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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墓兽 第四卷 第三十三章 刺客信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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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国十一年,1922年3月6日,惊蛰,秦北洋回到了太白山。

    江南已是早春,秦岭依旧银装素裹。小镇墓兽九色冲在最前头。踏上晃晃悠悠的吊桥。透明空山上,遥遥传来尺八声……

    这不是幻觉,连汗血马都听到了,马耳朵微微旋转。

    十九岁的阿幽,深衣襦裙,长袖飞带,白衣飘飘,像曹植笔下的洛神——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她化着淡淡妆容,脑后挽起秦汉女子的“垂云髻”,因为秦北洋字“垂云”。

    走过地狱谷上的吊桥,静待她吹完尺八的最后一音。阿幽绽开黑洞般的微笑。秦北洋牵住娇妻之手,经过白雪冰封的大爷海深潭,爬上太白山巅的拔仙台。

    去年小雪,秦北洋二十一周岁生日下山,已在外漂泊了三个半月。而今自人间重返太白山,犹如从污浊的世界回到天国仙境。

    大伙儿端出几十颗猕猴桃,一大锅甘露水,为秦北洋、老金与中山接风洗尘。

    “哥哥,我想你念你甚至怨你,等得心焦,但从没怀疑过你不回来。”小别胜新婚,阿幽满面绯红,咬着夫君的耳朵嗔怪,“你可陪我回闺阁去休息了吗?”

    秦北洋耳根子都红了,推说九色携带大量灵石,请娘子稍待片刻。

    他与九色回到秦始皇地宫。打开一条秘道,直达地下深处,远离活人区域,单独辟出一间石窟储藏灵石。深呼吸,古墓的气味,让人如沐春风!

    小镇墓兽回到地宫中心,秦始皇的黄肠题凑的巨棺,陪伴它的唐朝小皇子去了。

    秦北洋刚一转身,嘴唇就被阿幽封住,扣紧手腕脉门,牵入山上的闺房……

    太白山的春夏秋冬,幸福而绵长地过去。阿幽始终没有怀孕迹象,秦北洋也没改变生活习惯——每个后半夜,他都潜回天上地宫,睡在秦始皇的黄肠题凑,唐朝小皇子棺椁旁。

    这是他的出生地,也将是葬身地。

    盛夏时节,秦北洋通知上海:灵石已准备好了。钱科与卡普罗尼驾驶一艘巨型飞艇,跨越数千里而来。根据秦北洋提供的地图与经纬坐标,飞艇准确地悬浮在太白山顶。全体刺客都跑出来看热闹。亘古以来,从未有任何飞行器驾临过这片云海苍茫。但也有人紧锁眉头,比如孟婆。

    九色从天上地宫运出十公斤灵石,装入储存放射性物质的铅皮柜子——这是李隆盛设计的,确保人员安全,不至于飞到一半成了无人生还的飞艇。

    次年春天,清明节,太白山开满了奇花异草。

    已在山上蛰伏一年的秦北洋,走出天国图书馆,抓着阿幽说:“妹妹,请召集太白山上所有兄弟姐妹到天上地宫,我有重要的事情宣布!”

    “莫吓我!”

    毕竟夫妻一场,阿幽太了解夫君了——他的脑子一根筋,大脑回路不同于正常人,往往容易钻牛角尖走极端。

    半小时后,墓道大门敞开,太白山全体男女老幼,齐聚在秦始皇地宫复制品的深处。经过简短清点,包括秦北洋与阿幽在内,合计九九八十一人。

    海拔三千米以上的天上地宫,中国除西藏以外最高的陵墓。尽管只是个赝品,却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千古一帝的赝品。

    鲛人油脂的光亮,已燃烧放射了几十年,照耀穹顶流转的日月星辰,灿烂银河……

    秦北洋身着工匠服,披肩长发飘舞,大褂胸口绑着两根带子,仿佛西洋工装裤的吊带。

    小镇墓兽九色蹲伏在身边,阿幽与孟婆享受站立待遇,其他人都齐刷刷跪坐下来。

    地宫灯火调节到最亮,老金和中山忙活好久,每个灯盏都在剧烈消耗鲛人鱼膏,宛如刺眼的舞台追光。

    “阿幽妹妹,请由我做主,宣布一桩大事儿。”

    “太白山的规矩,主人无论下达什么命令,下属们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秦北洋凝视下面数十张面孔,天国最后的苗裔们说:“过去一个甲子轮回,太白山刺杀过无数人,无论封疆大吏、达官显贵、虾兵蟹将……只可惜,推翻满清皇帝的,不是彗星袭月、白虹贯日、仓鹰击于殿上的匕首,而是武昌起义的子弹!你们心里一清二楚——复兴天国是个妄想!大家遵守旧制度,抱着刺杀习惯,只为提醒自己还活着!”

    说罢,他用眼角余光瞄了一眼孟婆。但这老婆婆毫无表情,至少没有明确反对。

    按照太白山刺客的家法,谁敢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是要被点天灯的。但秦北洋的心意已决:“我先下一道命令——订立刺客信条。”

    “刺客信条?”

    “昔日阿萨辛的刺客教团,横行于中世纪的欧亚大陆,还是亡于蒙古铁骑。曾经辉煌的刺客联盟,早已衰弱不堪,沦为一盘散沙,要么是阴谋家的棋子,要么是滥杀无辜的恶徒。”

    底下人为之耸动,老金低声问:“主人,属下愚钝,请明示!”

    “你们都在‘天国学堂’修行过‘刺客道’,不会忘记《唐雎不辱使命》最后那段话。”

    少年中山背诵道:“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仓鹰击于殿上。此三子者,皆布衣之士也,怀怒未发,休祲降于天,与臣而将四矣。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

    “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秦北洋念出这八个字。

    他观察众人表情,孟婆口中念念有词,目光微微赞许。

    “这八个字,不仅要成为太白山的刺客信条,还要成为刺客联盟的信条。”秦北洋从腰间抽出阿萨辛的金匕首,“流血五步,天下缟素——绝不滥杀无辜。”

    其实啊,秦北洋借鉴了工匠联盟的那句格言:工匠会死,但作品永存。

    刺客会死,或如专诸伏尸二人,或如荆轲功败垂成。春秋战国时代的刺客们,士为知己者死,一命换一命,纵然荆轲刺秦王,亦绝不多杀一个。

    “遵……命!”

    阿幽咬着嘴唇,既然,她已将太白山的最高权力授予自己的夫君,便也不得不从。

    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刺客们高声念诵这八字,亘古的黑暗来袭,如同太白山的匕首,刺瞎所有人的眼球。

    地宫中的灯火,竟然同时熄灭。有人惊慌失措地尖叫,甚至响起被囚禁的镇墓兽的咆哮。

    仿佛秦始皇下葬那一日,工匠们被封闭在墓道中,呼天抢地,等待与时光同归于尽……

    这可是天大的晦气!

    ※※※

    一枚暗绿色的琉璃色火球,鬼火般飘到地宫上空。小镇墓兽九色变身了。秦北洋拍拍它的鳞甲,高声道:“大家勿慌张!”

    众人纷纷打出火折子,宛如停电后的电影院,彼此有惊惧之色。老金检查无数盏熄灭的青铜烛台——烛台都有机关操控,通过玻璃与反光镜,调整光线强弱、角度以及方向,就像舞台上的聚光灯。

    刚才秦北洋下令把灯光调到最亮,强度超过平日百倍,竟提前耗尽了鲛人鱼膏。

    哪怕是个赝品,依然按照司马迁的记载“令匠作机弩矢,有所穿近者辄射之。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以人鱼膏为烛,度不灭者久之。”

    而这座地宫最耀眼夺目的,便是最后这句话。

    人鱼膏。

    孟婆发话了:“天上地宫,虽是秦始皇陵的赝品,却是太白山龙脉汇聚之所,鲛人鱼膏之灯,务必经年累月,通宵达旦而不灭。一旦熄灭,便预示着大难临头。老金,你忘记十三年前的旧事了吗?”

    “婆婆,属下至死都不会忘记!那年早春,鲛人鱼膏耗尽,地宫灯火熄灭,老金远赴南海寻觅鲛人。待到我万里迢迢,背着鲛人鱼膏上山,才发觉天国已成废墟,清廷新军奇袭太白山,天王升天,幼天王与公主被掳。”

    年过八旬的孟婆,轻轻一按老金的肩膀,就让他不可抗拒地跪下:“务必速速南下,携带鲛人鱼膏回来,让这天上地宫重新明亮,穹顶下的日月星辰再度运转——否则,太白山必有大变!”

    “婆婆,属下这就动身去南海。”

    太白山上,还是孟婆权威最高,谁让她是天王洪秀全的义妹呢?幼天王都要叫她一声姑姑,论辈分她是阿幽的曾祖母级别。

    老金急匆匆走出地宫,秦北洋却在背后叫住:“老金,我跟你一起下山去找鲛人!”

    “属下倍感荣幸!”

    正当老金下跪致谢,阿幽却抓着秦北洋的胳膊:“哥哥!阿幽不想让你走!鲛人鱼膏,就让老金去找就是了,何必亲自下山……”

    阿幽欲言又止,潜台词:夫君是要故意借口离开娘子我吗?

    待到所有人退去,偌大漆黑的秦始皇地宫赝品之中,只剩下秦北洋与阿幽两个人,还有守在小皇子棺椁门口的九色。

    烛光摇曳,阿幽的容颜被照出几分妖异,直勾勾地盯着秦北洋的双眼。过去在太白山上的一年,他已深深领会到这位小冤家的缠人。

    “哥哥,此去南海寻找鲛人,必要经过广州——我猜你已知道了安娜姐姐的所在……”

    “广州?”

    阿幽就像秦北洋肚子里的蛔虫,没什么能瞒过她。

    秦岭之巅,山高路远,邮政不通,却有古老的飞鸽传书。太白山与上海浦东两地,各养了上百只血统纯正的信鸽,已能准确掌握飞行路线。秦北洋即便困守在山上,也能了解上海工厂的建设进展。

    半个月前,秦北洋接到来自上海的飞鸽传书,寄信人是小郡王孛而只斤·帖木儿——信中说安娜和齐远山现在广州,安家在越秀山下。小郡王和安娜是北大历史系同班同学,自有同窗情谊,偶尔保持联系,此说应当可信。

    “阿幽妹妹!难道说——你私拆了我的书信?”

    “哥哥,您是太白山的主人,刺客联盟的领袖,阿幽既要负责太白山的安危,更要确保你的安全,不能再让你如去年在上海,落入阿海的陷进!”

    果然,阿幽看穿了秦北洋的心思——不过是假借去南海搜寻鲛人鱼膏为名,顺道在广州看望欧阳安娜与齐远山。

    面对妻子冷峻的脸庞,匕首般乌幽幽的双眼,秦北洋低头说:“你真可怕!”

    “哥哥,你要记住,你是我的丈夫。”

    说罢,阿幽拂袖而去,天上地宫中的最后一点灯光也熄灭了,徒留下躺在黄肠题凑巨棺旁的秦北洋。

    小镇墓兽九色把脑袋凑过来,用嘴唇碰了碰秦北洋的鼻头。

    事已至此,秦北洋只能呆在太白山上,半天陪伴妻子,半天在地宫陪着小皇子棺椁与九色。老金推说要多准备几日再去南海,其实是在观察主人们的风向,到底是男风压过女风?抑或相反?

    秦北洋与阿幽冷战了数日,太白山收到一封飞鸽传书,来自三千里外的黄浦江畔。信封上却贴着日本邮票,盖大阪的邮戳,写着“秦北洋樣”,落款羽田大树。

    日本来信……

    秦北洋坐在黑暗的秦始皇地宫的赝品之中,背靠黄肠题凑巨棺的柏木枋头,借着一盏马灯,先让九色嗅一嗅确认安全,这才拆开信封。

    这封信从日本寄到上海的墨者天工公司,再由钱科飞鸽传书到太白山。脑中浮现那张日本人的面孔,上次见到还是四年前的春天,羽田大树到神户码头来给秦北洋送行。

    展开书信,只见工整的日文,汉字明显多于假名——数月之前,羽田大树拜访已受封为公爵的西园寺公望殿下,正好嵯峨侯爵也来道谢,聊到去年冬天,侯爵带着女儿去上海,承蒙秦北洋搭救的故事。羽田大树这才知道秦北洋还活着,并在上海浦东陆家嘴开了一家工厂。

    除此以外,并无什么实质内容,多是些日本人的繁文缛节问候话。这就让人蹊跷了。

    阿幽肯定偷看过这封信了!

    信封里除了一纸日文书信,还有一张白纸,不着一字。

    秦北洋思忖许久,认定羽田绝不会无缘无故夹一张白纸。他打来一小盆水,将这张白纸浸泡入水中。

    魔术发生了……

    小纸条显出某种颜色,虽然模糊但能看清,还是羽田大树的笔迹,竖写的日文,大意如下——

    “1923年9月1日,工匠联盟将在远东大圣殿——东京日本桥,召开年度世界大会。守门人施密特,委托羽田大树邀请秦北洋参加。过去三年的大会,秦北洋都已错过,这次务必出席,大尊者有要事与他商议,千万不要错失,否则将被工匠联盟除名!”

    底下不但有羽田大树的签名,甚至有工匠联盟的标志:独眼金字塔的印章,旁边还有守门人施密特的德语签名。

    这些文字和印章,必是用“明矾”——十二水合硫酸铝钾写成,浸泡在水中才能显影。宋朝时,中国人就学会使用明矾,制作隐形墨水来写文件,即便信使落入敌手,也不会泄漏机密。据说清朝的宫廷斗争,就常有人使用明矾写密信。

    五年前,日本京都,因为羽田大树,秦北洋才知道工匠联盟的存在。羽田虽不是工匠联盟成员,但与守门人施密特关系密切。

    不知何故,工匠联盟又惦记起秦北洋这个初阶会员?何况是大尊者?

    “Chinach'inpeiyang”作为阿萨辛的继承人,刺客联盟名义上的领袖,恐怕已经传到了工匠联盟的耳中!这封深入虎穴的书信,羽田大树必须明矾密写。

    这一去,岂非刀山火海?自投罗网?躺在唐朝小皇子的棺椁旁,回想自己并不漫长的二十三年的人生,无数次坠入过别人的陷阱,他辗转反侧了一整夜……

    秦北洋想清楚了,无论如何,哪怕与阿幽翻脸,都要下山!

    他烧掉密信,呼唤九色起身,悄然潜出地宫。回到太白山的月夜下,他叫醒睡梦中的老金与中山,命令立即出发,去南海找鲛人鱼膏。

    老金揉着双眼说:“大半夜的,阿幽小主知道吗?”

    “如果她不知道,你就要违抗命令了吗?太白山,谁才是主人?”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老金不得不从。他和中山迅速准备行装。这一回,秦北洋不能带上汗血马,此行要出海找鲛人,马匹不便同行。

    黎明时分,秦北洋通过太白山的吊桥,他的口令是“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作为阿萨辛的继承人,刺客联盟名义上的领袖,太白山上的刺客们,不得不从。

    三人一兽,出了春天的秦岭。

    秦北洋心中已有计划——先到南海捕获鲛人鱼膏,然后在广州探望欧阳安娜一家。然后,他将独自东渡日本,在东京汇合羽田大树,赶在1923年9月1日,工匠联盟世界大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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