我也好想离啊。”
钱佳玥这下一口茶真的喷出来了:“陈末,这样,你离婚不离婚我管不着,但你千万不要跟你老公说,你是从我这里得到灵感的。”
卡门“哈哈”大笑:“你听她的!她就是生活太安逸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这位妇女,你的心思又活络了是伐?叫我说,要么让肖涵找个小三,你就有事情做了,省得每天作死作活。”
“我怕他?”陈末筷子敲得如剁刀。
“你不要看不起人好吧。前几天不是有篇帖子么,年薪百万的阿里人和腾讯人。肖涵现在都总监了吧?条件很好了好吧。”
“他条件好?凤凰男一个!抠的要死,挣多少钱都不肯花,一天到晚哭穷,孩子上个早教班要肉痛,出去旅游一次又耷拉脸。肖老抠!”
“陈末,你这就不对了,肖涵还不老么!怎么能叫他老抠呢?”卡门笑。
“是,他年纪是不大,但他抠龄长啊!我想来想去,谈恋爱时候他就没给我花过什么钱,不是看星星,就是出去爬山野炊。年轻的时候真是不懂哦,怎么没个咪蒙告诉我,男人爱不爱你就看愿不愿意为你花钱呢?我想过了,大概就是千禧年跨年我们一起去外滩卖充气棒,买过一点安全烟花,其他没了,真的没了!”
钱佳玥看着陈末激动的表情,嗫嚅:“陈末,那个,当年的安全烟花,肖涵是问我拿钱去买的……”
卡门拍桌大笑,陈末一声不吭,咬了咬嘴唇,拿起桌上的手机,打开了淘宝。
“算了算了,你就当包养了一个小鲜肉,你看肖涵这些年,又没胖又没秃,还给你生了两个娃,性福就够了,”卡门不怀好意地笑。
“你们这种混娱乐圈的就是太肤浅了,没内涵,shallow,”陈末瞪着她“哼”了一声。
“虽然我肤浅,但是我好看啊,”卡门眨眨人畜无害的美瞳眼。
钱佳玥抿着嘴看着两人斗嘴。太亲切了。上次这样聚会,差不多还是大学刚毕业的时候。那年陈末还在北京当摄影师助理,卡门还在混剧组依旧梦想当导演,而自己刚刚做管理培训生,每天兢兢业业跑店。小时候,未来天高海阔,总天真地以为同行的人就像风筝,不管飞到多远最后仍会相聚。后来才知道,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话说回来,你真的打算回国了啊?”卡门问。粤式馆子,先上来一碗汤。
“是啊,”钱佳玥想到陈秀娥那张又扭捏又委屈的脸,“这次回来正好面试,看一些机会。”
“打贸易战了,人家都想往外跑,你倒想回来,”陈末摇头。
钱佳玥叹口气:“怎么办呢?独生子女,真的一生一世飞在外面么?我妈天天给我转文章,说来说去就羡慕关阿姨,说她年轻时候吃苦,老来享福,每天含饴弄孙。这次她装病,谁知道下次怎么样。”
讲到现实问题,话题未免有些沉重。
“话说我们高中时候还有挺多人在美国的吧?”卡门八卦起来,“常无忌不是也在美国?”
“他在硅谷呢,谷歌科学家,前两年去旧金山玩见过一次。”
“谷歌科学家,真高级!”陈末惊呼,“听着就是比产品经理强。”
“战胜柯洁的AlphaGo,那块芯片好像就是他们组做的,论文上好像还有他名字,”钱佳玥也一脸崇拜。
“啧啧啧,太牛了,”卡门摇头,“你跟那么高级的人才还有共同话题么?”
“有啊,”钱佳玥笑,“我跟他说瑞虹新城现在的房价啊。”
“哈哈哈,他说什么?”
在applebee的灯光下,常无忌呆坐了一会儿,面前那块牛排没吃完,打包带回家了。
“哦,赵婷婷之前也在美国,现在回国了,”钱佳玥又补充。
“不会吧,你跟她还有联系?”陈末嫌恶地皱着眉头。
“之前都在纽约么,老同学总要约了见一见啊。她很牛啊,本科就交换去了香港,毕业进投行,我们见面那会儿她在高盛。特别精英,英语特别好,气场特别强大。”
“有什么了不起?你不是也在华尔街,又不比她差!”陈末还是愤愤。
“这个,”钱佳玥迟疑了一下,“确切说我不在华尔街,我是做供应链运营的,跟投行差距还是挺大的。”
卡门跟陈末对视了一眼:“大姐,你这么实诚,回国怎么忽悠啊?你就说你之前在华尔街不行么?我保证,赵婷婷肯定就把自己吹得天花乱坠。”
“那她确实挺厉害啊,之前美国评亚裔版30under30,她好像还上榜了,”钱佳玥的赞扬很真心,“她前两年回国创业了啊,公司好像马上要去美国上市了。”钱佳玥掏出手机一通翻,最后找到一篇微信文章——“学霸—高盛—独角兽创始人,都说她是柳青第二,她却说,只是想为理想的世界做一点自己的努力。专访亿千(E-change)联合创始人赵婷婷。”
“哎哟喂,人家都混成女性楷模,朋友圈鸡汤了啊!”卡门惊呼。
“赵婷婷说的话你也信?”陈末装作不在意,但斜着眼看卡门手上的手机。
“你这话就酸了啊,”卡门笑,“小时候不懂,但你现在想想,赵婷婷这种人就是注定要成功的,你别不服气。我们傻乎乎摸爬滚打那么久才学会的一些东西,人家15岁就懂了,这就是人跟人之间的差距。”
陈末依旧不屑一顾:“那我宁愿不要成功,也不想跟她成为一种人。”
三个人正你一言我一语讨论赵婷婷的照片有没有ps过,服务员推门而入,端进来三只大乳鸽,每只切了8大块,密密麻麻放了一桌子。
卡门愣了愣:“服务员,你上错了吧?”
小妹看了看单子:“没上错,是你们点的,三只乳鸽。”
卡门和陈末看向一脸尴尬的钱佳玥:“是你点的?一点点三只?”
钱佳玥不好意思:“我没想到一份那么大,我看大众点评说他家招牌菜是乳鸽,那就想一人一只咯。”
陈末点点头:“果然是美国回来的同学,太实诚了!真的,你这样回国怎么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