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秦北洋与九色踩着山沟密林的残雪,脸颊被荆棘划破了几道,四周不时响起狼嚎,还有被惊醒的熊瞎子。
不知道在哪个地方?别说什么屯子与路人,连个猎户或土匪都没见着,这才是辽阔的东三省,犹如待开发的西伯利亚。
秦北洋虚弱地坐下,点着枯草干枝,火星飞溅夜空。九色帮他捕获一只野兔子,他把兔子剥皮烤熟,相比在冰葬墓穴吃过一万年前的猛犸象肉,无异于美味佳肴。
春夜,肺叶再次灼烧,女人生娃般的撕裂感。如果人类的痛感分为十级,这就是最高一级……秦北洋奇怪自己不是女人,为何突然想到了生娃?
自己这条命,怕是熬不过明天了。秦北洋命令九色带他去最近的大墓——必须是有地宫的古墓,普通人家的坟冢只有个棺材,也没有古时候的气场,根本无法压住他的癌细胞。
撒泡尿熄灭篝火,再次启程。此地是长白山余脉,亘古荒凉,哪来的古墓?又一场春雪落下,九色带他翻山越岭,中午才望见山下平地。秦北洋已无力走路,九色围绕他乱转,而刺客们随时会追上来。
忽然,秦北洋想起了一种工具——他在俄国生活了大半年,早已学会了制作雪橇。
在九色的帮助下,气息奄奄的秦北洋,做了个最简单的木爬犁,再用绳子拴住九色胸口,自己仰天躺在爬犁上。九色如同狗拉雪橇,拽着他往山下跑。东三省的木爬犁,既能用牛马拉拽,也能如土著民族那样使唤狗,还可用两根木棍撑着滑雪。
总算见着屯堡人烟,但能救他的不是活人,而是死人,几百年前就死掉的人。
忠诚的九色拖着木爬犁,奔驰在积雪覆盖的庄稼地上,难道它已确定古墓方向?肺叶灼烧剧痛,心慌意乱的秦北洋,骤然看见一片断井颓垣,两尊石经幢高高矗立。
夯土残迹必是城墙。扒着败坏的墙头往里看,大雪掩埋低洼与荒草,露出石头基础。九色拉着爬犁,穿过南北中轴线,完全是帝都格局,规模远超内地县城、府城甚至省城。玄武岩的宫墙遗址,前后五重大殿地基。雪中躺着断裂的佛像,犹如卢浮宫里断臂的维纳斯。唐朝长安城的格局,正与眼前不谋而合。中轴线是大名鼎鼎的朱雀大街?交错的棋盘格街道,也是长安城的里坊格局:内城、外城与宫城。
不可思议,这是一座沉睡在东北林海雪原中的唐代长安城……
木爬犁从积雪中穿城而过,到了一条冰封的江边,竖着块大石头,竟刻着“东京城”三个字!这霸气的名字,显然与日本东京无关,到底是什么地方呢?
九色拖着主人横渡结冰的江水。已是四月春光,而非隆冬,一路担心冰层会撑不住,胆战心惊到了对岸。秦北洋从爬犁上滚下,稍微恢复一点体力,跟着九色钻入山道。
不知爬了多高,回头俯瞰平原,古城轮廓清晰,一条大江流出冰封的湖泊,自南向北而去,四面环绕群山,形成肥沃的河谷盆地。
如果这是一座帝都,附近必有皇陵。一抬头,他发现一根龙脉,气势逼人地从两侧山川汇聚而来,直达正前方的龙穴……
巍峨耸立在山坡上的七层石头大墓。
东三省的荒野群山间,竟有一座宏伟的大墓,恐怕只有帝王封土才能媲美。花岗岩石条,犹如山城堡垒,难度远超堆土而成的坟冢。
九色攀登石头台阶而上,到了第五层的几块碎石前。秦北洋的最后几步,是被九色咬着拽上来的。小镇墓兽发现了墓道口,撞开掩人耳目的石头,露出一条幽深的甬道。
恐怕已被盗掘过了?秦北洋无所谓,他不是来升棺发财掘金盗宝的,只是把古墓当作救命所。
他已被肺癌折磨得只剩半口气,在古墓中转了几个弯,九色已长出雪白鹿角,浑身金灿灿鳞甲,变作幼麒麟镇墓兽。秦北洋贪婪地呼吸坟墓的气味,脸颊贴着冰凉的壁画,几乎要融入幽冥世界。
坟墓是死人等待重生入极乐仙境的阴宅,也是让秦北洋从死神唇边复活的灵丹妙药。
燃烧的肺叶渐渐熄灭,胸中癌细胞的分裂已停止,某种气息从地下源源不断渗入皮肤,自丹田升腾而上,贯穿腹腔与胸腔涌到头顶心。像一团烈焰浸入泉水,只剩滋滋的蒸发声。
是九色找到了这块风水宝地,将主人带入坟墓。不然,秦北洋恐怕已一命呜呼,成为癌细胞缠身的尸体。
就像有的人是瞎子,永远只能依靠耳朵;有的人是瘸子,一辈子离不开拐杖;有的人患了失心疯,必须关在精神病院或铁笼子。而他则要长年累月掘地三尺,躲入地宫深处抑制癌细胞的生长,仿佛钟楼怪人,又似歌剧魅影,才能打败墓匠族短命的诅咒,不被镇墓兽灵石的放射性杀死。
但秦北洋无法根除癌细胞,毕生将成为一个活在古墓中的怪物。
凡是主人心里想什么,九色便能立即感应到。它用赤色鬃毛蹭着秦北洋,用琉璃色的眼眸传递歉意——对不起,是我让你濒临死亡绝境,我才是移动的杀人机器,是灾祸、疾病与噩兆的根源,我是不是该离开你?
秦北洋苦笑着抱紧九色说:“你已救了我无数次命,我能与你相识,并且活到今日,三生有幸。听我爹说,二十年前,在白鹿原唐朝大墓地宫,当我出生在小皇子的棺椁上,若不是你放过了分娩中的我娘,又助了我爹一臂之力,我们全家三口已然没命了。所以,我的命是你恩赐的,我不后悔跟你在一起。”
原本肺癌让他坐卧难安,睡着也会被疼醒,现在到了这古墓里,秦北洋却克服了疼痛,竟能安然入眠……
他本以为会梦回白鹿原,再次梦见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却是难得一夜无梦。
不晓得睡了多久?外面白天还是黑夜?全身舒服了很多,胸口不再疼痛,爬起来连走几步,除了脚底虚弱打飘,似已没了大碍。
也许,越是古老的陵墓,墓主人的规格越高,对于秦北洋的癌细胞杀灭效果就强。
九色跟他撒了会儿娇,继续向前摸索。墓道往下走了几级,照出一具骨骸。从衣服和辫子来看是个清朝人,还有一杆大烟袋枪,这盗墓贼是被什么所杀的呢?秦北洋务必给自己提个醒,古墓能救他的命,也可能要了他的命。
墓道转弯处,他发现刻着个五芒星标志,难道唐朝这就有了特殊意义?不对,石匠经验告诉他,这个刻痕是新鲜出炉的,地下还有石头碎屑呢,也许就在最近。
秦北洋越发小心,他发现好多个岔路口,又跟通常陵墓很不一样,直到一堵青铜门。
他不是来盗墓的,继续往前走,台阶向上,转了几道弯,走到无路可走,迎面是道破碎的墓室门。甬道石壁充作门柱,顶部盖石抹着白灰,门已被破坏了。
琉璃火球照出一间幽暗墓室,中间一张棺床,长方形砖条砌为五层,硕大的梓木棺材。脚下正方形地砖,残留彩绘痕迹,四周是生动逼人的壁画——先是四个武士,团脸朱唇,面庞丰腴,顶着红缨头盔,身着黑穗鱼鳞甲战袍,对衽束腰,卷袖护腕,右握铁挝,左扶长剑,鞘有竹节纹,腰间佩有弓囊。三个乐伎,头戴展脚幞头,身着圆领宽袍,腰束革带,足着麻鞋。一个弹琵琶,一个奏箜篌,一个敲拍板,俨然阴间乐队。七位人物,目秀眉清,嘴唇嫣红,衣着鲜艳,仪态娇媚,要么是断袖男宠,要么是女扮男装。
王家维教授的考古书里,记载了武则天的乾陵附近出土的壁画,无论人物形象还是服饰器皿,正与这眼前高度相似。因为女皇武则天本人就爱穿男装,盛唐流行的风尚。
秦北洋确认墓主人是跟武则天相近的年代,包括山下那座庞大的帝都遗址。
但,没有镇墓兽。
秦北洋发现了花岗岩的墓志铭,躺在棺床旁边,密密麻麻的楷书,周围阴刻蔓草纹,碑文刚劲有力——
“公主者,我大渤海国大兴仁安孝感金轮圣法武王之第三女也。惟祖惟父,王化所兴,盛烈戎功,可得而论焉。若乃乘时御辨,明齐日月之照临;立拯握机,仁均乾坤之覆载。配重华而旁夏禹,陶殷汤而韬周文,自天佑之,威如之吉。公主禀灵气于巫岳,感神仙于洛川,生于深宫,幼闻婉姿之稀遇,晔似琼树之丛花,瑞质绝伦,温如昆峰之片玉。早受女师之教,克比思齐;每慕曹家之风,敦诗悦礼。辨慧独步、雅性自然……”
对仗工整,辞藻华丽,并且掉书袋的骈体文,将这公主描绘得天上有人间无,简直比洛神还高贵,自是溢美之词。后面许多字漫漶不清,秦北洋直接跳到最后——
“仁安四年夏四月十四日乙末,终于外第,春秋十八,谥曰贞明公主。仁安七年冬十一月四日甲申,陪葬于珍陵之西原,礼也。魂归人逝,角咽笳悲。河水之畔,断山之边,夜台何晓,荒陇几年。森森古树,苍苍野烟,泉扃俄闭,空积凄然。仁安七年十一月四日”。
原来是一座公主坟。
墓主人谥号贞明公主,渤海国王第三女。秦北洋也对渤海国略知一二。当年唐太宗三征高句丽未成,唐高宗李治又遣薛仁贵征东,父子二代终于降服心腹大患。武则天年代,契丹人在营州叛乱,靺鞨人东归故土,天门岭一战大败武周追兵,首领大祚荣在东牟山建国。唐玄宗李隆基继位后,册封其为渤海郡王,两百年后被契丹所灭。
白天所见的古城遗址,沉睡在荒野中的长安,就是渤海国五京之一上京龙泉府,陵墓自然就在帝都附近。
史书中的渤海国不过寥寥数笔,到底是像契丹、西夏那样建立了自己的文化,还是完全沉浸在唐朝影响下?在这组壁画中,秦北洋看到了后者。尤其渤海人的衣着服饰,若不是位于东三省边疆,你说是在白鹿原地下的唐朝大墓也毫无违和感。九色也像回到老家,在鲜艳的壁画下徜徉流连,就差拿赤色鬃毛去蹭一蹭乐师的袍子。
秦北洋正惊叹间,却听到某种琵琶的弹奏声,心脏猛然收缩,难道这壁画是活的?
竖起耳朵倾听,发觉声音来自脚下……九色也听到了,秦北洋把头埋在墓室地砖上,敲击声,接连不断,越发清脆,仿佛工匠雕凿石头。
声音是从棺材里面出来的。
秦北洋跟九色围绕了两圈,发现这梓木大棺材完好,并无破损朽烂迹象。既然她都被关了一千年,只要不主动打开棺材,应该不会破棺而出吧。
他决定不管她,离开这间墓室。
棺椁的敲击声更加强烈,有时连着两下,有时相隔很久,有时又只短促的一下,在渤海公主坟内飘荡回响……
摩尔斯密码?
秦北洋听出这是发电报的节奏——只用0和1两种状态的二进制代码,包括点、划、点和划间的停顿、字符间的停顿等等,表达无限排列组合的数字或字母,仿佛一个人的心跳,不时转换着恐惧、欢乐、宁静以及暴怒的情绪……
摩尔斯密码是十九世纪的发明,棺椁中的渤海公主如何得知?
他舍不得离去,忽然想到《周易》的符号。阳爻“—”代表阳、阴爻“——”代表阴,不仅能表达八卦——乾为天,坤为地,震为雷,巽为风,坎为水,离为火,艮为山,兑为泽……加上阴阳五行,包含宇宙万物,以至无穷无尽。
难道这位大渤海国贞明公主精通周易八卦,利用阳爻阴爻的节奏变化,向闯入墓室的秦北洋传递求救的信息?公主还活着?
秦北洋抓狂了,看一眼九色,这尊小镇墓兽也是一脸懵逼,无法解释棺椁里的异相。
踌躇再三,他决定开棺。
动手前,秦北洋先向棺椁跪拜,念念有词:“贞明公主姐姐,晚生秦北洋,绝非盗墓贼,病入膏肓,命在旦夕,擅入墓室续命。听闻棺椁内以八卦之声敲击,想必呼唤晚生相救,如有冒犯,请海涵!”
说罢,九色吐出琉璃火球,长出锋利的鹿角,刺入梓木棺材缝隙,听到棺材钉子吱吱作响,崩一声断裂,棺材盖打开了。
用力推开外面的木椁,里头还有一层木棺,还是依靠九色的鹿角打开。
开棺刹那,黑烟袅袅升腾,秦北洋下意识蒙住口鼻后退。他并未见到想象中的美少女,也没有金灿灿的珠光宝气,只是一堆朽烂的枯骨。
千年已逝,贞明公主,已化灰土,总比尸变好些吧。
一颗悬着的心落地了。
秦北洋看到公主的骨架散乱,即便手指骨,也不可能发出刚才的敲击声。棺材里的随葬品不多,只是些贴身的金银珠玉,僻处海隅的渤海国,物产比不得汉地,只能从规模上取胜。
不过,敲击声还在继续……
听出来了,声音不在棺材内部,而是底下的棺床。
九色的鹿角用力,将上千斤重的梓木棺椁,往侧面推出数尺远,完全露出了棺床。
没有金井,底下是青砖铺就的一块平台。
秦北洋把耳朵贴着棺床,下面敲击声的频率加快,似乎感受到了上面棺椁搬家的动静。
他也抓起一块石头,对着地砖敲敲打打。他敲出周易的阳爻与阴爻,不是在传递信息,只是想跟下面形成一种交流,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存在。他不是电报员,也不是算命先生,无法表达更清晰的意思。
下面有了回应,敲击声更加密集,以至于完全杂乱无章,就像从江南丝竹到了农村吹喇叭的葬礼。但不管是人是鬼还是野兽,棺床下必然有个东西。
他在墓室搜罗一圈,发现一根铁挝,就是壁画里的武士的兵刃。秦北洋头一回见到铁挝实物,以前只在演义书里看到。晚唐五代第一猛将,河东李克用十三太保之一的李存孝,用的就是这种邪门武器。陪葬的铁挝长一丈三尺,柄端安一铁铸的拳头,又握一铁笔,全重起码有五十斤,既能用于实战,也可作为仪仗,非勇猛之将不得用也。
秦北洋看了一眼壁画中的武士,仿佛借用古人灵魂之力量,用尽全力挥舞铁挝,排山倒海般砸到棺床上。
撞击声——几乎把墓道里的死人都惊醒了,铁挝撞得火星四溅,直教人虎口震裂。秦北洋重重摔倒在地,但手感告诉他棺床被砸开了。
一阵破碎与坠落声,棺床上露出个碗口大小的洞口。秦北洋往手掌心吐了口唾沫,没有金井,我给你砸出个金井。
他把头凑过去,底下果然有空间,黑漆漆看不清。敲击声倒是消失了,反而传来急促的喘息声……
底下有人。
他接着抡起铁挝,猛力砸了几十下,厚达两尺的地砖纷纷坠落,从碗口变成井口。当九色也凑过来时,整个棺床塌陷了,秦北洋来不及叫喊,连人带兽坠入下一个地狱。
寂静与灰尘共舞。
他感觉自己掉到了棺材里。四面都是石壁,上方敞开,可见被火球照亮的破洞,四周有人工雕凿的藻井残迹。
九色正好压在他的肚子上,幸好只是一头幼兽,若是四翼天使这样的大家伙,绝对能把人给压死。
墓室下的墓室中,棺材下的棺材里,秦北洋摸到人骨残骸,像两根被啃剩下的大骨棒子,连声念叨“得罪!得罪!”
他看到了一个人影。
有影子,便不是鬼。
那人伸手档着脸,似乎对琉璃火球分外惊恐,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九色认出了这个人,雪白鹿角变得锋利,徐徐指向对方咽喉。
秦北洋翻身跳出棺材,看到一张二十来岁的面孔,细鼻子细眼,像戏班子里的小生。
他是小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