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一年,1922年1月1日,上海跑马厅。
“秦北洋!”
这句是日语,嵯峨光,与他隔着无数个人头,隔着鞭炮声声的音障。当她换成汉语“秦北洋”,秦北洋已跟随一名年轻的将军,坐进黑色奔驰轿车,在南京路上绝尘而去。
日渐黄昏,夕阳将梧桐枯枝晒得如同金色的碎骨头。
“这算是擦肩而过吗?”
光,看着先施百货早早亮起的霓虹灯光,怅然若失。元旦的寒风卷来,竟被冻出两条清水鼻涕。
她身边有个穿着西装的男人,年纪在三十岁左右,精瘦的个子,文质彬彬,头发向后梳着,露出饱满额头,嘴角尤其有型。他给嵯峨光递出手帕,问出一句日语:“他是谁?”
“我的哥哥。”
“你有中国哥哥?”
日本少女接过手帕,擦鼻涕同时擦着眼泪:“是的,芥川先生。”
他们身边还有个中国人,三十来岁,裹着棉布长衫,胸口搭一条黑围巾,结结巴巴地用日语说:“我认识这个人,他叫秦北洋。四年多前,在上海,我们打过一些交道。某种程度来说,我还是他的恩人呢。”
“陈先生!”光着急地抓紧中国人的胳膊,“您能帮我找到他吗?”
“秦北洋坐进了少帅的汽车。我听说少帅广结天下英雄,最爱请朋友看戏。他到上海不到七天,每夜都要看京剧。今晚,天蟾舞台有一出大戏《鱼肠剑》,也许他会去那儿!”说完磕磕绊绊的日语,他又用中国话自言自语,“士别三日,当刮目想看!相隔四年,想不到这小子出息了啊!”
他叫陈公哲,上海精武体育会的骨干。这些年来,他将精武门开到了全国各地,甚至走出国门,在南洋乃至北美宣言霍元甲的精神及武术。
芥川先生来了兴致:“陈先生,我们去天蟾舞台吧!”
光跟着两个男人走过南京路,元旦的黄昏,天早早地黑了,华灯初上,摩肩擦踵,华洋杂处,东京也不见这等繁华。
七天前,圣诞节的这天,嵯峨光乘坐的轮船驶入黄浦江。这是她第一次来到中国,凝望水雾朦朦的外滩,江面上呜咽的巨轮,仿佛窥视一个童话世界。光的父亲嵯峨侯爵,正好来上海办事,不放心把叛逆的女儿一个人留在东京,就像上次把她带去巴黎一样,这回就把她带来了上海。
而光对于上海的印象,主要来自三年前的早春,秦北洋陪伴她流浪时的述说。
她跟父亲住在外滩背后,上海最好的英国饭店内。这是日本驻上海总领事安排的,因为侯爵大人跟明治天皇有亲戚关系,绝对是要拍马屁的对象。
此后数日,她跟着父亲跑东跑西,都是些无聊的公务,帮忙做法语和英语翻译。元旦这天,光只想着去上海跑马厅——这可是当年的日本也看不到的西洋景,近日来上海街谈巷议的都是“贺岁杯”,报上连篇累牍的广告。父亲另有公干无法同行,只能拜托同住一家饭店的芥川先生照顾女儿同行。
说到芥川先生,虽然年纪轻轻,却已是日本第一流的文学家。他是以大阪每日新闻视察员身份来中国的,已从南到北游历了几个月,前两天刚回到上海,准备过几天回日本。
今天,芥川受到嵯峨侯爵的拜托,带着十六岁的侯爵公主早早出门。他先去了虹口的精武体育会,当然不是去送“东亚病夫”匾额的,而是去拜访大名鼎鼎的陈公哲。
元旦“贺岁杯”,上海滩万人空巷,恰好陈公哲预定了上海跑马厅的包厢,又略懂几句日本话,便带着芥川先生与嵯峨光同行,让两位日本客人开开洋荤,这是在东京也看不到的西洋景。陈公哲早就听说过芥川先生的大名,暂且放下中日间的嫌隙,先行待客之道。
在看台上层的包厢内,十五岁的光放肆地喊叫,不停地蹦出“斯古伊”“刚八代”,跟一开始的贵族淑女判若两日,要知道她可是伪装过在妓院长大的。
最后,嵯峨光才认出一个冲过终点线,骑着乌黑的汗血马,身材比所有欧洲骑手都高大的中国人,居然就是“哥哥”秦北洋!
上次一别,还是在巴黎和会,还是哥哥横穿过巴黎下水道救了自己。回到日本以后,她委托羽田大树打听过秦北洋的消息,结果却是哥哥死于北极冰海孤岛的火山爆发。嵯峨光无法相信哥哥已经死了,每次看到富士山,这座休眠中的活火山,便会想起秦北洋的音容笑貌,似乎他已长眠在圆锥体的冰雪之中。
晚上七点,嵯峨光、芥川先生、陈公哲在二马路吃了苏式的鳝丝面,便来到对面的天蟾舞台。外观是个西洋建筑,舞台两侧挂着两只大钟,下面竟还有“三炮台”香烟广告。舞台栏杆中间写着“天生人语”。
陈公哲原来也是一位戏迷,才会知道少帅每晚来此看戏。本想要买楼上的包厢,才知道全被少帅的人马包下了。
三人只能坐到楼下,立刻有堂倌送来热毛巾。芥川先生刚要拿起毛巾擦脸,却看到旁边一位器宇轩昂的中国人,在用热毛巾揉搓面孔之后,竟在毛巾中擤了一泡浓浓的鼻涕。于是,芥川坚定地拒绝了毛巾。
少顷,舞台上的灯光亮起,先是锣鼓,再是胡琴,接着是观众们雷动的掌声……
今晚演的是《鱼肠剑》,就是刺客的故事——《唐睢不辱使命》中有“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专诸本是吴国士人,为报答公子光,将宝剑藏在鱼腹,刺死了吴王僚,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公子光登基为吴王阖闾。这是比荆轲刺秦王更早的“士为知己者死”。这个故事也被司马迁记录在《史记·刺客列传》之中。
但京剧《鱼肠剑》的主角却是另一人——伍子胥。
主角登场,再次掌声雷动。芥川与光惊讶地发现,舞台上的伍子胥,竟然是一个年轻女子扮演的。尽管穿着男人的戏服,戴着一大把假胡子,化着厚厚的妆容,却依然掩不住青春美少女的眉眼与气场。
“她叫孟晓冬,刚冒出来的角儿,只有十五岁。”
孟晓冬。
陈公哲努力用糟糕的日语为芥川解释。
天蟾舞台上,十五岁的美少女伍子胥,已随着西皮原板开腔了——
一事无成两鬓斑,
恨光阴一去不回还。
日月轮流长相见,
看青山绿水在眼前。
俺伍员弃楚非本愿,
恨平王杀害我慈颜。
匹马单枪走如电,
黎阳山下遇高贤。
定计出关无风险,
马到长江有渡船。
幸得渔人行方便,
他为我投江实可怜。
浣纱女,实好善,
一饭之恩前世缘。
眼望吴国路不远,
心急求兵马加鞭。
这一段,唱的是一夜白头的伍子胥逃出昭关,遇渔人得渡江,遇浣纱女得饮食。
孟晓冬的气场了得,不能说艳压群芳,而得说勇冠三军!她将伍子胥演的入木三分,台下观众们陷入痴狂,个个都成了她的脑残粉儿。
陈公哲继续为日本客人解释:“她唱的是女老生,扮相俊秀,嗓音宽亮,不带雌音,在坤生中首屈一指!”
光找到了崇拜的偶像——舞台上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小姑娘,简直是比宝冢歌剧团更伟大的明星。
日本也有传统戏剧,不过品种就那么几样——最古典的能剧,世俗的狂言,净琉璃木偶戏,还有歌舞伎,显然不能与中国成千上万种地方戏相提并论。
今晚的天蟾舞台,女老生反串中年大叔,京剧昆曲中的美少年或美大叔反串贵妇人也是屡见不鲜,如北京的梅老板。而日本歌舞伎也有类似的传统。
芥川又惊叹于中国戏曲舞台道具之简单,只有桌椅和幕布,却可以表现星辰大海。当角儿模仿拉开门闩的动作,观众们大可以想象这扇门的存在。当角儿抡起流苏鞭子,观众们就仿佛看到他的胯|下骑着一匹红鬃烈马,这是东方式的写实主义,充满虚拟世界中的美……
舞台上渐入佳境,大花脸的净角专诸,同为老生的公子光、孙武子纷纷出场,唯一的旦角是专诸的妻子——史载专诸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勇士,只怕一人,就是老婆。
每次孟晓冬的伍子胥亮相,无论举手投足,还是唱念做打,都是有板有眼,绝无新人之怯场,仿佛天生就是万人迷的大明星。
突然,专诸刺王僚的关键时刻,一只臭鞋底子飞上了舞台。几个流氓在台下鼓噪:“演得什么臭玩意儿啊!”观众们纷纷躲远,这是彼时上海戏院常见的一幕。剧院与戏班子常被青帮黑社会控制,就像后来香港黑社会涉足电影业一样。天蟾舞台的老板,是与欧阳思聪平辈的青帮老大,黄包车夫出身的顾竹轩。来砸场子的流氓,想必是另一位青帮老大黄金荣的走狗,因为天蟾舞台抢了大世界隔壁共舞台的生意。这次来者不善,看场子的打手们,全被这伙流氓打趴下了,顾竹轩的苏北帮要吃苦头了。
舞台上的孟晓冬,扔下假胡子,用京剧念白大喝一声:“呔!伍子胥在此!何人胆敢撒野?”
没想到,那群流氓反而看中了青春秀美的孟晓冬,淫笑着说:“呦!我咋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伍子胥呢?”
流氓们竟然冲上舞台,踢翻了意欲阻挡的刺客专诸,又抽了吴王僚一耳光,将孙子兵法的作者踩在脚下,挥拳击倒后来的吴王阖闾,意欲对美少女版的伍子胥施行轻薄。
学京剧的多少都有些武术功底,孟晓冬正要挥拳抗拒这些流氓,只见一个男人从天而降,口中发出一声清脆的“呔”!
他是秦北洋,从二楼包厢跳下,稳稳落到舞台中央。他将领带塞入上衣口袋,礼帽扔到观众席,正好被光接住了。
一同跳下的,还有一条“英国獒犬”,分明是化装后的九色,幸好主人提前指示,绝对不可变身为幼麒麟镇墓兽,否则今晚的舞台要惨案了。
面对五六个流氓,秦北洋只使用摔跤,三下五除二,全部干倒在地。
孟晓冬的腿一软,刚要摔倒,秦北洋一把揽住纤腰。
“你是谁?”
十五岁的伍子胥,披头散发,任由自己被这石破天惊的年轻男子横身抱着,幽幽地问。
灯光下,秦北洋一时语塞。今晚,他被少帅拖来看戏,只想着怎样“藏拙”?没想到,这舞台上的《鱼肠剑》与少女伍子胥,深深吸引了目光。路见不平,实在藏不住拙了,再加上小六子在一旁挑他:“哎呀!如花美眷,就要被流氓糟蹋了啊!”惹得秦北洋不得不跳下包厢,如同踩着七彩祥云而来的大英雄。
不,还得藏拙!正好旁边的乐师竟然又乘兴拉起了京胡,秦北洋不想暴露身份,只得朗声道:“刺客专诸!彗星袭月!”
这一句话,深深烙入孟晓冬的心底。
大上海,南京路,天蟾舞台,一戏院的人仿佛消失。时光在尘埃中叹息,回到两千五百年前,吴越春秋的姑苏城,刺客专诸捧出鱼肠剑,慷慨赴死……
十五岁的孟晓冬,心底掠过一个念头:专诸刺王僚不是为公子光,而是为伍子胥?
秦北洋盯着她的双眼,却也被凛凛地电了一下,赶紧转移了目光。孟晓冬的美,旧时文人有诸多记录,笔直不复赘述,总之是一种不可形容之美,让人的双眼和心都不可抗拒。
楼上包厢中的小六子,不禁摘下白手套鼓掌喝彩,心中默念:“真英雄也!真美人也!若要得江山,必要得此英雄美人!”
第二天,上海的小报的头版头条是“中国汗血马,扬威跑马厅”;头版二条是“人生若只如初见,专诸救美伍子胥”。
天蟾舞台,剩下最后两个流氓,慌不择路地逃入观众席,正好撞到芥川先生和光的面前。芥川一介文人,手无缚鸡之力。陈公哲被逼撩起长衫,使出霍元甲真传的招式,一拳一脚,便将两个家伙KO击倒。
秦北洋扶起孟晓冬,再看观众席,正好撞到了光。
“欧尼酱!”
一声清脆的日语,从嵯峨光的嘴里冲出,秦北洋揉了揉眼睛,脑中绽开三年前的冬天,京都嵯峨野竹林里的那道光。
“光?”
秦北洋从记忆中拾回了一个日语单词ひかり。
美少女伍子胥还在纳闷,秦北洋跳下舞台,九色紧跟在后。
百感交集的秦北洋,刚想要抱她,又发觉她已长到尴尬的年龄,已非十二岁的小女孩,不知该把手放哪里了?
光却爬上座位,直接跳到秦北洋的身上,双臂紧紧环绕着她的“欧尼酱”。
天蟾舞台最后一排座位的角落,有双眼睛,有道刀疤,冷冷地注视他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