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北洋二话不说,奋力打开窨井盖。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第一个钻入盖子底下。
他并没有掉下去,也没有台阶或者扶手,只是蹲在地上,头顶是满天星光。不可思议,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白茫茫的大漠,夜里刮着刺骨的风。
这不是地狱,这是人间苍穹下。
脚下有一口圆形的井,又一只手伸了出来,原来是英卡。他将楼兰少女拽上来,然后是卡佳、斯文·赫定、李隆盛、小郡王、王家维教授,最后是小镇墓兽九色。
不可思议,天地竟然倒转了。
貌似通往地下的窨井盖,竟然就是罗布泊的地面。或者说,地心引力倒转了?地宫并没有深入地下,而像是紧挨罗布泊湖盆底部的倒影,倒挂在地下世界,就像蝙蝠。只要打破脚下,就能回到地面。如果你一昧往上走,反而越发深入地狱。
“蜃龙这种上古神兽,既能吐出海市蜃楼般的幻景,恐怕也能制造更多的自然奇观。”
“北洋,你还记得我们在北极冰海孤岛,维京人的陵墓里的奇遇?”
“你说那也是幻景?”
李隆盛仰望罗布泊的黎明:“也许吧,火山口中有大量有毒的硫磺气体,影响到人的中枢神经,进而产生幻象,类似吸食大麻等迷幻剂的效果。去年,我在瑞士拜访大心理学家荣格,他对于我们的历险倍感兴趣,但维京英灵殿、诸神的黄昏、巨狼芬里尔等等不太可信,仍然属于神话的范畴——甚至是一场极其重要的梦,隐含着人类历史与哲学的重大发现,属于集体无意识的一部分。”
“集体无意识?”
“荣格认为集体无意识可上溯到我们的祖先,比如原始人对野兽、黑暗还有死亡的恐惧。我们在北极的历险,唤醒了记忆深处的恐惧遗传,跟半人半神的上古时代,以及原始宗教起源相关,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心理现象,不能简单归之为幻觉……”
“在维京人的陵墓里,我们一起发疯了?”秦北洋头痛欲裂,看着大漠中平白无故多出的井口,这才想起幽神,“我的汗血马可怎么办?”
“我们把井口凿开。”
小郡王与王教授都带着考古铁镐,挥汗如雨地砸了几十下。罗布泊湖盆下是疏松龟裂的盐沼土,很快打出三尺见方的洞口。
幽神被救了出来,这匹宝马憋屈坏了,撒开蹄子,仰天嘶鸣。
然而,小木却彻底消失了,也没人看到他从井口爬出来。
秦北洋知道,小木是不会轻易死的。
地平线上,升起一轮火红的旭日,美得让人瞬间石化。热气上升,黑色烟雾不见,两千年前楼兰城的幻影终告消失。
秦北洋脚下的井口,突然自动合上,重新变成板结的盐沼湖盆。也许,所有幻影包括海市蜃楼,都是来自于此,这里就是蜃龙的呼吸孔。
“我们怎么走出去呢?”
小郡王提醒一句,没有骆驼,只有一匹马和一条“猎犬”。而他们腰间的水囊,全被斯文·赫定用来浇灌地宫中的蜃龙了。
众人面面相觑,英卡都摇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家了。”
“那就向着太阳走吧。”
秦北洋微微一笑,这就是工匠的儿子,出生在地宫的少年,一条道儿走到黑的男人。
女士优先,他将汗血马留给两个女人:卡佳与英卡——她俩语言不通,但心气相投。
男人们在后面行走。幽神的马鞍边,挂着几个水囊,两大块切糕玛仁糖,危难时终于派上用场。幸好寒冬时节,除去正午都很凉快,不会在太阳下蒸发失水。
走了一昼夜,前方矗立土黄色的小山丘。并非自然的雅丹地貌,有版筑夯土痕迹,内部还有人工开凿的洞窟。秦北洋爬到高高的顶端,挖开一层黄土,发现有许多烧焦的痕迹。小郡王抓了一把放到鼻子前,感觉一阵恶臭。
“狼粪!”他是蒙古人,对此不会陌生,“狼粪一旦燃烧,会形成冲天黑烟,古人用来传递情报,故名狼烟。”
“莫不是古时候的烽火台?”
秦北洋手搭凉棚,只见自东向西,绵延土丘残迹,仿佛平地起了一条直线,两端都望不到尽头。
“汉长城。”王家维教授也爬上来了,“张骞通西域,贰师将军李广利伐大宛国,《汉书·西域传》记载‘自敦煌西至盐泽,往往起亭,而轮台、渠犁皆有田卒数百人……’盐泽便是罗布泊。匈奴日逐王降汉,西域都护府设置,汉朝在整个西域建立了烽燧与长城。”
教授又指着烽火台下,一座座小土包,似有许多纤维材料:“罗布泊大泽盛产芦苇,汉朝人将其堆积作为燃料,名为‘积薪’。”
长城,不仅仅到嘉峪关和玉门关。两千年前,长城就沿着丝绸之路,一路向西,犹如巨龙延伸……
秦北洋闭起眼睛,想象西汉与东汉戍边屯田的士卒,远离故乡父老,万里长征人未还,守卫在长城沿线的烽火台上,遇到敌情便升起狼烟,飘荡在辽阔的西域上空。
中国的狼烟。
当晚,他们睡在汉朝烽火台遗址之中,焉知两千年前,投笔从戎的班超没有在此过夜?
秦北洋恢复了精神,擦拭着唐刀与十字弓,任何武器都需要好好保养,否则就会变成废铜烂铁。
斯文·赫定看到十字弓钢弩上的标记问道:“独眼金字塔?”
瑞典大探险家果然识货,秦北洋用德语回答:“先生,您认识这个标记?”
“工匠联盟。”
听到这个词组,李隆盛也凑过来说:“这次探险之旅,工匠联盟给予了秘密资助。”
斯文·赫定用德语说:“在我年轻时,就很想加入工匠联盟,像我们这样的探险家,天生都喜好各种神秘的东西。但我并无祖传手艺,而且我已经在读大学,被工匠联盟拒之门外。”
高傲的瑞典探险家,是个保守派,不赞成民主选举,反对议会制度。世界大战期间,斯文·赫定公开支持德国皇帝,大战的结局让他陷入窘境。这次翻越喜马拉雅山的探险,是他赢回声誉的大好机会。
“他们为何要资助丝绸之路的探险呢?”
“五十年前,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是我的老师,也是我毕生最尊敬的人,他写了一部伟大著作——《中国》。中国地理学与地质学建立在他的调查基础上。李希霍芬发现从洛阳到撒马尔罕有一条古老的商路,最早提出‘丝绸之路’的概念。”
秦北洋若有所思:“丝绸之路的地下保存着最多的古墓……”
“工匠联盟相信,无数个世纪以来,地球埋葬了许多秘密,就在我们脚下,关乎人类的命运,比如——镇墓兽!”斯文·赫定注视九色的琉璃色双眼,“而中国拥有宏大的地下陵墓,是人类深入地下世界的一扇窗口。丝绸之路,东西方文明的交汇点,这里的古墓必然记录了独特的文明,会对工匠联盟有很大帮助?”
“你们的考古资料与报告,都会呈送给工匠联盟?”
“那是工匠联盟的一个秘密计划,他们称之为——地下世界。”
秦北洋想起自己坠入北极火山口,早已畅游过地下世界,这秘密绝不能透露给任何人。
“怪不得西洋文明后来居上,因为有工匠联盟的冒险精神——勇于探索世界的奥秘。”
斯文·赫定点头说:“你们不知道,工匠联盟多么有钱……他们秘密操控了许多国家,比如过去四年的世界大战!”
看着汉长城烽火台上的月亮,秦北洋心中浮想联翩——
八百年前,一群不良少年建立了刺客联盟;六百年前,一群技术宅男建立了刺客联盟。
最近数百年来的人类历史,竟是不良少年与技术宅男们抢地盘的斗争史。
这场你死我活的漫长斗争,有一个关键的连接点,便是中国的镇墓兽。
秦北洋,身为工匠联盟的初阶会员,同时又是刺客联盟名义上的领袖,阿萨辛金匕首的继承人,两大秘密联盟的身份集于一身,恐怕是六百多年来的第一人……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可能会把他撕成两半。
次日,继续面朝东方赶路。
王家维教授判断,这条道儿就是古称的“大海道”。开通于汉朝,唐代以后不再使用。从敦煌到楼兰再到吐鲁番,地图上看是直线,要比绕道哈密近得多。许多商队、僧侣都走过这条道儿,比如唐玄奘西天取经。
疏勒河故道,汉朝时可是条汹涌的大河,发源自祁连山,从敦煌跨越大漠流到罗布泊。
但如今,河道只是一具死尸,任凭秦北洋等人如何掘地三尺,就是出不了一滴水。
想要走到甘肃敦煌,至少有百里之遥,没有骆驼,淡水耗尽,他们即将化作两千年后的干尸。
忽然,背后响起阵阵驼铃,秦北洋回头远眺,一支庞大的骆驼队,自罗布泊逶迤而来……
英卡也在幽神的马背上惊叹,这辈子见过最大的骆驼队。
一眼望不到头的骆驼,至少数百峰之多,每个驼峰都载着大箱子。两边还有骑马的武装护卫。为首一匹白马骑士,打着毗沙门天王的旗帜,向着饥渴中的秦北洋飞驰而来。
天王旗在北方中猎猎飞舞,马上的骑士揭去黑色面纱,露出十七岁少女的脸庞。
阿幽!
三个月前,阿幽与秦北洋在伊塞克湖畔分别。
她没有离开耶律大石的陵墓,而是决定为脱欢复仇。刺客们用数百公斤炸药,用二十世纪的方式,消灭了十二世纪的头骨金字塔镇墓兽。
在老金的引导下,刺客们占有了地宫的宝藏——沙俄帝国的黄金储备。
他们运出五百吨黄金,除此以外,没带走任何一件墓里的宝贝。刺客不是盗墓贼,这是多年来的传统。
五百吨,哪怕不是黄金而是棉花,也不可能轻易带走。
老金先砸开一箱黄金,购买了两千头骆驼,装扮成一支东干人的商队,秘密潜回内地。
考虑到路上盗匪横行,他们在喀什噶尔雇佣了五百名全副武装的护卫,放在晚清就是走西口的镖师。这支浩浩荡荡的骆驼队,阿幽纵马骑在最前方,打着毗沙门天王的旗帜,然后是熟悉西北地形的老金。驼铃声声震天,护卫们按照老习惯,齐声高喊“我武惟扬”!
别说是强盗,就连官军看到都得避让三分,以为是督军大人的私家队伍。更无人知晓他们运的竟是黄金。
罗布泊荒漠尽头,干涸的疏勒河故道,前方是被风蚀的玉门关。
骑在白马上的阿幽,面纱下闪着乌幽幽的目光,就像初次在陵墓地下相逢。北风卷起她的长发,犹如一头黑色火焰,加上毗沙门天王的大旗,分明是古代沙漠女王的风范。
“哥哥……”
她仍然像个小女孩,嘤嘤地说话,向秦北洋伸出右手。
“阿幽妹妹!”
他大胆地抓着阿幽的手,踩着马镫,翻身上了马背。坐在少女阿幽身后,秦北洋接过一个水囊,却只抿了一小口,便扔给汗血马上的两个女生。
大伙儿得救了。
每个人吃饱喝足,各自分到一头骆驼。辛苦了几天的幽神,终于轻松下来。阿幽微微一笑,搂着这匹黑骏马的脖子:“哥哥,你果然喜欢它!”
“谢谢你的礼物。”
“你救过我的命,阿幽无以为报。”
庞大的骆驼队,穿过结着白霜的玉门关,继续向东而行。九色冲到最前头,秦北洋骑在汗血马上,不断向后面张望,似乎在寻找几张面孔。
阿幽早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哥哥,你在找阿海和老爹吗?”
“嗯……”
“我已让他俩退到驼队尾部,两千头骆驼,排成一字长蛇阵,你看不到他们的。”
果然,驼队望不到尽头,仿佛从玉门关排队到了塔里木河。
“阿幽妹妹,你知他俩是我的杀父杀母仇人,故意让他们避开我和九色,以免再发生冲突,你有心了!”
“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她竟念出杨慎的《临江仙》,亦是毛宗岗父子评刻《三国演义》开篇引用的第一段。
秦北洋不会不明白,阿幽此言自有深意。但他摇头叹息,九岁那年,天津徳租界灭门案,血海深仇,怎能说放下就放下?
纵马回到卡佳的骆驼旁,他看到白俄美人一脸病容。自从在大漠中跋涉,忍饥挨饿又缺水,让她的身体越发虚弱,此时正发着高烧。
又行三日,秦北洋几乎没跟阿幽再说过一句话,始终照顾病中的卡佳。而他从未看到过驼队的尾巴,留在最后的刺客阿海与老爹。
擎着毗沙门天王大旗的阿幽,奔上一座高大山丘。此山为流沙积成,沙分红、黄、绿、白、黑五色。金灿灿的沙丘下竟有一眼泉水,如同新月弯弯,以敞开的月牙儿朝向山坡。
秦北洋跳下汗血马,跟九色一同滚下山坡,整座山的沙粒发出轰鸣之声。
“鸣沙山!”
王家维教授毕竟识货,大伙儿都下了骆驼,狂奔着跑下沙丘。
时值西历十二月,泉水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斯文·赫定挥舞铁镐,砸开冰面,舀出冒着热气的泉水,众人一饮而尽,清澈甘甜。先是人,接着是马跟骆驼,畅快地在泉水边休整。
鸣沙山,月牙泉,敦煌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