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十五年,农历十月十日,她出生在北京西四牌楼劈柴胡同,今日的辟才胡同。父亲叶赫那拉·惠征,原是镶蓝旗人,并非满洲显贵,后来父以女贵,才升为上三旗的镶黄旗。惠征出身监生,当过笔贴式等小官,在地方上做过道员。
史书很少给女人留名,贵如女皇武则天,也不过留下个自己改的日月当空的“瞾”字。有人说,这座坟墓的女主人小名“杏儿姑”,因为家中四合院种有白杏树,爷爷给她起名“杏贞”。也有人说她本是汉人,生于山西农村,本姓王,幼时被潞安知府惠征收为养女,改名“玉兰”,冒充亲生女儿选秀入宫——此说存疑。
十七岁的她成了咸丰皇帝的兰贵人,两年后晋封懿嫔。彼时彼刻,帝国半壁江山已经姓洪了,天王北望燕京,虎视眈眈。二十一岁,她为咸丰帝生下唯一的皇子,母以子贵,晋封懿贵妃。她跟武则天同样写得一手好字,皇帝总让她代笔批阅奏章。帝国四万万人的命运,全部浓缩在她朱红色的毛笔尖上。二十五岁,洋鬼子打进北京城,火烧圆明园,她陪皇帝逃亡热河。第二年,她成了寡妇,六岁儿子当了皇帝。咸丰帝驾崩前留下顾命八大臣,他们厌恶她,她也厌恶那八个男人。辛酉年,她学会了政变这一招,诛杀肃顺等顾命大臣。她重用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等汉人重臣,开创“同治中兴”。
四十岁那年,她唯一的儿子死了。她厌恶自己的儿媳妇,让那可怜的女孩吞金自杀,跟丈夫一同埋入东陵中的惠陵。
三十年后,她也被埋入坟墓,距离儿子媳妇的坟墓不过数千步之遥。历史书上给她的名字叫叶赫那拉氏,徽号慈禧,谥号孝钦显皇后。
又隔二十年,她从坟墓中苏醒。
叶赫是女真最古老的氏族之一,明朝初年,叶赫那拉氏与爱新觉罗氏征战不休,双方几为世仇。努尔哈赤兴起,方才彻底征服叶赫那拉,留下“灭建州者必为叶赫”的说法。
此时距离清朝灭亡,已过去了十六年。
她依然闭着眼睛,但她不像是个死人,而像刚刚睡着了一般。
唤醒她的是三个男人:一个穿着军装,满脸麻子;一个身着黑衣,右脸爬着一条蜈蚣般的刀疤;还有一个身着盗墓贼的衣衫,面孔白净,眉清目秀。
三个人头碰头扒着内棺边缘,眼睛都被珠光宝气炫得几乎瞎了,许久才适应这灿烂的光芒,看清楚躺在棺材里的她。
她死时已有七十三岁,容貌却仿佛中年妇人。给她拍摄过照片的西洋摄影师,陪她一起看戏游园的公使夫人们,都说她比实际年龄更显得青春永驻,皮肤及气色都极好。当她长眠在棺材之中,同样保持生前姿容,只是多了一层厚厚的妆粉隔离空气。
对于活人来说,空气是生命之源;但对于死人来说,空气就是死神之吻。
阿海尽管咬牙切齿,却大气都不敢出了;孙殿英几乎从棺材上摔倒,革命斗志烟消云散。地宫中还响着“砰砰砰”的磕头声,先是来自老太监何常在,接着是其他军官和士兵们。
小木注意到她的双手叠加放于腹部,握着一支玉莲花。她的手背由龙凤袍子的袖子管覆盖,手指甲如鹰爪般锋利细长,装着金银珠玉和景泰蓝装饰的指甲套……这倒不是盗墓者传说的人死后还在长指甲头发,而是晚清达官贵人喜欢留长指甲的陋俗。慈禧太后更是此种风尚之引领者,概因留出锋利的长指甲就说明无需干活,劳心者治劳力者。晚清社会的阶级划分,多半可从指甲长短看出。
但在指甲套与袖子管指间,暴露出了她的几节手指头,全都长满白毛,长达一寸有余,就像家里放了两天没吃过的豆腐。
她不是睡着了,而是死了。只是时光被塞进保险箱,将二十年凝固成了二十秒钟。
二十秒后,完整的容颜开始了变化。空气就是死人的死神,空气像尖刀,空气像子弹,空气像毒药,空气像烈火,空气触摸着亲吻着尸体表面,让她的皮肤与肌肉开始剧烈收缩。原本四十余岁的面孔,瞬间变成满面皱纹的老太太,双颊与眼窝凹陷,嘴唇开裂,皮肤由苍白变得乌黑,最后化做一张僵尸的脸。
孙殿英彻底摔倒,阿海也摇晃两下,唯有小木纹丝不动,这番情景早在预料之中。
人永远不可能既不打开冰箱又能吃到雪糕的。
老太监被押到棺材边,被逼目睹慈禧太后迅速腐败的遗容,并要他指点每个宝物的要领。何常在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中山的匕首架在脖子上,尽管活了那么大把年纪,求生欲却一点不比年轻人少,嘴里尖利地嘟囔着:“老佛爷,小何子对不住您老人家了,小何子还想多活两天呢。”
阿海拍了拍小木的肩膀,无需多言,轮到他大显神通了。两个士兵扛着块木板,小木爬上木板,全身跟尸体平行,双手正好腾空出来,可以触摸到棺材内任何地方。
在何常在指点下,小木慢慢取下慈禧太后头顶的九龙戏珠凤冠,顺便缠下几绺乌黑的头发丝,也不知是否染黑过。凤冠由珍珠宝石锒嵌,有颗大如鸡蛋的珍珠,捧在手心里约重四两。小木知道古董市场上的行情,每每刚打开棺材,便能在心中计算出大概的价值。但凤冠上这枚珠子,实在超出了测算范围,简直天文数字。
盖在尸身上的织金陀尼经被,明黄缎底,捻金织成密密麻麻的陀罗尼经文,缀着八百多颗珍珠。小木颇有经验的从经被两端挑起,就像截取木乃伊身上的纺织品。
士兵们扛着木板调转方向,小木从慈禧太后头顶摸到脚底板,掏出一篷碧玉莲花——头顶荷花,脚蹬莲花,便是“步步生莲”。
小木又摸出两颗翡翠白菜,绿叶白心,白菜心上落有一只翠绿的蝈蝈,白菜叶旁有两只马蜂——正如翡翠白玉和红烧肉奇石,日后竟成台北故宫镇馆之宝。中国人的审美水平,在清朝的两百年内,实在是大大倒退了。
一株珊瑚树,六匹翡翠马,十尊佛与翠玉佛,十八尊金罗汉、一百零八尊翠佛……都在孙殿英的亲自监督下,由亲兵们放入事先备好的木箱子。
终于,硕大的翡翠西瓜出来了,灿烂的光色让小木双手发抖,仿佛一颗还没成熟的西瓜,就等着刀劈下去露出鲜红的瓜瓤呢。
老太监何常在跪着说:“这枚翡翠西瓜,并非缅甸翡翠,而是西洋大美国大统领进贡给老佛爷的碧玺,制造商叫蒂凡尼……”
“慈禧太后喜欢蒂凡尼?”阿海听说过这个牌子,“何公公,您的记性不错啊。”
“说是大美国大统领进贡和孝敬,其实啊,都是白花花的银子采办来的。”何常在揉了揉眼睛,“当年呢,大美国的商行还给俺老何贿赂过一个小碧玺西瓜,为了能让大美国的碧玺卖个好价钱,不晓得掏空了多少大清国库的白银呢。”
棺材里的翡翠西瓜共有四枚,两个白皮黄籽粉瓤,两个绿皮白籽黄——后来的珠宝专家鉴定为加利福尼亚的碧玺矿出产。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美国加州开采的碧玺,大半漂洋过海到了紫禁城,价格也翻了好多倍,原因无他——老佛爷喜欢呗。待到慈禧太后进了坟墓,大清朝被辛亥革命推翻,订单立马断了,加利福尼亚碧玺滞销,被迫关闭矿山了事。百年之后,中国市场又把碧玺价格炒上去了,加州的碧玺矿山才重新开发。
棺材里能摸的都摸了一遍,露出棺材底部的金丝织宝珠锦褥,镶着上万颗大小珍珠,几百块白玉,数十块红蓝宝石,两颗祖母绿,金碧辉煌,熠熠生辉……
小木憋着一口气,慢慢抬起慈禧太后的尸身。士兵们便用刺刀挑起锦褥,这下棺材里的金山银海才算是被搜刮一空——大清帝国数年来的财政收入都在这儿了。
搬空了相当于整个国库的宝藏,小木累得不轻,靠在棺材旁边喘息。士兵们却还没完没了,干脆扒下慈禧太后的袍子,将贴身珠宝洗劫一空。
阿海咬着小木的耳朵问:“嘴里还有东西吧?”
小木故意张大嘴巴:“我可没有私藏宝物啊。”
“我说的是她的嘴里……”
这下是瞒不过了,小木想保住慈禧太后嘴里的夜明珠,等到有机会自己偷出来,只能点头:“多半有货色吧。”
阿海掏出象牙柄匕首,切开慈禧太后嘴角,将手深入腐烂的口腔,抠出一颗蓝光耀眼的夜明珠。
老太监看到夜明珠滚出来了,当场嚎哭不已,便被士兵们拖到一边去了。夜明珠中间有条缝隙,透出一道绿光。小木不是没见过夜明珠,许多帝王陵墓的尸骨之中都发现过,但因为遗骨腐烂破碎,夜明珠往往散落在棺椁角落,或被压在碎骨与纺织品之间,直接从嘴巴里掏出来的夜明珠极为稀罕。何况这夜明珠的亮度与成色,超过了他这辈子见过的所有珠宝。
所谓“夜明珠”并非某一种天然物质。凡是能在黑暗中自行发光的珠宝,都可概称之。最大的功能,却是在陵墓之中,据说可保尸身万年不腐。最好的夜明珠,乃是地球深处经过几亿年磨炼的火山岩浆。春秋战国时有“悬黎”和“垂棘之璧”的珠宝,只有陶朱公范蠡才买得起,怕是专门为了点缀西施美人吧。传说秦始皇就有夜明珠殉葬。东汉光武帝的小舅子郭况炫富便是“悬明珠与四垂,昼视之如星,夜望之如月”。明朝也有人以红宝石与祖母绿为夜明珠,宫廷甚至派人采购锡兰国的宝石。
孙殿英、阿海、中山都被照得睁不开眼。小木第一个适应过来,才发觉这夜明珠是由两块半圆形珠宝拼成,合拢便是个圆球。孙殿英吩咐士兵们暂时熄灭火把与马灯。棺材里的灿烂珠宝,已被藏入木箱子。地宫陷入开启前的黑暗,唯独这夜明珠流光溢彩,将整个墓穴照得如同白昼。哪怕最深的角落凹陷,也能照得清清楚楚。
“老子这辈子算是没有白活!”孙殿英又命人重新点灯,免得在绿光照耀之下,棺材里的慈禧太后会有啥动静。他拽起老太监问,“何公公,别哭啦,你给俺们说说,这颗夜明珠到底是啥来头?”
何常在抹去眼泪鼻涕:“回大帅的话,《周礼·地官·舍人》有言‘天子含实以珠,诸侯以玉,大夫以玑,士以贝,庶人以谷实’。大清朝早有规矩:皇上与皇后可以含珠下葬,二品以上官员含玉,七品以上只能用金木屑,士用金银屑,庶人用银屑。”
孙殿英当场抽了老太监一个耳光:“妈了个巴子,本帅问的是这颗珠子!”
“哎呦……老佛爷的这颗夜明珠嘛,奴才听大太监李莲英说起过,早先属于印度皇帝。他的宠妃是波斯国的美人儿,名叫泰姬。这宝珠以皇帝命名,赠送给美人。泰姬因分娩而亡,印度皇帝为她营造了一座举世无双的陵墓,据说比咱们中国唐宋元明清所有的陵墓都要漂亮。后来阿富汗国打破了印度国,劫走这颗本要埋入泰姬陵墓的夜明珠。乾隆爷远征回疆,威震西域,阿富汗酋长称臣纳贡,奉上这颗夜明珠,这才送入紫禁城。百年后,太后老佛爷偶然从库房里发现这颗宝贝,便决定为自个儿陪葬。这颗夜明珠原本是要给波斯头号大美人泰姬陪葬的,太后老佛爷是咱们大清国的头号大美人。普天之下,除了泰姬,只有太后老佛爷配得上这颗夜明珠。美人配明珠,黄泉之下,永不朽矣……”
老太监捂着脸说到最后,竟然文绉绉起来,想必在怀念当年太后老佛爷的姿容?
小木可不知道什么泰姬,他从包袱里取出一杆小秤,原本并非盗墓行祖传的家什,就跟洛阳铲一样,也是他这两年新想出的花样,用来给墓中宝物称重,便于计算价值。毕竟有时宝物太多无法两全,必须要舍弃掉一些累赘。小木将夜明珠放在小秤盘上,精准测算出其重量为三两一钱四分。
阿海立时跟孙殿英耳语道:“这个份量的夜明珠,恐怕价值在一千万两白银以上。”
“一千万两?白银?”孙大麻子几乎摔倒,“这能换来多少挺马克沁与捷克机枪啊?装备三个师都不止呢。”
阿海双手抱拳道:“恭喜大帅,得此宝物,可得天下也。”
“怪不得嘞,老人们说古时候的反贼们,都要刨前朝皇帝的陵墓,得到这种宝贝,才能打下天下,坐得龙庭呢。”
孙殿英从小木手中接过夜明珠,放入随身口袋之中,似乎把江山社稷、揣在胸口。
他又想起什么,走到棺材跟前,望向正在腐烂的慈禧太后问:“她怎么办?”
阿海正要回答,有个军官急冲冲跑进地宫,对着孙殿英的耳朵说:“启禀军座,乾隆皇帝的墓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