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北洋借着琉璃火球,抵近观看鲜艳夺目的画面,这是盗墓的军阀们无法带走的宝物。他看到壁画中的侍女与侍从。还有皇帝的卤簿车驾,虽然没有画出御车中的皇帝真容,但估计八成是个女人——武则天。而在这浩浩荡荡的仪仗队开头,有个骑着白马的少年,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头戴束发金冠,身披金色大氅,腰间佩着宝剑,胸口还挂着一枚和田美玉——正是秦北洋胸前的那块暖血玉坠子。
最重要的是,这位骑马的少年,显然是个皇亲国戚,容颜酷似秦北洋。
或者说,是细皮嫩肉锦衣玉食版本的少年秦北洋。
“这才是墓主人的真容?”
秦北洋低头问九色,小镇墓兽微微颔首,跪拜在壁画跟前。
整幅画气势逼人,细节惟妙惟肖,不同于外面墓道的壁画,更像出自大师手笔。角落中似乎还有字,秦北洋凑过去一看,果然找到了行书的落款。通常古墓壁画不会有落款,因为画者多是无名之辈,哪怕身怀绝技。辨认好久,他才看出三个字“吴道子”!
果然是“画圣”吴道子的作品!
他想起在三年前,北京房山云居寺的石经山洞窟中,刺客老爹向京城七大才子出示“云居四宝”。其中第二宝,就是吴道子手绘的终南郡王李隆麒像真迹,不就是壁画中的同一张面孔吗?还有同一枚羊脂白玉,只是尚未沾上血色的皮子。
离开壁画,他们向地宫深处而去。阿幽看到玉石做成的围棋一副,还有木头象棋一副。秦北洋发现象棋上有个残局,显然是军阀们并不关心这个,以至于每个棋子都留在原本的位置上。
“九色,这个残局是你下出来的吗?”秦北洋想起在北京圆明园的废墟,经常跟小镇墓兽一起下棋,“那么是谁跟你一起下的?”
说到这儿,九色的琉璃色眼球又一片悲戚,他已用眼神传递了答案——唐朝小皇子。
墓主人躺在棺椁之中,怎么会跟镇墓兽一起下棋?
听起来真是农村旧时候的闹鬼或尸变故事!
也许是小皇子的魂魄附体,让九色得以左手与右手互搏对弈?
秦北洋不敢多想下去,他发现地上散落许多古书与卷轴,有些甚至被人踩烂了,简直暴殄天物啊!盗墓的军阀只知道金银财宝,却不知道文字才是无价之宝。
终于,他又看到了完整的文字,是在一块正方形的石碑上,开头镌刻几个隶书大字——
大周故终南郡王墓志
接着是正文——
“王讳隆麒字幼明陇西成纪人也昔者龙光柱史弘道德于东周猨臂将军建功名于西汉武昭之经纶霸业奄宅瓜凉神尧之缔构皇基勃兴沃晋地灵钟祕天族蕃昌募瓜瓞于金柯表葭莩于玉茎王即大唐天皇大帝之孙今大周相王之第六子也……”
不错,这就是唐朝小皇子的墓志铭,唐高宗李治与女皇武则天的孙子,睿宗李旦的第六子,终南郡王,李隆麒。
秦北洋闭起眼睛,抚摸这块斑驳的石头,以及其中纵横交错的阴刻文。
这是自己出生的地方,也几乎是娘亲殒命的地方——在二十一年前,天崩地裂的庚子年,二十世纪的第一年,耶稣诞生后第1900年。
白鹿原,节气小雪,秦北洋诞生在唐朝小皇子,终南郡王李隆麒的棺椁上。
重新睁开眼睛,一度充当自己产床的硕大棺椁,连同棺椁里的少年墓主人,早已不见踪影。地宫最深处,只剩下一大块空白,还有原来盛放棺椁的石头台阶。
秦北洋有些虚弱地坐倒,九色还在背后支撑了他一把。
“上回我来到此处,就发现大墓底下变成了迷宫,任何盗墓贼进来,断然不会有活路。”聪明伶俐的阿幽也迷惑不解了,“可为何,小木这个杀千刀的,却能轻易地闯入地宫,打开小皇子的棺椁?”
她却忘了小木为此丢失了一根手指头呢。
“阿幽妹妹,你可知道——四年前,军阀与小木掘开这座大墓的具体时间?”
“听说是张勋复辟的同一日。”
“民国六年,西元1917年7月1日!”
秦北洋手边没有日历,只能根据现在的公历与农历对应,开始往回进行推算。从小在天津读书时就有这绝技,能在脑中快速运算各种数字,并画出一张张无形的表格。
片刻之后,他已算出结果:农历五月十三日,丁巳年,丙午月,甲辰日。二十八星宿为“北方虚日鼠——凶。”民间有云“虚星造作主灾殃,男女孤眠不一双,内乱风声无礼节,儿孙媳妇伴人床,开门放水遭灾祸,虎咬蛇伤又卒亡,三三五五连年病,家破人亡不可当。”
可谓大不吉!
难道这一日,地宫大门敞开?祸不单行,正好北洋军阀的溃兵来到白鹿原,被裹挟在军中的小木,被迫参与掘墓行动。军阀用马克沁机关枪,击倒了可怜的镇墓兽九色,盗走了唐朝小皇子的棺椁。
“冥冥中的劫数?”秦北洋长叹一声,“就像李淳风《推背图》的预言?这座唐朝大墓,跟当今的中国命运一样,在劫难逃!”
说着说着,他又走到棺椁原本所在的石头台阶上,忽然胸口的玉坠子剧烈灼|热,几乎要把皮肤都烫焦了。
秦北洋有了一种熟悉的感觉,不仅是胸口的和田暖血玉,还从脚底下升起一阵滚动的暖流——就像十二年前,初次进入光绪皇帝的地宫,不小心坠入尚未完工的金井。那超强的能量,任何凡人都压不住,简直要鼻血狂喷。父亲还说过,坠入金井者,要么是真龙天子,要么是乱臣贼子!
而今来看,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吧!
金井!
所有陵墓的棺椁底下,都会有一口金井。这也是营造陵墓之初,风水师通过堪舆点穴,确定基本方位的坐标点。
秦北洋一回头,无需琉璃火球照明,白鹿原唐朝大墓的核心,隐藏在棺椁台基中的金井,自下而上发出灿烂的光束,几近刺瞎眼球。
他下意识地挡着眼睛,一步一顿地靠近,仿佛热流要撕碎衣服。不对,他的上半身本来就是赤膊,这是要撕碎皮肤的节奏。
阿幽与九色,也悄然跟了过来。三个脑袋凑到炽热的金井跟前。就像沙漠中快要渴死的人,终于发现了一口甜水井。
秦北洋听到金井中传来某种声音,就像他在地下世界漫游之时,科拉半岛超深钻井地下听到的地狱呼号!
陵墓金井底下是地狱?这个逻辑可以给一百分!
尼采说——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
秦北洋在凝视金井的时候,金井也在凝视秦北洋。
金井之下,地狱变一般的惨叫呼号声中,秦北洋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秦北洋……秦北洋……秦北洋……
茫茫天数,他诞生覆盖这口金井的棺椁之上;茫茫天数,他在二十一岁重返自己诞生的这口金井。
他对着金井大声回应:“我是秦北洋!我从地宫而来!我要到地宫而去!”
忽然,又一股奔腾的热流迎面扑来,仿佛一双无形的大手,紧紧抓住他的肩膀,按住脖颈后的鹿角形赤色胎记,将他整个人拽入金井之中。
“哥哥!”
阿幽尖叫着伸手要去抓他,但秦北洋是倒挂坠入金井的,她只抓住了一个脚脖子。却没想到秦北洋坠落的力道十足,底下似乎有股强大无边的吸力,犹如地球轴心的磁极,犹如深海中的漩涡,让人根本无从抵抗。
于是乎,阿幽也被一并拽入金井深处。
看到秦北洋与阿幽都下去了,小镇墓兽九色也不含糊,它既已发誓要与秦北洋同生共死,何况又回到自己居住过一千二百年的老宅,便也纵身跳入这口金井。
秦北洋、阿幽、九色。
他们在金井中自由落体,就像二十一年前,从盗洞坠入白鹿原大墓地宫的秦氏夫妇。
想要伸手往四壁去抓,却是空空如也无一物,宛如坠入的不是深井,而是深渊。秦北洋看到万丈霞光升起,犹如在天国学堂的高山之巅,云海苍茫,白鹤飘飘,苍穹宇宙,近在眼前……
他在飞。
他变作一只朱鹮,传说中的东方神鸟。柳叶羽冠,鲜红面目,细长鸟喙,悠悠地舒展雪白双翅,从白鹿原的古墓上起飞,背对神仙居所的终南山,面朝八百里秦川龙脉。
还有一只朱鹮,体型却略比他小,似乎是一只雌鸟,向他发出呦呦的鸟鸣,她是阿幽!
两只朱鹮飞啊飞,在天际自由滑翔,风托起全身的羽毛,见到一座无边无际的大城。这不是《圣经》里的巴比伦大城,却又胜过巴比伦大城数倍。他看到巍峨的城墙,十二座高大城门,六条通衢大道。纵贯南北的中轴线朱雀大街,衔接宫城的承天门,皇城的朱雀门,外城的明德门,将这座大城分成东西两部分。南北十一条大街,东西十四条大街,一百零八个里坊,如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硕大无朋又井然有序的棋盘格。
这座大城滋养百万生灵,为汉长安城两倍半,明清北京城一倍半,君士坦丁堡的七倍,大食帝国巴格达的六倍,古罗马城的五倍!人类数千年文明史中的第一大城——唐长安城。
秦北洋与阿幽肩并肩飞翔,看到东市与西市,商贾云集,喧嚣升腾,反弹琵琶与胡旋舞齐飞,龟兹乐与菩萨蛮一色,南来北往的商旅,东来西往的僧人,从日本遣唐使到大秦景教的传教士,丝绸之路在此迎头撞上打了个结。长安中少年有胡心矣!
朱鹮继续飞,掠过长安的外郭、皇城与宫城。他看到大明宫是北极星;皇城百官衙署是环绕北辰的紫微垣;外郭则是向北环拱的灿烂星河……
此城的设计者,乃是隋朝宇文恺,大城有东西六条土岗横贯,酷似《易经》乾卦六爻。乾属阳,称九,六条土岗自北而南:初九、九二、九三、九四、九五、上九。皇城之南四坊,以象四时;南北九坊,《周礼》九逵之制;皇城两侧外城南北一十三坊,一年有闰。唐长安城,实乃根据周易思想设计而出的惊天动地之杰作。
丹凤门以北南北中轴线,依次为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蓬莱殿、含凉殿、玄武殿……
长安城制高点的龙首山上,乃是大唐天子的寝殿和便殿,北为后|庭,太液池烟波浩渺。无数宫室之中,朱鹮飞入一间充溢龙涎香的大殿,幽谧的层层帘幕之后,响起一个女人的尖叫。然后是一声婴儿的啼哭。视线深入内室之中,卧榻上有个刚刚分娩的少女,她的美丽不可用语言形容,即便疼得几乎虚弱晕倒,仍然笑中带泪地捧起刚出生的婴儿。
是个男婴。
健康,漂亮,活力十足,哭得响亮。
让两只朱鹮震惊的是,刚出生的血淋淋的男婴后脖颈上,竟有一对鹿角形的赤色胎记!
一片明晃晃的烛光之中,侍女们给婴儿剪短脐带,沐浴擦身。
又一群人来到宫殿,前呼后拥,好不气派。为首者是个头戴皇冠的中年贵妇,浑身珠光宝气,龙飞凤舞。她的面孔美艳动人,从不缺少男人的雨水滋润。她的双目有不怒自威的霸气,扫过之处,山崩地裂,寸草不生。
女皇武则天。
她欣喜地抱起婴儿,终于放下皇帝的尊严,就像奶奶亲吻小孙子,亲吻这孩子的额头。
侍奉女皇的内舍人上官婉儿,已为她准备好了文房四宝。女皇欣然提笔,写下三个楷体大字——李隆麒。
白鹿原大墓的主人,唐朝小皇子出生了。
忽然,武则天看到敞开的窗台上,站着两只奇怪的朱鹮。上官婉儿说朱鹮乃是神鸟,实为小皇子降生的瑞兆矣。女皇却不以为然,指着秦北洋化身的朱鹮道:“此鸟直视朕之双目,大不敬,按律当诛之!”
于是,侍卫们抽出唐刀,内官们张起捕鸟网,就要捉拿这两只朱鹮。
秦北洋与阿幽展翅飞起,离开风霜刀剑的大明宫,掠过太液池水面,飞出长安城墙。他们飞啊飞,看到渭水,看到黄河,看到巍峨的秦岭太白山,最后又回到白鹿原。
他们看到一片空前绝后的工地,上百万人如同蝼蚁般地劳作。被征伐来服徭役的农夫们,用简易原始的工具,搬运数万斤重的石头,各种形状的青铜与钢铁,还有巴山蜀水运来的金丝楠木。而在工地的四周围,有不计其数的营帐、仓库、工棚、要塞,还有死于工程者的坟墓与乱葬岗。
就在工地的中心位置,也是白鹿原与终南山龙脉之首,平地挖出一口深井。
这口井,犹如大地上的一只眼睛,阿幽般的眼睛,乌幽幽地仰望唐朝的苍穹。
除了这只眼睛,还有一双犀利深邃的目光,镶嵌在一个中年男人的脸上。此人面长额阔,衣袂飘飘,宽袍大袖,仙风道骨,白发三千丈,仰望苍穹的同时,也仰望到了秦北洋和阿幽。
这人的双目爆射金光,伸出一只枯骨般的手,锋利的指甲直指两只朱鹮,同时一声高喝:“北洋来也!”
化身为神鸟朱鹮,与阿幽并肩翱翔的秦北洋,飞临一千二百年前的白鹿原,翅膀优雅地驾驭气流,竟然惴惴不安起来。
倏忽间,他的羽翼和鸟足被某种灼|热气流抓住,阿幽同样陷入困境。苍穹上的两只朱鹮,不可抗拒地被拽向地面。
工地的成千上万的民工们惊恐地目睹——两只白色大鸟如同两道白色闪电,一前一后,直直地飞入整个陵墓中心的金井。
秦北洋在坠落,阿幽在坠落,两只朱鹮在坠落,历史在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