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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墓兽 第四卷 第五十二章 秦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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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个月前。

    老金与中山千里迢迢从南海返还太白山,将整整一橡木酒桶的人鱼膏,送入秦始皇地宫的赝品,无数鲛人尸体炼成的光明,将再度照亮墓穴里的日月星辰,烘托黄肠题凑直到下一个千年。

    不过,他俩当即被阿幽下令捆绑起来,监禁在太白山的地牢中施以酷刑。

    太白山的酷刑,沿袭自太平天国,集合了明清两朝酷刑之大成,又加之刺客事业的六十年腥风血雨,对于人之肉体与精神的毁灭,难以尽述。

    阿幽之怒。

    她原本不准秦北洋离开太白山,无论是去看望欧阳安娜还是去找什么鲛人鱼膏,没想到秦北洋与九色擅自下山。老金与中山两个白痴,居然违背“阿幽小主”之命,跟随“主人”秦北洋一同南行。此其一也。

    他们走了也就走了,至少有老金在身边监视秦北洋。阿幽曾派人马南下寻觅他们踪迹,只知老金等人在香港九龙闯下大祸,竟然造成港英当局军警的大量伤亡,此后便渺无音讯。想不到,获取鲛人鱼膏之后,老金居然任由秦北洋单独留在广州,自己与中山两个回到太白山,简直酒囊饭袋!

    阿幽亲手用皮鞭抽打老金的后背,以至于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但她并没有处死老金与中山,她知道,这样秦北洋恐怕永远都找不到了。施加酷刑之后,阿幽又派人用最好的草药给他俩疗伤,让他们从死亡边缘救回来。老金身上有硬功夫,中山年轻底子好,又加上太白山的水土饮食天然适合康复,他俩不到半个月已能下地行走了。

    经过这次严酷的惩罚,老金与中山“从灵魂深处”忏悔了自己的错误,付出惨重代价才弄明白——太白山真正的主人,依然姓洪,而不姓秦。

    阿幽深谙恩威并施之道,当着全体刺客们的面饶恕了这两个人,让整个太白山都对她服服帖帖。这也是她经历了阿海叛乱之后,渐渐总结吸取的经验教训,再也不能用小姑娘的妇人之仁来统御刺客们了,绝不能给人一丝一毫的叛乱贰心。

    解铃还须系铃人,老金与中山必须戴罪立功,要把阿萨辛的继承人,刺客联盟的领袖秦北洋找回来。

    阿幽也将亲自下山寻夫。她将太白山托付给孟婆打理,便带领老金与中山走过吊桥。两年多来,她第一次离开刺客们的巢穴,脱下洛神般飘逸的汉服,不再把自己当作枯守空房的小媳妇,而换上农家女出门行走的装束,腰间藏着“仓鹰击于殿上”的象牙柄匕首。

    穿过日渐凉爽的秦岭山谷,还走汉中道,沿着汉水到武汉三镇,再转铁路、水路与山路。辗转了二十多日,过了中秋,方才抵达依旧湿热的岭南,已是阳历十月。

    阿幽第一次到广州。

    无暇他顾,第一时间,来到越秀山下,沿着篱笆墙的小径,来到一处翠绿的庭院前,门口种着一株红豆树,一株芭蕉树。

    这是齐远山与欧阳安娜的家。

    老金趴在篱笆墙后的树丛潜伏,中山则爬上庭院背后的越秀山,选择一处山坡居高临下监视,阿幽在从越秀山到西关的必经之路上,租下一处民宅,日夜守在木板百叶窗后。

    果然,阿幽看到了她的“安娜姐姐”。只不过,当年上海滩青帮老大与达摩山海盗的女儿,如今已是风韵满满的小媳妇,牵着三岁多的小女儿,走在秋雨绵绵的小径上,不用伞,却用斗笠和蓑衣遮挡风雨。

    名叫“九色”的小女孩,强壮得就像一头小野兽,飞快地在妈妈跟前奔跑,跳起来能抓住蝴蝶,笑起来声音爽朗洪亮,隐隐就像一个人。

    这个似是而非的发现,让阿幽的心里头又打了个颤……

    齐九色的肩头,经常盘踞着一只猫,如同焦炭般油亮的黑猫,猫眼总是警觉地射向老金与中山潜伏的位置,并且呲牙咧嘴发出警告。可惜欧阳安娜无法理解猫的语言。

    不过,阿幽从这只猫的眼睛里嗅出了古墓的气味。

    她看到了齐远山,二十三岁的年轻军人,早已摘下北洋军阀的五色星徽,穿上广州革命军的朴素军装。眉宇之间,雄姿英发,真个是三国周郎赤壁,小乔就是安娜。当年在北京,阿幽与安娜姐妹相称,还跟齐远山在同一屋檐下住过数个月呢,直到刺客们的主人身份曝光。

    阿幽耐下性子,在广州监视了整整七天七夜,她判断秦北洋也可能潜伏在这附近。

    但老金、中山与她都没能发现秦北洋的踪迹,倒是齐远山与安娜家里,每天都有贵客来访:廖仲恺、戴季陶、许崇智、李济深……甚至共产国际代表鲍罗廷。

    二十年代,中华民国第一位临时大总统孙中山,正陷入空前危机,多次北伐失败,陈炯明叛变,一度失去广东地盘。为了挽回颓势,确定“联俄容共”的大政方针。经过常凯申的推荐,扈从中山先生有功的齐远山,开始在苏俄协助下筹备黄埔军校,奔波于大元帅府与军营之间。

    宾客们都羡慕齐远山与欧阳安娜的郎才女貌。齐远山是北洋将门之后,留学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高材生;欧阳安娜则是北大历史系才女,尽管他俩都只是肄业。大家都夸他们的小女儿漂亮聪明,继承了妈妈自来卷的乌发与琉璃色眼睛。自封“干爹”的常凯申,总是一身军装,抱着小九色在广州到处游玩。

    第七天,阿幽不能再等下去了。

    这天黄昏,最后一位客人离去。这是个相貌英俊的男子,相比早衰谢顶的常凯申,更有一番男人的魅力。齐远山与安娜对这人分外高看,口口声声称其为“汪先生”,一路送到门外的小径。

    他叫汪兆铭,曾是刺客。辛亥革命那年,他在摄政王必经之路的桥下安放炸弹,还没行动就被警察抓获。虽有必死的决心,干活却太糙了,在狱中写下绝命诗“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刺客杀天下闻名之人于无声,甘当历史的配角,岂能喧宾夺主成为主角?这种人是连进刺客联盟的门儿都没有。可惜彼时彼刻,同样身在北京的阿幽,只是个八岁的小姑娘,被幽禁在陵墓监督的府邸,否则必要杀摄政王给父母与兄长报仇。

    ※※※

    待到齐远山与安娜回到家里,客厅中多了一个年轻女子。

    她身着朴素的小碎花衣衫,仿佛广州西关荔湾一带常见的平民之女。虽然,她很美,却有一双乌幽幽的黑洞般的双眼。她半蹲在小九色的面前,跟这三岁小丫头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九色并不讨厌这位小姐姐似的客人,嘴角似笑非笑,突然唱起儿歌:“青龙头,白龙尾,小儿求雨天欢喜。麦子麦子焦黄,起动起动龙王。大下小下,初一下到十八。摩诃萨……”

    “阿幽!”

    一记声嘶力竭的尖叫,欧阳安娜认出了这张面孔,几乎把自己的心脏吓得碎裂,立刻将女儿拽回来,紧紧搂在怀中。

    齐远山闪身拦在妻女面前,掏出中山先生相赠的勃朗宁手枪,对准这位不速之客。

    但在他的身后,又出现了两个男人,一老一少,老得手执矿工镐,少的握着把左轮手枪,他俩可以同时在齐远山的脑袋和后背心上开两个洞眼。

    不消说,齐远山与安娜送客人的空挡,阿幽、老金、中山无声息地翻墙潜入庭院深处。

    阿幽还像是个北方小丫鬟似的行了个万福礼:“远山哥哥,安娜姐姐,别来无恙!”

    “阿幽妹妹,多年未见,姐姐甚为挂念。你来广州,我岂能不欢迎?入乡随俗,我必奉上好茶以待!而妹妹亦大可以敲门,何必翻墙做梁上君子状?”

    自己一家三口的身家性命都在这儿了,对方却是三个杀人不眨眼的亡命之徒,欧阳安娜抱着三岁的女儿,内心恐慌到了极点,嘴上却是不卑不亢不动声色。

    “佩服!”阿幽着实被对手的镇定自若惊到了,“安娜姐姐,当初我俩在京城百花深处胡同,互以姐妹相称,每夜抵足而眠,我就知道姐姐绝非普通女子!”

    “恕我眼拙,当年却没能发现阿幽妹妹更是女中豪杰!”

    安娜这句话,半是恭维,半是自嘲。

    阿幽却微笑着摇头道:“如今,我已不是刺客们的主人,也不要叫我阿幽妹妹了,姐姐可以叫我秦夫人。”

    秦夫人!

    欧阳安娜心中一阵惊惧,这个“秦”无疑是秦北洋,他果然已娶阿幽为妻了?

    她的嘴唇发紫,女儿伸出小手来拍拍妈妈的脸颊,她亲了亲女儿,强颜欢笑:“恭喜了!”

    “多谢姐姐的祝福!”阿幽仿佛一个胜利者的宣示,“我把我所拥有的一切都给他了,包括我的身体和我的心,也包括太白山与整个刺客联盟。”

    安娜仰头不去看她,强忍着不哭出来。她知道,作为齐远山的妻子,自己根本没有资格流眼泪。眼前的阿幽是秦夫人,而现在的安娜却是齐夫人啊。

    保护在妻女跟前的齐先生,当然也不傻,他摇摇头说:“阿幽,不管你叫什么?这是北洋与你之间的事,跟我们又何干系?”

    “我想知道秦北洋现在哪里?”

    阿幽不再绕弯子了,面对冰雪聪明的安娜姐姐,无需设计阴谋诡计。尽管如此直截了当地问出来,实在有失作为“秦夫人”的颜面。

    果不其然,安娜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包含无限复杂的意味,也有少许的嘲讽。但她到底还是担心秦北洋,如果神通广大的阿幽都找不到他,必是真的失踪了。

    “他不见了?”

    “今年八月,我的夫君来过广州。”

    欧阳安娜如实相告:“对不起,我没见过他。但我不会隐瞒,他确实来过这里,在八月末的一个雨天。当时我和远山不在家,他跟我女儿说过几句话,身边还带着小镇墓兽九色,然后就走了。”

    “嗯……只有这些吗?”

    安娜认真地回答:“我猜,秦北洋早就离开广州了。”

    “我能跟九色聊聊天吗?小孩子是不会说谎的。”

    “阿幽妹妹,你怀疑我骗了你?”

    阿幽淡淡一笑,却只盯着安娜怀中的小女孩说:“小九色,你还记得那个叔叔吗?”

    “他叫马蒂亚斯。”

    九色依然记得那个名字。

    话音未落,安娜怒目圆睁,侧了侧身子,将女儿靠近齐远山那边,并向阿幽狂吼起来:“我不准你碰她!不准你靠近她一步!”

    阿幽将手缓缓伸向腰间,齐远山再次把枪口对准阿幽。突然,两枚金钱镖破风而出,正好嵌入齐远山的手腕,勃朗宁手枪应声坠地。老金早就盯着屋里的每个人,眼看火药味道渐浓,便施出早就藏在手指间的暗器。

    没有了武器,欧阳安娜已作了与刺客们同归于尽的决心。

    “姐姐,得罪了。”

    阿幽并没有去掏匕首,而是靠近小九色的脸,还想要跟小女孩说话。

    突然,房梁上掉下来一条黑色的东西,乍看仿佛一条长蛇,却有着毛茸茸的身体,缠绕在阿幽的脖颈之上。

    蛇猫。

    从唐朝永泰公主墓里出来的千年老猫,早已无声息地躲藏在屋顶,虎视眈眈着屋内的对峙,最危险的时刻才杀出来。阿幽猝不及防,被这长蛇般的猫紧紧纠缠,倒在地上接连翻滚,拔出匕首的力道都没了。

    老金与中山不知所措,他们可以轻易地杀死这只古怪的蛇猫,却是投鼠忌器,害怕同时伤害到“阿幽小主”。

    突然间,齐远山趁着混乱的空档,捡起地上的勃朗宁手枪,高声叫喝:“阿幽!我不许你在我家里使用武器!不许你伤害到我的妻子和女儿,否则我会带领黄埔军校的学生军,诛杀刺客联盟,踏平太白山!”

    这些年来,他也听说了太白山刺客教团的故事,也知道秦北洋成了阿萨辛的继承人,以至于刺客联盟的领袖。

    终于,阿幽使出全身的内力,挣脱了蛇猫的束缚,面孔青紫,几近窒息,蜷缩在角落里发抖。她的脖颈上有道黑紫色勒痕,残留的乌黑猫毛,隐隐发出古墓里的光。

    蛇猫变回猫形,如同黑色闪电窜回房梁,躲在众人不见的角落,随时准备第二击。

    老金与中山护卫在主人的左右,被齐远山与欧阳安娜的气势震慑住了。哪怕当年不可一世的小徐将军,也没有齐远山如今的这般气场,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但关键是那只蛇猫,不晓得它又会何时冲下来?阿幽心里明白,那只猫刚才手下留情,它已缠住自己脖颈,轻易就能咬断她的颈动脉或气管,就像刺客们用匕首割喉。若不是齐远山的一声警告,让蛇猫觉得刺客们不敢造次,阿幽已然血溅五步。

    “好,安娜姐姐,远山哥哥,我相信你们的话,多有得罪,阿幽告辞!”

    阿幽剧烈咳嗽着说出这段话,便飞身冲出窗户。老金与中山也先后逃出去,翻墙没入越秀山的秋色。

    黑猫从房梁跳下,闪烁着核桃仁般的猫眼。欧阳安娜紧紧搂着女儿,搭着齐远山的胳膊说:“我们又该搬家了!”

    齐远山却低头沉思:“我好像见过那个少年?”

    ※※※

    七天后。

    阿幽、老金、中山,乘着招商局的轮船,就像六年前的东海夜航船,穿过万里长江入海的吴淞口。

    黄浦江上,秋风秋雨愁煞人,烟雾濛濛。

    阿幽站在船头,脖颈上缠着一条丝巾,遮盖蛇猫留给她的伤痕。

    七天前,他们在广州告别了欧阳安娜。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阿幽更了解安娜了,她相信“安娜姐姐”没有说谎。从广州北上的轮船上,中山的神色凄惶,老金问他为何?他只答,看到阿幽小主遭遇危险,感到内心惶恐。

    上海!上海!

    一艘给日本运送救灾物资的中国轮船,刚刚完成任务回国,停靠在黄浦江对岸的码头。

    江风吹乱“阿幽小主”的发丝,乌幽幽的双眼,盯着陆家嘴的田野……

    上世纪二十年代,如果你站在“从苏伊士运河到远东白令海峡最华贵的建筑”外滩汇丰银行大厦的窗口,可以看到工业文明正在一穷二白的浦东大地生根萌芽。一座实验室大楼已完工,按照实用主义原则没有任何装饰,考虑到中国处于乱世,唯一要求是结实耐用。规模宏大的厂房、机库还有码头正在兴建。密如蛛网的脚手架,如同一座森严的竹林,烘托着红砖堆砌的烟囱。

    墨者天工飞行器公司,沿着黄浦江的岸边,飘扬着太白山的旗帜——中间有个圆形黑白图案:幼麒麟镇墓兽的印章。

    从广州出发之时,阿幽对老金和中山说:“上海浦东陆家嘴,哥哥魂牵梦萦的工厂,这是他的命!去那儿就能找到哥哥。”

    在十六铺码头下船,三个人渡过黄浦江,走进墨者天工飞行器公司的大门。

    为了工厂的安全,钱科雇佣了数十名武装护卫,彻夜守卫巡逻。这天已是黄昏,门房立即将三个不速之客拦下来。

    老金只说一句:“烦请通报钱总经理——立即迎接秦夫人。”

    钱科第一次见到自称秦夫人的阿幽。

    实验室大楼的三层,有间装修简单的会议室。而在三层楼的地下,则是存放灵石的仓库——按照剑桥大学物理系实验室标准建造,拥有双层墙壁与天花板,墙壁之间填充铅罐与铁罐组合,外层包裹厚木板与钢板,确保最高的密封性,避免放射性泄漏。

    李隆盛恰好也在实验室。最近几个月,他都在分析这些灵石的物理结构与元素成分,发现不同于居里夫人的研究成果。

    正在外滩酒会上的小郡王帖木儿,接到钱科的电话,紧急乘坐舢板渡江回到工厂。这个月,北洋政府的多事之秋。曹锟贿选为大总统,紧接着《中华民国宪法》颁布,被全国人民视为废纸一张。小郡王虽没接受曹锟的贿赂,却被迫来到上海安抚局势。他不是没想过辞去国会议员,但若失去这个身份,恐怕不利于墨者天工的发展,不如身在曹营心在汉。

    墨者天工飞行器公司,70%的股权归属于注册于上海公共租界的太白山公司——这家控股公司的股东只有两人:秦北洋、洪天幽。

    公司的老板娘终于登场了。

    不过,阿幽对待钱科、李隆盛、小郡王三人还是先礼后兵,还是行了个谦卑的万福礼,柔声道:“各位先生,可知我的夫君在何处?”

    实验室三楼会议室的窗外,上海的秋夜上空挂着一轮暧昧的月亮,一如仿佛从地宫壁画里走出来的小侍女般的阿幽。她的身后并排立着老金与中山,仿佛一老一少,两尊恶煞雕像,目光如同钉子,戳在对面的三个男人脸上。

    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间的打颤声。七年前,他从秦北洋手中抢走了十三岁的阿幽,用双峰驼将小姑娘从北京带到蒙古草原,却因为一场家族内乱,而让她意外地重获自由。当初还是安娜逼迫他在北大校园烧了阿幽的卖身契,如今却已是太白山刺客们的主人,这家公司的老板娘“秦夫人”。

    根据墨者天工的公司章程,总经理是这里的负责人,钱科大着胆子憋出一句话:“夫人……很高兴能接待您!我最近一次见到秦北洋,是在去年秋天,我驾驶飞艇来到太白山,运走了一批灵石,就储存在这座楼的地下仓库。”

    李隆盛补充了一句:“我最后一次见到秦北洋,是在去年春节,他一掷千金买下浦东的这块地,开始工厂的筹备工作,便离开上海回太白山去了。”

    “一掷千金?不错啊,四百万银元买地,一千万银元资本金,未来还将追加投资。你们是否知道?秦北洋一个颠沛流离的小工匠,被政府悬赏追拿的通缉犯,哪里来的这笔巨款?他是男人,自不好意思说出口——这是我从闺房枕头下贴出来的娘家钱!”

    阿幽机关炮似的说完,仿佛一家子真正的女主人降临。三个男人面面相觑,尤其是曾经把她当作婢女使唤的小郡王。

    “夫人慷慨解囊,我辈感激不尽!”还是李隆盛沉得住气,三个男人当中,就数他的年纪最长,见识过的人物与风雨最多,“墨者天工的大老板,自然是秦先生与夫人。但我们这几位兄弟,也拥有公司30%的股份。您是想要召开公司董事会吗?”

    眼看李隆盛把话题扯远了,阿幽言归正传:“我对你们的工厂不感兴趣,我只要秦北洋的人!如果你们不帮我把他找回来,我会立即召开劳什子的董事会,代表太白山撤回投资。你们如果想继续玩下去,就请自筹资金吧。”

    此言一出,钱科就像被兜头浇了盆了冷水,先不说这个董事会是否开得成,也不说“秦夫人”是否有这权利?但太白山母公司的金山银海,掌握在她手中却是千真万确。

    某种程度来说,眼前这目光幽深的小女子,或许是中国的女首富,不,就是首富?钱科心想,也许古今无不同,中外无不同,真正富甲天下之人,往往隐藏在不起眼的角落。

    李隆盛镇定自若地回答:“秦夫人,北洋是我们的好朋友,也是公司的创始人,我们必会竭尽全力将他找回来。若有消息,我会在第一时间,向太白山飞鸽传书。不过嘛,请您不必太忧虑,吉人自有天相,北洋不会有事儿的。”

    “我不想等。”阿幽的语气并无变化,目光却咄咄逼人,“要么你们帮我在三天内找到秦北洋,要么我就撤资。”

    老金又补充一句:“诸位先生,我已经查过公司的账户,原来的一千万银元已所剩无几。不会有任何银行敢向你们贷款,目前公司的现金流为零,所谓的‘镇墓兽飞行器’,行业内普遍认为是个骗局。如果太白山不再给你们一大笔钱,工厂就只能关门大吉了。”

    “我们并没有乱花一分钱,建造实验室大楼花费不少,尤其是存放灵石的地下仓库,大部分原材料都是进口货。”钱科作为总经理自然要辩护一番,“我们聘请了许多工程师,其中数位是朱塞佩·卡普罗尼从欧洲挖来的。至于我以及隆盛先生的工资,均未超过行业内的平均水平,因为我们也都是股东,把这公司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

    “钱先生,我并没有怀疑过你。可对太白山说,建造这座耗资千万的工厂,乃是我的夫君一时头脑发热,是他一贯不切实际的工匠梦想,完全违背了我们刺客的事业。简而言之,刺客联盟跟工匠联盟是死对头,我们不想掺和工匠们的活计!”阿幽至此说得很直白了,却话锋一转,“但若你们能帮我找到秦北洋,我可以继续维持这家工厂,秦北洋是我的心爱之人,这家工厂又是他的心爱之物,你们懂的……”

    李隆盛已经解读出了她的意思——墨者天工公司,镇墓兽飞行器,都是秦北洋这个大男孩的奢侈玩具,只要阿幽仍然爱着这个男孩,便会允许他继续玩下去,并且为他支付账单,哪怕是个天文数字。

    原因无他,第一,她爱他;第二,她太有钱了。

    李隆盛自然想起三年前,他在新疆丝绸之路探险时,听说过的沙俄五百吨黄金储备的秘密……

    “三天!就给你们三天!”

    阿幽抛下墨者天工的生死期限,起身走出会议室。老金向他们挤眉弄眼,意思是小主军令如山,只盼着他们尽快找到秦北洋。

    钱科看了一眼小郡王,帖木儿又看了一眼李隆盛,剑桥博士却看了眼窗外,黄浦江的对岸的外滩,似乎升起一团诡异的火光。

    奇怪,好像是一团绚烂的焰火,今天是什么节日?干嘛有人要放焰火?

    焰火在黄浦江的高空绽开,随着一声巨响,漆黑的苍穹爆开一个硕大的图案,竟然是一座金字塔,中间还有一只眼睛。

    独眼金字塔……

    这是工匠联盟的标志,已经持续了六百多年。全上海都能目睹这团焰火,这颗独眼金字塔,夜空中久久消散不去,许多人挤出窗外来看热闹。

    李隆盛却知道大事不妙了。

    爆炸发生了。

    墨者天工飞行器公司的总装车间,按照设计将成为亚洲最大的工厂。考虑到飞行器的规模巨大,厂房的穹顶高度,相当于黄浦江对岸的汇丰银行大厦。工期从1922年末开始,预计在1924年秋天完工,至今已完成一半,毛竹编织的脚手架,犹如一座硕大的城堡……

    上海的一个秋夜,阿幽只眨了个眼睛,整个半成品的厂房,全被炸上了天。

    她已走到实验室大楼门口,对面响起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还是少年中山反应迅捷,将主人牢牢压在地下,翻滚着躲进坚固的高墙背后,并抬起胳膊保护脑袋。他们的耳膜都被震出了血,玻璃全部碎裂划破了双手,并能感到地面的剧烈晃动,仿佛一场毁灭性的大地震来袭,或者一颗天外陨石撞击了浦东陆家嘴。

    一分钟后,他们才能抬起头来,看到眼前燃起熊熊烈火。陆家嘴的荒野上到处是破碎的水泥块、毛竹竿,还有建筑工人烧焦的残肢。耳边烧得劈啪作响,仿佛有一万串名副其实的爆竹燃放。滚滚黑烟遮盖上海的夜空,以至于月光暗淡无色。阿幽的头发和脸上沾满灰烬,仿佛刚从烧炭的土窑里钻出来。幸好这栋实验室大楼无比坚固,李隆盛按照能抵抗轰炸的标准设计的,除了所有玻璃碎裂以外巍然不动,并且保护了阿幽、老金、中山、钱科、李隆盛、小郡王的生命。

    而从这片火海之中,却飞出了一只火凤凰。

    浴火涅槃而重生的凤凰,却带着四片硕大的翅膀。

    四翼天使。

    阿幽认出了这个怪物,原本封存沉睡在厂房之中,却依靠镇墓兽的敏锐感官,察觉到了危险将近,在爆炸前一秒钟苏醒,扑扇两对羽翼,飞出刀山火海……

    终于,钱科在窗户前长吁一口气,跪地感谢老天开眼,留下他的镇墓兽的一条活路。

    四翼天使镇墓兽,四扇翅膀上残留许多火星,翱翔在烈焰翻腾的苍穹,最后缓缓降落在幸存的实验室屋顶。

    今晚,加上四翼天使在内,整个工厂只有这七个幸存者。

    李隆盛走出实验室大楼,在阿幽身后低声说:“工匠联盟来了!他们在外滩燃放焰火,留下了独眼金字塔的标志!”

    “独眼金字塔……”

    阿幽蹙起娥眉,喃喃自语,想起秦北洋的十字弓钢弩上的印记。

    第二次世界大战,刺客联盟与工匠联盟之间的大屠杀,即将在这个地球上徐徐展开。

    浦东陆家嘴的烈焰将持续整夜地燃烧秦北洋的墨者天工,似乎要烤化阿幽腰间的象牙柄匕首,但这只是一道漂亮的开胃小菜……

    清晨,墨者天工飞行器公司已成一片焦黑的废墟。

    数十具建筑工人的尸臭将要连续数日挥之不去。唯一幸存下来的是堡垒般坚固的实验室大楼,以及埋藏在地下仓库的数十公斤灵石——万一这些东西泄漏,那将造成更可怕的后果。

    四翼天使的兽头注视灾难后的工厂。钱科跪在余烬未熄的瓦砾堆中,放声痛哭。若不是小郡王帖木儿死死地抱住他,怕是要投入黄浦江自尽。最冷静的是李隆盛,但他清楚公司账上资金所剩无几,还要给遇难工人家属赔偿抚恤金。他后悔没去对岸的美国或英国的保险公司给工厂上个财产险或意外险。

    如无意外,下个礼拜,墨者天工公司就要宣布破产,关门大吉。

    一只鸽子飞临工厂废墟,原本的鸽棚以及数百只信鸽,早已在爆炸中灰飞烟灭。这只灰色信鸽有些手足无措,茫然地在实验室大楼屋顶盘旋。李隆盛将手指放入嘴巴,打了个响亮的唿哨,然后抬起胳膊,让信鸽降落在他的手肘。

    这只鸽子看起来很累,刚完成两千多里地的飞行,翅膀上仿佛残留太白山的初雪。李隆盛抚摸它的脑袋,喂了几颗青豆,便取下爪子上绑着的铁管,掏出一卷薄薄的书信。

    阿幽、老金和中山都彻夜都留在工厂,他们也都注意到了鸽子的降临。众人围拢在李隆盛身边,看他展开这卷来自太白山的飞鸽传书,书信大意如下——

    十天前,一名由欧洲派遣的刺客联盟代表,乘坐飞机跨越欧亚大陆,在西安降落后辗转来到太白山。

    代表向中国刺客的主人通报——工匠联盟已正式向刺客联盟宣战,德国、法国、英国、意大利都已经血流成河,十多个刺客家族遭到血洗,多位杀人如麻的刺客大师,反而遭到工匠联盟的追杀,要么横死街头血溅五步,要么无声无息地消失。

    工匠联盟公布了宣战的原因:刺客联盟的领袖,阿萨辛的继承人“中国秦北洋”,在1923年9月1日——关东大地震同一日,秘密潜入在日本东京举行的工匠联盟世界大会,携带一尊镇墓兽,成功刺杀了工匠联盟的第二十三代大尊者——这是六百多年来,第一代大尊者在巴黎圣母院遇刺身亡之后,第二位被刺客暗杀的工匠联盟大尊者。

    如今,秦北洋已是工匠联盟的头号敌人,据说谁能杀死他,便有机会登上大尊者的宝座。

    ※※※

    飞鸽传书读罢,阿幽一声轻吒:“哥哥已危如累卵!”

    “昨晚,工匠联盟袭击了墨者天工,恐怕就是对于秦北洋的报复。他们神通广大,必已查到黄浦江畔的这座工厂,便是在太白山与秦北洋的名下。工匠联盟还故意在外滩放烟花,让全上海都能看到独眼金字塔的标志,简直是一场谋杀启事!”

    倒是从英国剑桥留学回来的,李隆盛分析起来颇有侦探小说的范儿。

    “阿幽小主!”老金跪在阿幽面前双手抱拳,“您可错怪主人了!他并非贪恋广州的齐远山与欧阳安娜,而是孤身前往日本,携带九色行刺了工匠联盟大尊者。主人绝对是六百年来,刺客联盟头一号的大英雄,完成了数代刺客都未能完成的伟业。这一回,他成了名副其实的阿萨辛的继承人,太白山的主人,刺客联盟的领袖。全世界的刺客都会对他顶礼膜拜俯首称臣!”

    “不,他是闯下了弥天大祸!”阿幽仰天一声叹息,“哥哥从诞生的那天起,便不断身犯险境,为了救我而被禁闭地宫,被我们诬陷为上海公共租界的杀人犯,被我们推上刺客联盟领袖的傀儡之位,承担了本不应该由他承担的危险。对不起,哥哥,是我连累了你。”

    倒是李隆盛看得开,劝慰阿幽道:“这是秦北洋命中注定的大事业,也是成就他的必经之路,无论对刺客联盟还是工匠联盟。”

    阿幽冷冷地回头道:“我只要我的夫君好好活着,不要他做什么英雄!若必有一人要冒险,那么我来好了。”

    “北洋有妻如你,不知是否他的幸运?”

    李隆盛话中带刺儿,阿幽早就听出来,但并不理会,自顾自说:“哥哥在9月1日刺杀了大尊者,如今已过去将近两个月,工匠联盟至今仍在追杀他。照道理说,他闯了那么大的祸,必要回来向我求助,为何渺无音讯?除非……他还在日本?”

    “阿幽小主,您的意思是……”

    “我们去日本找他。”阿幽走到黄浦江畔,身后是陆家嘴的田野,大爆炸后的工厂废墟,“今天就出发。”

    1923年,深秋。

    阿幽、老金、中山乘坐羽田汽船株式会社的轮船,横跨东海前往日本寻找秦北洋。

    从上海出发前,阿幽留下一张银行支票,写上三百万银元,送给钱科、李隆盛与小郡王三人,作为太白山对墨者天工的追加投资。公司有了这笔钱,自能渡过难关:支付遇难者的抚恤金,清理善后大爆炸后的废墟,工厂的建设从头再来。

    钱科等人感激不尽,而对阿幽而言,不过是留给夫君一份礼物,待到秦北洋回到中国,还能继续把弄这个大玩具。

    同时,阿幽修书一封,通过飞鸽传书送还太白山,命令刺客们勤于练习武艺。如今是工匠联盟与刺客联盟的世界大战,必须严加防范外敌入侵,绝不能重演十四年前太白山毁灭的悲剧。她又派遣多名刺客,分头前往北京、天津、东三省、山东、福建、广东等地,甚至还有人去了白鹿原与达摩山,都是秦北洋曾经走过的地方。

    渡过东海,阿幽先到神户,再坐火车到大阪,在四天王寺的麒麟神社,找到羽田商社的总部。刺客们知道,秦北洋在日本有个本家名叫羽田大树,此人在日本也属于大财阀之一,或许他知道秦北洋的下落。很可惜,阿幽抵达大阪的两天前,羽田大树已去了美国出差,商谈轮船公司的并购案。此案要打通华盛顿与华尔街的关节,至少要去三四个月才回日本。

    阿幽等三人又去了东京。关东大地震的灾后重建才刚开始,他们来到传说中秦北洋行刺大尊者的日本桥,地下圣殿早已坍塌无迹可寻,倒是桥上的麒麟之翼注视着阿幽。

    她确信,秦北洋还在日本。

    他们在东京常住下来,刺客们无需住旅店,早已习惯了风餐露宿。就在日本桥的桥洞下,或在东京车站的屋顶阁楼之中。可是阿幽、老金与中山均不通日语,打探起来,颇不方便。

    一次偶然,他们遇到在日本打工的温州工人,才得知在关东大地震之后,日本军方曾经大肆屠杀朝鲜人与中国人,幸好得到一位穿着工匠服的年轻人以及赤色鬃毛大狗的相救——不消说,这就是秦北洋与九色。

    阿幽雇佣了三位华侨作为翻译,分头陪伴自己、老金与中山走遍东京与横滨,寻找秦北洋的下落。她已下了决心,若是没有夫君的消息,便不回中国了。

    她知道,秦北洋只有在古墓中才能活下来。他们到处挖掘日本的墓穴,可惜日本人几乎都是火葬,要找个藏着骨骸的棺材都不容易。照道理说,秦北洋是无法在日本长期存活下来的……

    从秋天到冬天,搜索范围也从关东地带扩展到整个日本列岛。

    当阿幽走到北陆地带,听说当地出现过一只怪物,白天是赤色鬃毛大狗,晚上就变成长着鹿角的麒麟,到处吞吃有毒化学品。到了白雪皑皑的北海道,又看到许多被杀死的棕熊,冻僵的尸体有九色鹿角的痕迹。阿幽穿越了全日本,在九州的海岸线上,听渔民们说起一个叫“ゴジラ”的怪物,下海猎杀大批海豚,直到鲜血染红了小海湾……

    这所谓的“ゴジラ”,无疑就是小镇墓兽九色。

    只要找到九色,就能找到秦北洋,这是过去六年来一贯的逻辑。

    老金作为资深的“镇墓兽猎人”,对于镇墓兽具有天然的感应力,就像老猎人能轻易闻出狼的气味。老金带头寻找九色,好几次都发现了它的脚印,却又让它悄悄地溜走。小镇墓兽似乎发现有人追踪,而它的能力也是今非昔比,让老金追得极为吃力。好几次,他们只能追着九色的屁股,发现被小镇墓兽破坏成废墟的化工厂或发电厂。

    1924年,开春。

    阿幽、老金与中山来到横滨。中华街背后的竹林之中,至今未能恢复的残垣断壁,老金感受到了镇墓兽的气息。

    “九色!”阿幽扯开小姑娘尖锐的嗓子,“你在等待主人吗?我也在!请你出来!”

    一双琉璃色的眼眸从竹林中飘浮而出。

    阿幽看着这双眼睛,感受道九色浑身散发着恶臭,仿佛背着一具腐烂的墓主人尸身。它的目光暗淡,口角流着金属光泽的有毒液体,赤色鬃毛近乎紫色,全身的白绒毛也变得肮脏不堪。最让人惊讶的是,九色的体型似乎增大了一圈,若说以往像条英国獒犬,如今更像一条德国黑背,甚至巴斯克维尔的猎犬。

    她蹲下来说:“九色!我发誓会找到秦北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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