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太后的地宫。
幼麒麟镇墓兽九色带着浑身热流,以及嘴角淌下的肮脏液体,趴到汉白玉棺床上的金井洞口,张望着地狱深渊里的秦北洋。
另一边,李隆盛已掏出了匕首。即便没有戴上鬼面具,面对阿海右脸上的刀疤,李隆盛也觉得自己长出了一张杀气腾腾的鬼脸。
阿海认出了他——从小一块儿在太白山上长大的“鬼面具”李高楼。
当年在“天国学堂”,他俩可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小伙伴。阿海唯独没有看到过鬼面具底下的真实面孔。
“高楼贤弟,数月前在太白山,我才第一次看到了你的真面目!小时候,你心心念念要为全家一门老少复仇,你在拔仙台上发誓,要捣毁满清的皇陵,尤其是慈禧太后叶赫那拉氏……今日,阿海我问心无愧,已经为你做到了!”
“对不起,我这次来到东陵,不是为了掘墓,而是来清理门户。”李隆盛将匕首指向阿海的咽喉,同时瞟了中山一眼。
“总有一天,你会感激我的。”阿海还不想跟李隆盛拼命,何况九色已经回头,瞪大琉璃色的双眼,准备喷射琉璃火球了,“走!”
一声暴喝,阿海拽着中山纵身飞出地宫,两人施展“刺客道”轻功,如同两团鬼魅,风驰电掣地穿过墓道,径直撞到宝顶外。
迎面一片金灿灿的夕阳,阿海与中山下意识地抬手遮挡眼睛,却看到叶克难、小郡王、齐远山以及欧阳安娜。他们四个一直守候在墓道口,没想到跟阿海撞个正着。
阿海无心恋战,挥出匕首,虚晃一枪,纵身攀上慈禧太后的宝顶。他与中山踮着脚尖,眨眼间已飞出月牙城。唯独齐远山爬上宝顶,奋不顾身地追上去。
安娜在后喊道:“远山!穷寇莫追!”
阵阵阴风从东陵的昌瑞山上袭来,齐远山一门心思跟着阿海与中山,爬上陡峭山坡。
眼看那两人就要隐入松林,太阳在西边的山野沉没,入夜便再也追不到了。齐远山立时开枪,他的枪法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被公认排名第一,与他同期的许多同学,后来的日本名将都自愧不如。子弹准确地穿过百米之遥,擦着阿海的耳朵边飞过,打断一棵松树枝。
阿海停下脚步,残阳在侧脸上涂抹一层猩红的血色。他晓得,以齐远山的百步穿杨,下一发子弹有80%以上几率会打爆他的脑袋。
没待阿海发话,中山抢先说了:“哥,你杀了我们吧。”
齐远山握着枪口的手在发抖,他的嘴唇发紫,很想扣下扳机,打爆阿海的脑袋,为秦北洋的养父母,为安娜的父亲报仇……
但他垂下胳膊,慢慢长出一口气:“昨晚,你们放过了我;今日,我也放过你们。阿海、中山,从此以后,我们两不相欠。”
“远山,后会有期!”
阿海双手抱拳,中山的眼眶红了:“哥,谢谢你,咱俩还会再见面的。”
阿海与中山潜入茂密的松林。他们转入山坳,从地下挖出刚才埋藏的木箱子,里头装满从慈禧太后地宫内挖出的珍宝。阿海的力道惊人,轻松地把箱子背在肩上。回头俯瞰整个东陵大地,前头便是暮色中的巍巍长城。
中山明白了,阿海放走过齐远山一次,齐远山必须还他一条命,哪怕明知要放走阿海,也要追上去告诉他。
昨晚,阿海所说的捉放曹——原来齐远山是关羽,阿海才是曹操。
夜幕降临,他们沿着长城向东而去,东面是山海关,是满清的故乡。
阿海背着大箱子,爬上山脊残破的长城,突然说:“此行收获颇丰,唯一的遗憾,便是把小木留给了秦北洋。”
秦北洋还在地宫金井下。
九色趴在井口,用了各种方法却奈何不得。镇墓兽的鹿角当可以挖掘金井,但在破坏金井四壁的同时,也可能会让底下的主人被砸死或闷死。还是李隆盛垂下一根粗壮的绳索。秦北洋无法舒展身体,极为变扭地将绳索捆在腰上,这才被拽出了金井。
带着金井里的强烈气场,秦北洋上半身热得冒汗,下半身冷得几乎冻僵了。他捡起唐刀和十字弓,暴怒着吼道:“阿海呢?中山呢?”
“他们早就跑了!”李隆盛颇为遗憾,他又指着地宫角落说,“不过,他俩留下来了。”
地宫中还跪着两个男人,年轻的是盗墓贼小木,苍白发辫的是老太监何常在。
洛阳盗墓村的首领,此刻如同被捉奸在床的小媳妇:“北……北洋……好久不见……俺……俺是被迫的……俺……”
秦北洋吃惊的是,数年不见,小木的容颜没有任何变化,依然是二十岁出头的模样,如同棺材里的不朽尸身般青春永驻,反而显得比秦北洋后生多了。
小镇墓兽顶着雪白鹿角靠近,似乎随时要吐出琉璃火球,将小木烧成灰烬。
“九色,你可别吓着他了!”秦北洋将九色召唤回来,他将小木从地上拽起来,“跟我走吧,我答应了海女,我要送你回家。”
“回家?我真的能回家吗?”
小木的眼眶里冒着泪花。他本以为自己会被当作盗墓贼,或者是阿海的同党,当场人头落地。秦北洋架着几乎瘫软的小木,带着小镇墓兽九色,走出冰冷地宫。
地宫内,还剩下三个人。
一个死人,两个活人——其中一个,跟死人也没什么区别。
李隆盛靠近何常在,借着一支烈焰燃烧的火把,冷冷地看着他的布满皱纹的脸。
黄土埋脖子的老太监,跪在地上磕头,先是给慈禧太后磕头,又是给李隆盛磕头,嘴里喃喃地说些求饶的话语。
“抬起头来。”
李隆盛的声音不响,却是不怒自威。
何常在身体微微一震,眯着双眼,注视李隆盛的面容。李隆盛已然三十八岁,却依旧是个容貌英俊的男子,走到任何地方都会让大姑娘小媳妇们多看两眼。何常在被火光晃了晃眼,使劲揉着眼眶,这才看清这张脸。他的浑浊目光里闪过一丝龌龊,表情虽然没有泄露,可是口水却滴滴答答地无法自控地滑落下来。
李隆盛低声问:“你不认得我了吗?”
“我……请恕奴才老眼昏花,不认得您这位英雄……”
“好,我帮你回忆回忆!”李隆盛在老太监的耳边说,“二十八年前,庚子事变,皇家风水师,李先生全家被慈禧太后下令处死。”
“这……庚子年啊……年岁太久了啊……奴才记不清啦……”
“李先生全家遇难,只有一个男孩活下来,却落到一个太监手中。这男孩皮肤白皙,眉清目秀,颜如舜华。”
“啊……”老太监的记忆力,其实好得很呢,他盯着李隆盛的面孔,吓得倒在地上,“你……”
“是我!就是我!当年的小男孩,被你……”
李隆盛正反手抽了何常在两个耳光,当即让老家伙的嘴角爆裂,鲜血直流。
慈禧太后的御前太监,就是这张脸,李隆盛永生永世不会忘记。因为这个不男不女的东西,让他的少年时代如同地狱,一辈子都无法走出那张鬼面具的影子。哪怕他出国到了剑桥读书,夜深人静,独自一人,他也会躺在康河的小舟上,忍不住戴上鬼面具,生怕老天爷偷看他的颜。
“您杀了我吧!”何常在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抱着李隆盛的大腿,“是我该死……我就喜欢小男孩……喜欢漂亮的戏子……我是个腌臜货色……我活着就是在糟蹋别人……也是在糟蹋我自己啊……您就让我死吧……”
李隆盛的匕首已握在手中,轻轻动一动手指头,就能让何常在血溅五步。如果这算是便宜了他,那还有九十九种残酷的方法杀死他——以上都是在太白山学来的。
但他后退了,将匕首塞回腰间,仰天长叹:“时光已经惩罚了这个老头,就让时光继续惩罚他吧。”
“别!别抛下我!宝贝儿!我的小宝贝儿!”
何常在还抱着李隆盛的大腿。李隆盛一脚把他蹬开,将这老太监抛弃在慈禧太后的地宫。既然他心甘情愿做奴才,就让他继续陪伴自己的主子吧。
李隆盛大步走出墓道。其余人都在外面等他呢。他抹去脸上泪珠,淡淡一笑,说刚才处理了一下私事。
小郡王说:“咱们要不要把墓道口封起来呢?”
“不必了!若是封锁墓道,那我们便成了盗墓贼。”还是叶克难考虑周到,“东陵被盗,可是天下大事,我想等到明天,天津租界里的末代皇帝溥仪就会知道,自然会派人来查看。”
“嗯,里头还有个活人呢,如果他愿意回到阳光下的话。”李隆盛掸去身上尘土,这地宫里的一切都如此肮脏,“我们也快点走吧,万一军阀再杀回来变糟了。”
“只可惜!让阿海给逃了!”
秦北洋挥起唐刀,斩断宝顶前的一块石雕。
齐远山说:“我已奋力追赶,但阿海逃入松林,便不敢再深入了。”
“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
小郡王帖木儿说罢,便爬上了宝顶,翻墙离开慈禧太后的定东陵。
天黑了,越过咸丰帝的定陵,到了残破的风水墙边,果然士兵都撤走了。他们找到留在山间的马匹。小木跟秦北洋共骑一匹马。齐远山却没有跟安娜共骑,而是爬上了小郡王的马背。叶克难、李隆盛与欧阳安娜打马走在前头。变身为幼麒麟镇墓兽的九色,喷射琉璃火球照出险峻的山道。
路过长城脚下的一座残破的古庙,供奉的竟是唐高宗时的名将薛仁贵,也许是当年东征高句丽路过之处。他们决定歇息留宿一晚。
九色如同古时的石狮子雕像,蹲守在古庙门口警戒。秦北洋在薛仁贵塑像下点了篝火,小郡王取出随身携带的一小瓶威士忌——装在不锈钢的扁平酒壶中,西洋酒鬼常拿这个自斟自饮,分给大家一人一小口。
同时面对秦北洋与齐远山,欧阳安娜面色尴尬,一言不发,故意避开他俩。倒是秦北洋与齐远山挤在篝火前饮酒,各自叙述分别数年来的经历。说到阿幽,秦北洋自然掉下眼泪;听到齐远山在战场上屡建奇功,一步步实现少年时的梦想,秦北洋也会由衷而高兴。
叶克难到底是名侦探,忘不了审讯犯人的本能,盯着小木问:“你跟着阿海来到东陵,可知他要帮助军阀盗掘东陵的真正原因?”
欧阳安娜插了一嘴:“难道不是为了慈禧太后地宫里价值上亿两白银的财宝?”
秦北洋附和:“嗯,七年前的天国之乱,阿海便是贪图五百吨沙俄黄金。”
名侦探厉声道:“你们别插嘴,让小木回答!”
小木喝了一小口威士忌,原本苍白的面孔一片绯红:“我觉得,阿海大人——不,是阿海这个王八蛋,他并非贪财之人,此番盗掘东陵,他应该另有企图。”
“你怎么护着阿海说话啊?”小郡王夺过酒壶,“该不是受了他的蛊惑了吧?”
“我可证明,阿海的所作所为,绝不仅仅是贪图这点财富。我跟他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我太了解这个人了。”李隆盛说话了,“他跟我一样,对清廷恨之入骨,这也是他被四川道人送上太白山,加入刺客教团的原因。”
齐远山也说话了:“这么说……阿海复仇的动机大于盗宝?”
“不仅是复仇,我猜想,他还有某个政治目的。”
“政治?”
李隆盛看着古庙篝火中薛仁贵模糊的面目说:“你说东陵被盗,受刺|激最大的是谁?”
“王家维教授这样的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安娜自然想起了她在北大历史系的老师。
李隆盛摇头:“非也。”
“自古以来,盗墓贼最怕的就是墓主人的家属,因而都盗年代久远的古墓,若是刨了一两百年内别家的祖坟,被抓住的话怕是要被活活打死。”
小木以盗墓贼的经验分析一番,却让小郡王开窍了:“对啊,摄政王拜托我们保护东陵,因为这是满清皇室的祖坟啊。军阀挖开了慈禧太后和乾隆皇帝的地宫和棺材,必将激怒整个满清皇室,上到末代皇帝溥仪,下到遗老遗少,都要炸开锅了。”
“你不就是遗少吗?”安娜最喜欢挪揄小郡王了,谁让他俩是大学同窗,“清朝来了,效忠爱新觉罗;民国来了,又效忠袁世凯;袁世凯倒了,又效忠北洋军阀;如今北洋军阀完蛋了,你又得去南京效忠青天白日旗了吧。”
这话说的小郡王羞愧难当,面孔一阵青一阵白的,堂堂的蒙古诸侯,掌握数十万臣民的生杀大权,唯独看到欧阳安娜完全没辙。
齐远山若有所思:“常先生派我到孙殿英的军中商谈裁军一事,还关照我要注意关外动向。”
“关外?”秦北洋想起了一个人,“小六子还打着五色旗跟青天白日旗分庭抗礼呢。”
“日本人刚在皇姑屯炸死了张大帅,小六子跟日本人有杀父之仇。五色旗必降,青天白日旗必升,这是日本人最不愿意见到的。日本军部对东三省的方针必有变化。”齐远山分析起政治来头头是道,“他们利用不了小六子,就会利用其他人,比如说——满清皇室。”
秦北洋开窍了:“啊……阿海的计谋是通过挖掘清朝皇陵,让末代皇帝溥仪对中华民国恨之入骨,从而投入日本人的怀抱?”
小郡王皱起眉头说:“辛亥革命,清帝退位,中华民国政府承诺要保护清朝列祖列宗的陵寝。如今,孙殿英的部队在名义上还是国民革命军。中华民国的军队挖了清朝皇陵,无异于亲手撕毁了国家签订的条约。”
“阿海挖掘的不仅是清朝皇陵,而是一个火药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