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谪仙 正文 番外之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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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延平八年暮春,风吹柳絮,落花满长安。

    高子菡经历了半生起落后,终于在延平年间回到京城。她和母亲东阳大长公主的罪名得到平反,封邑待遇恢复如常,然而这时候,东阳大长公主已经在十多年的流放生涯中拖垮了身体,刚回洛阳就去世了。随后,李怀恢复唐制,重回长安,高子菡也随着新朝搬回旧都长安。

    武皇执政这十多年间,李唐皇室凋零的厉害,如今还活着的不剩多少。李怀和李常乐见到了少年时的玩伴高子菡,都十分唏嘘。李怀对这位表姐非常优待,李常乐更是亲自做媒,让高子菡再婚。

    这样一过,又是八年。高子菡已经四十岁,即便多年来仔细保养,眼角也不可避免爬上细纹。今日曲江池游春,高子菡带着女儿赴宴,结果,在宴会上闹出了事。

    高子菡姿态端庄地带着女儿回府,一上马车,她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小女儿三娘知道自己惹了事,低着头,用力攥自己的衣带。

    二娘看了看,道:“阿娘,你不要生气。三娘也是性子急,和永和县主说话急了些,你不要怪罪她。”

    三娘一听,当即抬起眼睛瞪人:“要你假慈悲!人前一套人后一套,谎话精。”

    二娘一听,不由泪盈于睫,委屈巴巴地看向高子菡。高子菡感到头疼,二女儿是她在外地流放时生下来的,生父出身不高,再加上流放时条件不好,所以高子菡无力顾及女儿的教养。二娘养出一身小家子脾性,心性也长歪了。回长安后,高子菡得到皇帝和广宁长公主的优待,物质条件大大改善,又和另一个丧妻的世家子成婚。对方带来一个大女儿,高子菡又和新丈夫生下了小女儿,二娘夹在中间,不上不下,家里的情况也越发微妙起来。

    再加上三娘毕竟是高子菡老来得女,高子菡和丈夫都知道这极可能是他们最后一个孩子了,所以两人都非常娇宠。三娘一出生就落在富贵堆里,没经历过垂拱年间的政治苦楚,又有父母娇惯,性子变得十分张扬跋扈。今日,三娘甚至和李常乐的小女儿永和县主闹了口角。

    那可是封邑万户、说一不二的广宁长公主李常乐啊,她的女儿便是在长安横着走都没人敢说什么,三娘这个愣头青被人挑拨了几句,竟然敢给永和县主不愉快。都惹出这么大的篓子,两个女儿毫无危机感,居然还在这里斗嘴。

    高子菡无比心累,她冷着脸,呵斥道:“都给我住嘴。”

    二娘三娘终于意识到母亲是真的生气了,都讪讪住了嘴。高子菡沉着脸,骂道:“三娘,我看我对你真是太纵容了。你哪来的胆子,敢和永和顶嘴?”

    小姑娘脸皱成包子,替自己辩解道:“还不是她欺人太甚。刘姐姐都被她欺负成什么样子了,我打抱不平有错吗?”

    刘姐姐……高子菡一听这个姓氏就气得头晕。原来,是刘家的女儿在背后挑唆,她就说谁敢冒犯到他们家头上。

    刘氏是李怀的皇后,当年李怀被武皇圈禁,困于深宫十年,不得自由。是刘氏一直陪伴在李怀身边,不离不弃,日日给李怀打气。后来李怀复辟,重新坐上皇位,第一件事就是封赏妹妹广宁公主及妻子刘皇后。

    垂拱末年,李怀、李常乐、刘家合力发动政变,诛杀男宠,逼武皇退位。但是等李怀坐上胜利宝座后,这个集团立刻瓦解,李常乐和刘皇后的矛盾日益尖锐起来。

    神龙政变后,李常乐的权势到达巅峰。她封邑万户,党羽遍地,宰相有三分之二是她举荐上去的。就连皇帝李怀都公开在朝堂上说,朝廷大事有拿不准主意的,尽可去问广宁和太子。

    李怀愿意给妹妹分割权力,但是刘皇后可未必。刘皇后亲眼目睹自己的婆婆做到了哪一步,如何愿意再放任武皇的女儿势大。有武皇这位母亲打头,李常乐废帝自立,也不是全无可能啊。

    刘皇后和自己的儿子拧成一团,全力对抗李常乐。李常乐的驸马还是武元庆,她和武元庆生了二子一女,武皇在世时她天天想着和离,但是等女皇真的去世了,李常乐反而和武元庆结成同盟。

    天底下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广宁长公主和东宫不睦不是秘密,高子菡知道,但不代表她想卷入进去。她出生在永徽年间,历经永徽、景明、垂拱、延平四朝,经历了三次婚姻,两次流放,十年内痛失父母亲人。她像一朵浮萍,无力地挣扎在政治浪潮中,生死哀荣都不由她。她实在累了,少女时的野心壮志早就被现实磨平,剩下的日子她只想安度余生,委实不想再牵扯到政治斗争中了。

    然树欲静而风不止,高子菡想避,刘皇后却不让她避。太子和广宁的斗争日益尖锐,大人们的敌意慢慢渗透到孩子之中,三娘这次卷入刘家女和永和县主的纷争,就是一个例子。

    高子菡阴沉着脸,第一次毫不留情地斥骂女儿:“就你,还敢替刘家的女儿出头。她们的姑母是皇后,表兄是太子,你有什么?没有金刚钻还想揽瓷器活,你也不想想,你有打抱不平的实力吗?”

    说到这里,高子菡微微恍神。打抱不平……她想起很多很多年前,在她还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女的时候,曾见过一个人。她聪慧美丽,武艺高超,仗义果决,她在时,曾替许多人声张过正义。

    还有另一个人,清冷如仙,不畏强权,永远公平正义,永远光风霁月。

    高子菡盯着车厢,眼神陷入迷离。原来,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

    马车在长安城中驶过,车轱辘不慎碾过石头,咯噔一声,车厢晃了晃,车帘也随之荡开。

    一闪而过中,高子菡看到街边站着一男一女,女子身高到男子肩膀,两人一个穿着白衣,一个穿着红衣,正拿着一张图说话。高子菡眼睛骤然瞪大,她不顾仪态扑到车窗边,掀开车帘,用力看向后方。

    长安车水马龙,往来如织,车夫灵活地架着马车,很快就驶出街角。那两个人影也淹没在人海中,再也看不到了。

    高子菡定定望着车外,忽然开始流眼泪。

    二娘三娘正在斗嘴,她们正掐得起劲,突然发现母亲泪流满面。她们吓了一跳,慌忙围上来看。

    “阿娘,你怎么了?”

    “阿娘,你别吓我。我以后再也不和永和斗气了就是。”

    女儿小心翼翼在她耳边道歉,但高子菡什么都听不到了。她的视野里只余那两人。

    当年她们还年少,裴楚月,李常乐,长孙娘子,高子菡,每个人的眼睛都是亮的,一往无前又天真娇俏,还没有被后来的风霜染上阴霾。她们对情爱懵懂又向往,竟然偷偷测算扶乩。

    那时候的高子菡自命不凡,想要成为洛阳中最出风头的女子。她写下了自己的愿望,结果差点死于她的野心。

    在她命悬一线时,她看到一个女子跃上高楼,红衣鲜艳如火。在她半梦半醒之间,她又感觉到有人在她眉心点了一下,倒立的视觉中,她仿佛看到了神仙下凡。

    如今她已经身材臃肿,两鬓斑白,女儿们开始重复她们当年的路。唯独那两个人,依然纤尘不染,容貌一如往昔。

    他们看着对方笑的时候,眼睛仿如初见,年轻明媚。

    高子菡哭着哭着,又笑了。真好,她跌宕起伏的一生,不过是他们短短一程。她记忆中最宝贵的惊鸿孤影,亦只是他们随手为之。

    时光打败了英雄美人,却未能改变他们。

    李朝歌和秦恪来下界寻找妖蛇。他们听说长安有妖气,不远千里来到长安。两人拿着地图,一边询问长安百姓,一边标注可疑的地方。

    李朝歌画圈时,秦恪似有所感,抬头朝街道望去。李朝歌感受到他的动作,回头,看向熙熙攘攘的大街:“怎么了?”

    秦恪收回目光,摇头道:“没什么。”

    李朝歌朝前方望了眼,隐约看到一架华贵的马车离去。李朝歌猜到里面的人是谁了,但是阔别多年,故人安好即可,相逢不必相认。

    她低头,继续在几个自己怀疑的地方指点:“这里水泽旺盛,是蛇类喜欢的环境;这里连续几个月出命案,死法诡异,也有问题;还有这里……”

    秦恪听完,轻轻颔首:“我们一个一个排查就是了。难得来人间,不着急,慢慢找。”

    李朝歌笑了一声:“这本来是九华宫的任务,你蹭了我们的外差费用,还好意思说不着急?”

    秦恪对此毫无负担,理所应当道:“你一个人也是走,多我一个又不妨碍。”

    李朝歌和秦恪按照先近后远的顺序排查,正好他们在长安,就先从长安周边查起。然而李朝歌怀疑的几个地方都扑空了,妖魔鬼怪有,但并不是偷吃了仙丹的蛇妖。

    一别多年,长安依然繁华无双。李朝歌和秦恪查完最后一个地方,随意收拾了东西,就打算出城。

    宵禁对他们来说形同无物,两人也不是凡夫俗子,走夜路根本不算什么。李朝歌和秦恪离开客栈时,隐约听到城北有兵戈声。李朝歌回头只扫了一眼,就对秦恪说:“走吧,去岳州。”

    秦恪问:“你不回去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李朝歌说,“盟友反目,手足相残,只要有权力在,人间的斗争就不会停止。没什么可看的,我们走吧。”

    秦恪握着她的手,轻声道:“好。”

    城北,广宁公主府。

    李常乐坐在纸窗后,窗外,侄儿年轻、富强、野心勃勃的声音响起:“姑母,你输了。父皇还不知道你做了什么,看在你当年协助神龙政变的份上,我给你留最后的体面。姑母,请自我了断吧。”

    李常乐抬眸,已经不再澄澈的眼睛扫过四周。宫宇深深,满目浮华,柱子上还挂着白幡。

    昨日,武元庆死了。李常乐嫌恶了武元庆一辈子,但是他死的时候,却给李常乐带来剧烈打击。李常乐悲痛难抑,不得不推迟政变计划,结果仅是差了一天,她就被年轻的侄儿反杀。

    明明刚成婚的时候,李常乐那么恨武元庆,但是最终,旧友交恶,兄妹生隙,姑侄相杀,所有人都和李常乐渐行渐远,留在身边的只剩下丈夫和儿女。一辈子有那么多风风雨雨,两人相互携持,相互防备,竟也走下来了。

    这里的摆设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这里不是魏王府,不是东都,不是年少时她住惯了的紫微宫,而是长安。

    李常乐垂下脖颈,她知道她输了,若她昨日按原计划发动禁军政变,或许还有胜算。但政斗中没有如果,李常乐永远不知道,如果武元庆没死,她会不会胜利了。

    李常乐饮下毒酒,一如多年前她逼武元孝的发妻徐氏饮鸩。不知道是毒效发作还是临死前出现幻觉,李常乐竟然看到了洛阳。那时候,她还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女。她穿着鲜嫩的轻薄春衫,被裴楚月拉着,提着裙摆奔跑在上阳宫中。

    裴楚月从前面回头,眼睛羞怯又晶亮,笑着对她说:“阿乐,快点,我大兄和表兄在前面。”

    她们俩人像小鹿一样穿过杏花杨柳,玉胸半露、簪花高髻的贵妇人们见到她们,慌忙让开,引发一路惊呼。她们终于跑到湖岸,两人气喘吁吁。裴楚月踮起脚尖,对着前方招手道:“大兄,顾表兄。”

    水边,四个人影缓缓回头。他们俱是少年模样,身姿挺拔,气质不凡。

    李常乐倒在桌上,握着酒杯的手垂落,酒樽“噔”的一声坠地。

    李常乐的声音也掩没在这声清响中。

    “裴阿兄……”

    窗外,年轻的太子听到李常乐死了,开怀大笑。他眉目英挺,英姿勃发,举手投足间满是少年意气。他大步向外走,落地坚定,眼神明亮,仿佛千秋功业正在前方,等着他去挥毫。

    “传令下去,广宁长公主欲要谋反,被东宫识破后无颜苟活,已畏罪自尽。”

    ·

    岳州。

    客栈中,一个少女盘腿坐在栏杆上,百无聊赖地看着下方。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从后面跑过来,拿着风车,颠颠道:“姐姐,你陪我玩。”

    少女瞧见男童,立刻露出嫌弃之色。她喝了声去,从栏杆上跳下来,足尖轻轻一点,就落到男童完全够不到的地方了。

    小男孩见姐姐又走了,着急地站在围栏后够:“阿姐……”

    “你自己玩去,我可没时间陪你。”少女嫌弃地瞪了眼弟弟,她望向窗外,眼神中满是向往,“爹和干爹、莫姑他们说什么呢,怎么这么久都不出来。区区水蛇有什么可怕的,看我一招飞龙在天,掏了它的心。”

    借着楼阁高度优势,极目望去,隐隐能看到一片白蒙蒙的水泽。八百里洞庭湖近在眼前,但长辈却三令五申,不让她单独行动。少女一身劲儿没处使,郁闷极了。

    她晃着腿坐在房梁上,所有心思都在前方的妖怪上,早忘了弟弟在哪儿。她斜倚着,自言自语道:“到底什么时候能去打妖怪啊。为什么我不能像莫姑姑一样,天生一双阴阳眼呢?力气大有什么用,轻功好有什么用,一点都不帅气。”

    少女说着,不由开始比划降妖的招式。她自己玩了一会,无意间往下一扫,发现弟弟不见了。

    少女悚然一惊,立刻从楼上跳下来,连跑带跳出去找人:“小崧,快出来,不要捉迷藏了。你再躲我真的生气了,我以后再也不陪你玩了。”

    她一路走到客栈外,好险在路口看到了八岁大的弟弟。她长出一口气,马上虎着脸走过去,重重拍了下弟弟的头:“谁让你乱跑的!”

    然而小男孩却毫不害怕,他仰着头,咧嘴一笑,露出里面只长了一半的门牙:“阿姐,我看到神仙了。”

    “放屁。”少女虽然容貌娇妍,但说出来的话却非常有江湖气概。她骂完弟弟后,眼神一凝,注意到周崧脖子上挂着平安符。

    平安符有两块,一前一后压在周崧的衣服上,上面还萦绕着法力的痕迹。少女感受了一下,脸色肃穆起来,问:“刚才是谁来了?”

    “一个大哥哥和一个大姐姐。”小男孩高兴地用手比划,“他们长得可好看了,一个穿白衣服,一个穿红衣服。”

    洞庭湖边,李朝歌望着浩浩水泽,叹气道:“璇玑的丹药效果未免太大了。我以为灵蛇吞食后会变成大妖,没想到,竟然直接化蛟了。”

    秦恪站在她身侧,白衣在长风中猎猎作响:“他没事就喜欢试验新药,这不知道是他试验的哪一种。灵蛇化蛟总是机缘,看在它未曾做过伤天害理之事的份上,饶它一命,先把它带回去,给璇玑看完后,再放下来。”

    李朝歌点头,右手握住剑柄,缓慢拔开。寒光闪过,洞庭湖似乎感受到召唤,掀起巨大波浪。李朝歌轻轻一跃从水雾中穿过,衣服上一滴水珠都没有沾。她长剑划过,轻而易举击退蛇尾。李朝歌在蛇腹上踹了一脚,借着后弹劲踩在水波上,道:“你就在旁边看着?”

    岸边仿佛传来轻笑。烟波浩渺的洞庭湖忽然涌起大风,水面被风吹起巨大波浪,浪花忽的变成冰柱,把欲要逃跑的蛟蛇左右架住。蛟蛇行动受制,李朝歌再次上前,踩到蛟蛇头顶狠狠给了一剑。蛟蛇被打晕,重重从半空中摔落,在即将砸到水面上时,被一股无形的法力收走。

    秦恪将蛟蛇收入袖里乾坤,他看了眼天色,说:“比预计的时间早。我们还有几天空闲,去剑南吧。”

    李朝歌收了剑,背对着渺渺水泽,万里长风,颔首轻笑:“好。”

    远处,楼阁上,周姮盯着忽然风起云涌又忽然风平浪静的湖面,愕然半晌,问:“这就完了?”

    周劭年已过四十,一身肌肉依然雄厚惊人。他瞥了女儿一眼,捞起地上的儿子,道:“你以为呢。行了,回去收拾东西,我们走吧。”

    周姮撇撇嘴,还是不情愿这趟打妖怪之旅就这样结束了。她飞快追上父亲,叽叽喳喳道:“我们要不要再去看一眼?难得出来一趟,着急回去做什么。那两个人到底是谁?”

    周姮出门,正好撞到了白千鹤和莫琳琅。莫琳琅听到她的话,微微一笑,回首看向天水尽头:“他们是谪世之仙。”

    雾蒙蒙的湖面上,两道身影逐渐缩小。一人一剑长相伴,仗剑天涯,不问归期。

    ——《谪仙》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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