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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墓兽 第五卷 第二十四章 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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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佳人重约还轻别。怅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断车轮生四角,此地行人销骨。问谁使、君来愁绝?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长夜笛,莫吹裂。

    黄浦江,冷得几乎就要结冰了。纪念第一次世界大战而树立的外滩和平女神雕像下,齐远山仰望寒冷的星空,脑中全是当年太行山上,两个少年的岁月。

    隔着整条黑暗的江水,风中隐隐飘来一阵笛声。不像是江南丝竹的笛子,也不是北国的梆笛,而是某种沉闷的声音,就像从两千年前飘来……

    后半夜,谁有心情在浦东陆家嘴吹骨笛呢?除了秦北洋,别无他人。

    齐远山还是默念出了辛弃疾给陈同甫场合的《贺新郎》。

    明天便是镇墓兽九色做手术的日子——这个日子极端保密,以免工匠联盟突袭墨者天工,否则秦北洋与九色都是插翅难飞。昨晚,齐远山来到上海郊外的古墓中找秦北洋饮酒,才得知这个消息。

    齐远山揉了揉发红的双眼,披上羊毛斗篷,正要坐进汽车回官邸,眼前浮出两个鬼魅般的人影。他刚要掏出手枪,便听到一个年轻的声音——

    “哥!别开枪!”

    这是中山。三年前,东陵一别,这声音便一直烙印在齐远山的脑中。

    路灯下,照亮中山的脸;第二张脸,有一道蜈蚣般的刀疤,四十岁左右的男人,他是阿海。

    齐远山几乎坠入背后的黄浦江,幸亏是个身经百战的军人,迅速将枪口对准阿海眉心,但那男人如尸体般冰冷而不为所动。

    中山靠近齐远山:“哥,我们此来并无恶意。”

    “中山,你我虽是同胞兄弟,但你认贼作父,甘愿投靠阿海与日寇,我与你必要兄弟反目。”

    “哥,中山不在乎,只要哥能好。”

    “阿海,上回我在东陵将你放走,我们两不相欠,下次再相逢,我会杀你。”齐远山向前走两步,直勾勾看着阿海的双眼,“你为何自投罗网?”

    “你不会杀我。”

    阿海说话了,他的声音低沉,像从地宫里升上来。

    “枪在我的手中,你凭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们是同一类人。”

    “同一类人?”

    齐远山有些疑惑,会不会是阿海用匕首割喉前分散注意力的烟幕弹?虽说一宿未眠,但他仍强打精神,枪口纹丝不动。

    阿海淡淡一笑:“我和你,都出自风云人物之家。我们的父亲都死于非命,我们从小都背负着大仇。”

    “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有什么资格拿家世来跟我比?”

    “我不是中国人。”

    “你终于承认了,你是日本人!”

    “我也不是日本人。”

    齐远山的枪口晃动:“那你是什么人?”

    “我是朝鲜人。”

    “你……你想跟我说什么?”

    齐远山在日本读书期间,接触过不少朝鲜同学。他喜欢朝鲜人的脾气性格,仔细想来,倒是与阿海有几分相似,包括小眼睛的相貌。

    阿海眺望一眼外滩北端的外白渡桥:“你还记得上海公共租界的虹口巡捕房吗?”

    “十多年前,我和秦北洋跟着青帮老大欧阳思聪,一起去了虹口捕房大屠杀的现场。”

    “我与脱欢屠杀了捕房内的多名巡捕与囚犯,包括印度巡捕与英国探长,只为劫出铁窗中的小木。当我杀完人,便在虹口捕房外对空磕头,祭拜我的父亲大人。”

    “你的父亲是谁?”

    “甲午战争那年,上海发生过一桩刺杀案。此案轰动一时,牵涉到东亚三国政局。被刺身亡之人,便是我的父亲——金玉均。”

    “金玉均?”

    齐远山似乎有所耳闻,却又不明其详。

    “我的父亲,乃是朝鲜王朝的风云人物。他是科举状元,精通儒学汉文,相当于中国的翰林学士。彼时日本入侵朝鲜,清廷派兵东渡,控制了朝鲜的军政大权,驻扎大臣便是袁世凯。”

    “袁大头可是我家的头号仇人!”中山插了一句,“民国四公子之一的袁克文,便是袁世凯在朝鲜时与朝鲜夫人所生。”

    “袁世凯也是我父亲的仇人!”阿海看着齐远山与齐中山兄弟俩说,“我的父亲金玉均,曾经考察日本明治维新,决定按照日本模式改造朝鲜。他成为‘开化党’首领,发动甲申政变,图谋诛杀擅权的闵妃。”

    “这段历史我倒是知道,朝鲜开化党政变三天,就被袁世凯统帅的清朝驻军镇压。”

    “嗯,父亲流亡日本十年,为了逃避刺客追杀,最远避居到太平洋上的小笠原群岛。父亲精通琴棋书画,他是朝鲜国旗——太极旗的设计者,因为他钻研太极与周易匪浅。他善画兰花,又是朝鲜第一围棋手,曾在热海与围棋世家本因坊秀荣手谈十八日,传为东亚围棋佳话。我便是在父亲流亡期间,出生在小笠原群岛。”

    中山也是第一次听说阿海的身世秘密:“阿海哥,怪不得你从小下围棋便是一流。”

    “在我四岁那年,父亲被人诱骗到上海。那是我的第一次记事——父亲离开的那天,他抱起我亲吻,便出门坐上前往上海的轮船。”虽是三十八年前的旧事,阿海说来依然眼眶发热,“甲午年,公元1894年3月28日,父亲在东和旅馆遭遇刺客——第一颗子弹打中左颊,第二颗击中左胸,第三颗子弹命中肩胛骨,父亲当场身亡……”

    齐远山情不自禁道:“阿海,你四岁就没了爹,看来我和中山比你走运一些。”

    “刺客在吴淞口被逮捕,上海知县亲自审问,确认刺客是朝鲜人,奉朝鲜国王之名行刺。父亲的遗体停放在上海公共租界虹口捕房。日本政府派人来上海交涉,要求将尸体送到日本。但是,清政府将父亲的遗体与连同刺客一同用军舰送回朝鲜。国王下令将父亲的遗体千刀万剐,人头挂在汉城的交通要冲,肢体传送到朝鲜八道警戒百姓。”

    齐远山总结一句:“对于政敌的残酷,古来皆是如此。”

    “我想对父亲恨之入骨的并非国王,而是金玉均图谋诛杀的闵妃。女人狠毒起来,绝不亚于男人。不过,父亲流亡日本十年,结交日本名流,比如主张脱欧入亚的福泽谕吉。父亲惨死之后,日本政界包括黑龙组,都认为他死于上海,尸体又被送还朝鲜,清廷实为幕后策划者,这是中国对日本的极大侮辱,纷纷主张开战。不多久,朝鲜爆发东学道之乱,中日两国同时派兵,终于引爆了甲午战争。幸好日本浪人闯入朝鲜王宫,砍死了王后闵妃,也算是为我的父亲报了仇。”

    “哪怕她后来被追封为明成皇后。”齐远山回忆了一下历史,“除了朝鲜国王,你最恨的人,便是满清皇朝了吧?”

    阿海点头道:“挖掘慈禧太后的陵墓,是我为父报仇的一部分。十五岁那年,我被义父中岛浪速送到太白山。从这天起,我只想着复仇。”

    齐中山点头道:“不仅是阿海,还有芳子、脱欢,还有我,都是‘四川道人’送上太白山的,表面上是‘血赋’,其实都是‘木马’。”

    “你们的共同点,便是认贼作父!”

    “哥,有个秘密你还不知道,当年中岛先生,想要带走的少年是你!可惜他与你擦肩而过,就把我带走了。否则的话,太白山上长大的少年就是你。”

    齐远山的后背心一阵发凉:“我恨不得杀死你那所谓的‘义父’。”

    “无所谓,这不重要了。”阿海看向黄浦江对岸,“我们还都嫉妒同一个人。”

    “秦……”

    “你承认了!”阿海靠近一步,毫不畏惧齐远山的枪口,“看着我的脸!二十多年前,秦北洋给我造成的这道伤疤。但我早已不恨他了,我对他只有嫉妒。嫉妒他从一出生就拥有了白鹿原唐朝大墓的镇墓兽。嫉妒他从小获得了阿幽的心,让那小妮子死心塌地喜欢他,乃至把整个太白山都送给他,最后为他而死。我还嫉妒他得到了阿萨辛的金匕首,那是普天下刺客的荣耀。”

    “与我何干?”

    “你也嫉妒秦北洋。”

    齐远山外强中干地笑道:“哈哈哈……你说我嫉妒一个身患绝症随时可能暴毙之人?被工匠联盟悬赏追杀朝不保夕之人?四海漂泊无以为家只能住在古墓睡于棺材之人?”

    “你这么说,恰恰说明你嫉妒他。”阿海的语调相当平和,不像以往杀人如麻的印象,“若是含着金钥匙出生之人,身居高位纵横天下之人,比如小六子——你会嫉妒他吗?恰恰是秦北洋,他跟你是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的好兄弟,得到了你一辈子都得不到的东西,你才会嫉妒他。”

    这话说得齐远山毛骨悚然:“他得到了什么?”

    “安娜。”

    “你……”

    齐远山重新掏出枪来,阿海却大方地说:“你不会开枪的。你和欧阳安娜的女儿,她叫九色,对吗?十年前,耶诞日,我看到过她后脖子上的胎记,就像一对火红的鹿角。秦北洋身上也有相同胎记,这是秦氏墓匠族的标记。安娜嫁给你,因为腹中有了秦北洋的骨血,却以为他已经死了。”

    “这……是……”齐远山剧烈喘息与颤抖,“但这又如何?我早就知道这件事,我是为了安娜,让她不要受苦。我也希望秦北洋能留下后代,不要让三千年来的秦氏墓匠族断绝。此事虽难以启齿,但我并不觉得有多羞耻。”

    阿海鼓起掌来:“好一个讲义气的汉子!可无论你对安娜付出多少真心,为她和她的女儿做了多大牺牲,她的心里依然没有你,只有秦北洋。”

    “住嘴!你怎知道……不,你在胡说八道!”

    终于刺到齐远山的心底,几乎当场气血郁积。

    “三年前,欧阳安娜就跟你秘密离婚了。她不再是你的妻子了,九色也不再是你的女儿……”阿海的嘴角斜起来,“远山,关于你们的一切,我都知道。”

    齐远山就差一口喷到阿海的刀疤脸上:“你再敢提安娜和九色,我就杀了你。”

    “嗯,你的反应说明,你强烈地嫉妒秦北洋,嫉妒他的一切。”

    “如果我嫉妒他,我早有机会杀了秦北洋,可我非但不会害他,反而依然把他当作最好的兄弟。”

    “你并不是嫉妒他还活着。如果他死了,但还活在欧阳安娜心里,你会嫉妒他一辈子。”

    齐远山继续后退:“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我们做朋友吧。”

    若是忽略阿海脸颊上的刀疤,他的笑容还有几分诚恳与可信。

    “给我个理由?为何要跟你做朋友?为何不杀了你?无论如何,我绝不会把秦北洋当作敌人。”

    “你会的,十年前,当你没把小九色是秦北洋女儿的这个秘密告诉他时,你就已经把他当作敌人了。”

    齐远山后背心冒出冷汗,阿海怎么啥都知道?他只得寻找个理由:“可安娜也没说。”

    “女人的心思,我不懂。”阿海大步走到齐远山跟前,“但作为男人,我了解你。”

    “你能不再说秦北洋了吗?”

    “你希望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吗?”

    齐远山瞪着一宿未眠布满血丝的双眼:“你说什么?”

    “好,说些别的。你是北洋名将之子,渴望在乱世的中国成为一方诸侯,比如山西的阎锡山,山东的韩复榘,四川的刘湘,云南的龙云……但小六子不必指望了,他完蛋了。”

    “到底要说什么?”

    “我问你,常凯申身边最倚重的人物是谁?”

    这个问题可让齐远山挠头了,想了想说:“常夫人?”

    “女子不算。”

    “当年刺杀摄政王的汪先生?”

    “哼!常凯申与汪先生可是死对头呢。”

    “也在理啊,难道说——代先生?”

    阿海点头道:“不错,代先生,可是常凯申的莫逆之交。表面上,代先生没实权,但他又掌握了中央军嫡系将领的升迁大权,只要他一句话,有人便会飞黄腾达,也有人身败名裂。”

    “是啊,上至小六子,下至孙大麻子,都在巴结代先生。”

    “此人有个不为人知的习惯——喜欢玩耍古墓中未曾腐烂的死人——西洋人所谓恋尸癖。他不敢让旁人知道他的秘密,只能命令副官去野外挖掘坟墓。去年有一回,副官被地方保安队抓获,以盗墓罪当场处决。代先生便如同断了鸦片的瘾君子,每日生不如死。而我恰当地满足了他的愿望,定期为他供应古墓里的尸体。”

    齐远山听得恶心,仿佛雪夜中飘浮一片腐尸之气:“你……你居然控制了代先生?”

    “想当年,北洋军阀的风云人物小徐将军,都被我们玩弄于股掌之中,何况代先生?”阿海话锋一转,“代先生如今将我奉若上宾,你想要占有哪一块领地?只要开口,我定能帮你办到。”

    “关中!”

    齐远山脱口而出,天下富庶之地,多被中央军控制,东三省又为日本人所据。关中虽然僻处西北,晚清以来天灾人祸连连,却是汉唐霸业肇兴之地,进可窥视中原,退可固守潼关,太平天国残部都选择太白山为复兴基地。十年前,齐远山受命北洋政府,驻军陕西乾陵,考察陕西全省形势,绘制过详尽的军用地图,诚可谓龙兴之野。

    “有眼光!”阿海不禁鼓掌,“远山,我们不妨做个交易。请相信我有通天的能力,我答应把关中给你。”

    整宿以来,齐远山第一次双眼放光,却冷静地问道:“交易条件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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