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年后,大银幕另一端,罗布泊大泽彼岸,翠绿的芦苇丛中,秦北洋也在凝神观望。
光影中的少女有几分眼熟,不就是在罗布淖尔的独木舟上,高唱楼兰古歌的姑娘吗?
他也认得骑马而去的汉人男子。
秦北洋跟随班超而来,从楼兰城的街道,鄯善王的宫殿,丝绸之路的烟尘深处。他带着汗血马幽神、小镇墓兽九色,还有白俄美人卡佳,在无边无际的墓道中狂奔,直到白鹤翱翔的水乡大泽。
背着弓箭的英卡离去,水面开始慢慢沸腾,某种东西的巨大阴影,在水下忽隐忽现……
他蹑手蹑脚地走近,分辨不清真实与虚幻,刚要把手指尖触摸一泓碧水,幻影辄然消失。
落幕,散场,亮灯。
秦北洋的对面是李隆盛,近在咫尺,同样半蹲姿态,把手伸向地面,几乎要头碰头了。
李隆盛坐倒在地,不明白怎会看到秦北洋的脸?多半也是幻觉?还有他身后的卡佳、九色与幽神。
“北洋。”
小郡王帖木儿一声惊呼,穿过那道并不存在的屏障,抓住他的双手。
热的!活的!货真价实的真人!不是幻影。
阔别将近两月,犹如相隔数十年,他俩忘情相拥,彼此闻着身上的臭汗。
王家维教授也上来拥抱,说实话,大家都没想到还能见到活着的秦北洋。
小郡王还跟卡佳嘘寒问暖,白俄小寡妇已学会几句简单的中国话:“俺还活着!”
唯独斯文·赫定皱着眉头:“他们是怎么进来的?”
“别担心,赫定先生,他不是来破坏考古队的,他是进入古墓来拯救自己生命的。”
李隆盛依然坐在地上,冷冷地观察秦北洋与卡佳,还有化作幼麒麟镇墓兽的九色。
有人高声惊呼:“那是啥?”
大伙儿循着声音,举着火把,踏过骆驼与人的尸体,依稀可辨两扇硕大的墓室门。
门上雕刻着两尊身披甲胄,右手持宝棒,左手擎宝塔的天王浮雕像。
“这不是哪吒三太子他爹托塔天王吗?”
小郡王应声而出,王家维教授敲了敲他的脑袋,才不管他贵为一方诸侯与国会议员。
“亏你还是我的学生!托塔天王是老百姓俗称,大号是毗沙门天王。”
“越后之龙上杉谦信崇拜的毗沙门天王。”
秦北洋在日本读过高中,脑中浮现川中岛合战的“毘字旗”。
“毗沙门天王,又名北方多闻天王,佛教四大天王之一。毗沙门天王既是护法神、知识神,也是财神。”王教授是北京碧云寺的居士,自然精通佛法,“西域许多国家信奉毗沙门天王,比如于阗王自称毗沙门天王之后。”
“我想啊,楼兰人信奉毗沙门天王,是为了镇压罗布泊大泽中的神龙。”
李隆盛补充一句,想起英卡对他讲过的传说。
“这就是二十年前,我所错失的楼兰古墓。”
斯文·赫定踉跄着走到墓室门前,大胆地触摸石头门环。
1900年,瑞典大探险家发现了楼兰古城,却没发现传说中的楼兰古墓,成为一生中最大遗憾。二十年后,再次踏上丝绸之路,重返罗布泊,目标就是这座遗失的大墓。
斯文·赫定下令动手。
秦北洋本想要阻拦,却被小郡王扣住手腕:“北洋,咱们可不是盗墓,而是科学考古。”
王教授熟练地打开顶门石,咿咿呀呀地推开门扇。火光忽明忽灭,照出一条真正的墓道。
斯文·赫定、王家维、李隆盛、小郡王、秦北洋五人闯入墓室,剩余人等包括汗血马和卡佳,都留在外面等候。唯有九色紧跟主人,寸步不离,头顶雪白鹿角,吐出琉璃火球照明。
瑞典探险家对小镇墓兽感到不可思议,秦北洋默不作声,小郡王炫耀地用英语说:“这就是中国的镇墓兽,千变万幻,威力无穷。”
“这些年来,我有听闻‘灵魂机械体’,也听说法国军方改造过中国的镇墓兽,乃至于巴黎和会期间,在凡尔赛宫酿成一场大灾难。”斯文·赫定半蹲下来观察九色的鳞甲,“我却从未想过亲眼目睹活的镇墓兽!”
探入一间宽敞的墓室,琉璃火球照亮天花板,竟是矿物颜料绘满的幽蓝色波纹。所有人高仰脖颈,只见波纹中描绘着水草、水鸟、鱼虾……
“消失的罗布泊大泽。”李隆盛看出端倪,“为何要画在墓室上方?因为古时候,我们的头顶就是大湖之底。”
他用德语又说一遍,斯文·赫定点头用德语回答:“不错,如今尚存的罗布淖尔,相比两千年前的罗布泊大泽,不过是个小湖泊罢了。”
墓室中堆满了陪葬品。首先是绫罗绸缎,考古队不敢使用明火,而用马灯照亮,辨认出长乐大明光锦、延年益寿长保子孙锦、世无极锦等汉墓中常见的纺织品。
两千年的时光凝固在壁画中,既有汉画像石的苍凉悲壮画风,也有西域本土的原始风貌,更有亚历山大大帝东征后的希腊化健陀罗艺术。
秦北洋发现壁画还有情节,开头是一条蛇和一只雉鸡在交配,违背大自然的邪恶,具体景象不可名状矣。背景下着大雪,恐怕在正月。第二幅,不知是蛇还是雉鸡,生了一粒小小的蛋,引来满天雷暴。这蛋竟然不碎,埋入黄沙之中,沙土变成盘卷的蛇形。第三幅,沧海桑田,包裹着蛋的黄土变成石头,向着苍穹飞升,月光下蛋壳碎裂,竟然变成一条龙,坠入沙漠中的茫茫大湖……
“这就是英卡所说的神龙?”
李隆盛和秦北洋并排站在壁画跟前。
龙,自从五千年前的红山玉龙起,不仅是华夏汉人的图腾,也为许多不同民族所信仰。
灯火渐渐照亮整个墓室,传来小郡王的惊呼:“一艘船!”
大家围拢过来,几块长条形木板,船头船尾高高翘起,绘着五彩斑斓的龙纹,不就是楼兰人的独木舟?
“不,这是雕刻成船型的木棺。”
秦北洋想起在北极历险,维京人陵墓的火山口上,由海盗船改造的棺材。
斯文·赫定拎着一把考古镐,正要亲自打开楼兰船棺,脚底却被绊倒,摔了个狼狈的狗啃屎。
李隆盛急忙把他搀扶起来,却发现绊倒瑞典人的是一条大蛇。
不,比蟒蛇更粗壮,简直水桶般的身体,覆盖黑色的坚硬鳞甲,缠绕盘踞在船形木棺周围,就像一圈圈螺旋形,火光照耀下甚至让人产生密集恐惧。
秦北洋把头凑过去,闻出一股腥臭之气。鳞片微微动了一下,就像会呼吸的皮肤,惊得大伙儿纷纷后退。
这是一条活物。
龙?
但它动弹不得,只能翻翻鳞片,绵长粗壮的身体,连蠕动都做不了……因为没有水,它被困在这里,也许困了两千年,就像罗布泊大泽的干涸。
李隆盛再次想起英卡所说的楼兰神龙,双膝下跪,在这条干涸了两千年的龙面前。
神龙快要死了。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小郡王冒出来一句,“各位爷!咋们中华民族都是龙的传人,怎能见得神龙渴死呢?不如给它一点水儿,看看能不能救活它?”
李隆盛及时做了翻译,瑞典探险家点头道:“不错,我们北欧人也相信龙。尽管龙是恶的化身,但如果能救活这条龙,展示给科学界,就是自《圣经》以来,开天辟地的大发现呢。”
刹那间,斯文·赫定脑中闪过来自祖国的诺贝尔奖。
他打开身上的水囊,毫不犹豫地浇灌到龙鳞之间。就像滴入阳光暴晒下的沙漠,立刻丝丝升起青烟。他又粗暴地夺过李隆盛与小郡王的水囊,要知在大漠中旅行,这是无价之宝,却被他无情地挥霍在这条奄奄一息的龙身上。只要能救活神龙,哪怕派骆驼去罗布淖尔买水都在所不惜。
水,生命之源,缓缓渗入神龙的鳞片与肌肉。鳞片抖动的频率加快,整条龙身剧烈起伏,散发某种热量……
秦北洋有些疑惑,如果世上真的存在龙这种生物,跟蛇一样属于爬行动物。爬行类、两栖类还有鱼类都是冷血动物,没有恒定的体温,必须根据环境变化。而在这幽暗冰冷的地宫,神龙为什么会发热?
除非——它有镇墓兽的灵石?!
热量传遍整个地宫,脚下亮起一道道赤色光环。秦北洋胸口的和田暖血玉也热了,九色的鹿角开始长大,他瞪大双眼暴喝:“全体退后!”
头顶的罗布泊大泽水纹荡漾,犹如回到两千年前的湖底,阳光穿过万里黄沙,直射幽冥般的水面以下。成群结队的鱼儿游荡,各种形状的水怪们出没,似是贝加尔海豹之类的水下哺乳动物……
“九色也走啊。”
秦北洋又叫唤一声,小镇墓兽夺路狂奔。背后扑来汹涌的腥臭之气,惊天动地的巨吼,几乎再次撕裂耳膜。
逃出狭窄的墓道,地宫中的热流滚滚而来。秦北洋抓住卡佳与幽神,反手抽出唐刀。
神龙出来了。
先看到一双龙眼,犹如两只探照灯,刺得所有人睁不开眼。接着是分岔的鹿角,然后是巨大的龙头,却只有两束长长的龙须,但更像是鲶鱼的须。
通常的龙头像鹿像牛或像马,但这个龙头更像黄鳝或泥鳅之头,却依旧长着双角。
神龙从脖子到后背,长满赤色鬃毛,鳞片都是向前逆生——逆鳞之龙。
而它的四条龙足,就像传说中的“蛟”,极其宽大而锐利。从它心脏发出的热量来看,这又是一尊镇墓兽。
楼兰神龙镇墓兽。
沉睡两千年,终于被斯文·赫定皮囊里的水唤醒了。神龙匍匐蜿蜒,鬼知道究竟有多长?前半段已出了墓室门,后半段还留在墓道中。
它在注视这群来自二十世纪的考古者或盗墓者。
神龙张开鳝鱼般的大口,喷出一团团火焰。四散逃窜的考古队员,瞬间烧成人肉油脂。
斯文·赫定几乎跪倒:“我亲手放出了地狱里的撒旦——Leviathan!”
秦北洋听得懂他的德语,但不晓得“Leviathan”是什么意思?
“利维坦!”李隆盛紧挨着他做了解释,“《圣经》时代的大海怪,《约伯记》第41章说——利维坦是一头巨大的生物,当它从大海苏醒,海浪也为之逆流。它口喷火焰,鼻子冒出烟雾,锐利的牙齿,鳞片如铠甲坚固,这是冷酷无情的动物,在大海中寻找猎物。”
“因何而来?”
“据说,上帝在创世纪第六天,创造了一雌一雄两头怪兽,雌的是盘踞大海的利维坦,雄的是威震沙漠的希贝摩斯。当世界末日来临,利维坦和希贝摩斯,将成为奉献给圣洁者的祭品。”李隆盛掏出速写本,借着火光画下这种史前生物的形状,“利维坦的原型,有的科学家说是海洋恐龙,也有人说是鲸鱼。利维坦是撒旦的代名词,代表七宗罪之一的‘嫉妒’。”
利维坦的杀戮开始了,罗布泊大泽下的黑暗世界,成为一片屠宰场,无论死人活人,都难以逃脱被吞食的命运,甚至包括骆驼尸体……
所有人更期待这只是光影幻境,一场黑白无声的恐怖电影,而不是真实的杀戮。
唯有九色的雪白鹿角,如同参天古木的森林充作保护伞,挡住神龙的攻击。
秦北洋、卡佳、汗血马幽神、小郡王、王家维教授,最后是李隆盛扛着斯文·赫定躲进来,才免于成为神龙的晚餐。
隔着九色的鹿角与琉璃火球,李隆盛的双眼通红而灼烧,摇头狂喊:“这不是利维坦!也不是神龙!而是蜃龙!”
蜃龙?
“你们看到地宫里的壁画吗?一条大蛇与一只雉鸡交配,生下一个蛋埋在黄沙中。这个蛋孵化出来的龙,就是蜃龙。似龙非龙,只能算龙的别种,犹如龙生九子。蜃龙最强大的能力,不是兴风作浪,吞食人畜,而是制造幻境。”
王家维教授随之附和:“‘海市蜃楼’这个成语,原型就是来自于蜃龙。古人认为,是蜃龙口中吐出的气,形成海市蜃楼的幻象。”
“这比利维坦还要可怕一万倍!”
李隆盛闭上眼睛,满眼都是海市蜃楼所见的英卡。
其实,她并非罗布淖尔中活着的少女英卡。而是两千年前,罗布泊大泽畔,另一个早已死去的少女,只是容貌跟英卡酷似。
蜃龙记住了汉朝楼兰少女的容貌,借着光在空气中的折射,将幻影投射到沙漠的另一头。
刚才出现在楼兰鬼城里的光影,犹如电影银幕的两千年前的画面——从祭祀神龙的童男童女,到大汉英雄班超,全是这头蜃龙吐出的幻影。虽然蛰伏在地宫深处,因为缺水干渴而不能动弹,但它可以缓慢呼吸,影响整个地下世界,乃至于罗布泊的地面。
至于,他们看到的这座城市,几乎崭新的楼兰城,仿佛刚从汉朝穿越而来,同样也不存在,只是一片全息的幻影。
而在极目远眺的秦北洋眼里,就是一片神秘的黑色烟雾。
这才是所有瑰丽幻象的本质,来自两千年前的地下深处——楼兰蜃龙镇墓兽。
九色的鹿角四周,出现不计其数的幻影,层层叠叠,犹如数十个电影院,上海的大世界。楼兰的沧海桑田,西域的风云变幻,最早来到这里的居民,在罗布泊大泽捕鱼,在沃野千里的田畴劳作,在祁连山打猎,在丝绸之路跋涉……
俱往矣!
幻影以及黑烟,渐渐包围幸存者。这是小镇墓兽无法抵抗的,任何人和物体,一旦被蜃龙的烟雾吞噬,就会变成海市蜃楼般的幻影——再也没有实体存在,只有明暗、颜色还有声音的记录,从三维变成二维……
斯文·赫定画起十字架,王家维教授口念金刚经,李隆盛背诵爱因斯坦的相对论。
卡佳则把头埋在秦北洋怀里,毫不畏惧:“我们一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