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曼哈顿岛,哈莱姆黑人区,工匠联盟世界大会。
躲在暗处的秦北洋眯起双眼,九色似乎也蠢蠢欲动。
聚光灯下,波尔熟练地打开铁皮棺材——确实有个黑人,双手双脚捆绑,却已变成一个死人,脖子上多了一道拉链般的伤痕。
黑人尸体背后藏着一个活人,露出一张斜着刀疤的右脸,中国人的脸。
刺客阿海。
两小时前,阿海为躲避秦北洋与九色的追捕,携带绝密档案箱,慌不择路地逃进工匠联盟的大会场。正好墙角有一口铁皮棺材,他便躲藏到棺材之中。没想到里面还有个黑人,手脚都被捆绑,阿海毫不犹豫地抽出匕首,割断黑人喉咙,便跟死人躺在一起。他等待这口棺材被埋葬的机会,就会破棺而出,夺路而逃——至少可以避开九色的追捕。
他不惧怕任何人,甚至不惧怕普通的镇墓兽,唯独惧怕九色。
去年春天在北京,阿海杀了国会议员曲靖和,骗取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同样被迫躲进棺材。还有几年前的香山雪夜,刺客阿海与老爹伪装成棺材里的尸变。
刺客们对于棺材有着难以抗拒的嗜好!
棺材中的刺客阿海,面对汉斯·波尔,也面对整个工匠联盟的聚光灯。
匕首出手了。
汉斯·波尔的反应超乎常人地机敏,或许是上过战场还能幸存的缘故,他本能地往后退却。象牙柄的匕首犹如长了眼睛,彗星般追上他,擦着咽喉掠过,划破了他的下巴。
波尔在地上打了个滚儿,下颌破开长长的口子,鲜血直流。
阿海不是来刺杀他的,没必要跟这个德国人拼命。他只想逃出这个场子,手里却拎着一个沉重的档案箱。
倏忽间,秦北洋和九色跳下台阶,抽出背后唐刀,一人一兽,径直奔向会场中心的阿海。
工匠联盟一片大乱,十二名守门人纷纷亮出兵刃,护卫宝座上的大尊者。
文艺复兴以来的老规矩,为了防止刺杀,大会上不得携带热兵器,包括守门人等等警卫人员,只能持有中世纪的宝剑和十字弓。
阿海拎着档案箱,施展“刺客道”轻功腾身跃起,施密特的十字弓射出第一支钢箭,恰好插入他的左侧肩膀。
刺客如折翅的鸟儿坠落。
逃生,抑或,档案箱——两者只能取其一,他不可能带着沉重的箱子逃跑。
阿海的逻辑很清晰,必须选择前者,因为选择后者也无法保证逃脱。
他将档案箱砸向十二名守门人,肩膀哪怕插着一支钢箭,仍然施展“刺客道”,足尖如蜻蜓点水,踩着看台上的工匠们头顶,飞跃出来时的甬道。
放弃档案箱的阿海,轻装上阵,洒着鲜血侥幸逃脱。
闯入会场中心的秦北洋,一把抓起档案箱,周围全是工匠联盟的大老爷们,十二张十字弓对准他的脑门。小镇墓兽九色正要吐出琉璃火球,秦北洋高声说出德语:“施密特!你还记得我吗?日本京都!我们在居酒屋一起吃过寿喜锅!”
施密特微微一怔,再细看秦北洋的面孔,这个身材高大的中国少年,令人印象深刻,更没想到他会说流利的德语。
“根据工匠联盟法度第105条,未收到邀请而擅自混入联盟大会的,将要作为奸细处死。”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在追捕刚才的刺客,误入了你们的会场。因为他偷窃了我的——不,是中国的珍宝。”
“刺客?刺客闯入了工匠联盟大会?”施密特的面色变得煞白,“数个世纪以来的第一次……”
工匠大师们都像见到鬼似的,仿佛一番腥风血雨又不可避免。
“我是刺客们的仇敌!发誓要把他们斩尽杀绝!”
秦北洋寻思工匠联盟与刺客们是否有什么过结?正好自己可以站在工匠一边。
守门人施密特板着面孔说:“你如何证明自己不是刺客联盟的奸细?”
“刺客联盟?”
秦北洋心中一惊,原来在这个地球上,除了一个工匠联盟,还是一个刺客联盟?
这两个古老的联盟,貌似是死对头的感觉?
遭了,自己夹在这两伙人之间,会不会死无葬身之地?
“哪怕你真的与刺客联盟无关,但破坏了工匠联盟大会,我们仍然要处死你!”
九色瞪着双眼,顶起雪白鹿角,身披青铜鳞甲,想着如何抵挡十字弓,又如何把这些工匠烧成灰烬……
千钧一发关头,秦北洋想到了解决之道:“好,那我给你一个理由!工匠联盟大会,凡是世界顶尖的工匠,都有资格来参加,是不是?”
“不错,这座北美圣殿内汇聚了全球工匠的精英。”
“你知道吗?我是中国最后一个皇家工匠的传人,我的家族在过去三千年来,一直为中国的帝王修建陵墓以及——镇墓兽。”
施密特的眼神有些晃动,他后退了一步问:“请问你的姓氏?”
“秦!”
这个汉字发音让底下的工匠们一片哗然,就连十二个守门人也有些耸动。
秦北洋补充一句德语:“秦氏,又称为墓匠族!被誉为‘东亚的工匠之神’,守护着三千年来,中国陵墓的最大秘密。”
这句“东亚的工匠之神”完全是秦北洋临时现编出来的,为了吓唬这伙自诩为全世界最伟大工匠的老家伙们。
施密特回到大尊者身边,两人耳语两句。自始至终,大尊者的面孔隐藏在罩袍下,只能看清下半截的大胡子。
“秦,六百五十年前,来自中国的墓匠族,已是工匠联盟的中流砥柱。若你能证明自己身份,当场即可入会,成为联盟的初阶会员。若你不能证明,依然按照奸细论处,当场处死!”
施密特说话响亮干脆,出乎秦北洋意料——原来工匠联盟知道秦氏墓匠族?自己家族的地位似乎还很高?看来羽田大树所言不虚。
但如何证明呢?总不见得脱衣服,露出背后的鹿角形胎记吧?
没想到,施密特毫不客气地抓住秦北洋的肩膀,撕开他后颈处的衣服,果然露出赤色火焰般的鹿角胎记。
秦北洋一声叫唤,几乎再要抽出唐刀来拼命,施密特却以极度异样的目光注视他。
难道……这个德国工匠也认得秦氏祖先的胎记?
施密特退回去跟大尊者耳语了几句。
秦北洋拍拍小镇墓兽鬃毛,九色心领神会,头顶鹿角分叉变化,不断打开生长,张牙舞爪,变成一株参天大树,惊得十二名守门人保护大尊者后退。
九色又吐出一团琉璃火球,圣殿上空飘移飞行一周,犹如球形闪电,上下翻飞却不伤到一人,最后猛烈击打在地上,撞出个一尺见方的焦黑深坑。
“大家不必惊慌,这头小镇墓兽,是一千二百年前,由我的祖先精心制造的,至今完好如初,能够执行各项任务,结合了灵魂力与机械力,逾千年而不枯竭,忠诚无双,可谓是真正的‘灵魂机械体’!”
秦北洋介绍完毕,施密特又出来抬杠了:“秦,这只能证明它是墓匠族的产品,并不能证明你是秦氏后人,更不能证明你是顶尖工匠。我们这里的工匠大师们,都是祖传了好几代甚至几十代。但他们自己必须学会手艺,不能躺在祖先的功劳簿上。”
这意思是要让秦北洋现场露两手,证明自己拥有秦氏墓匠族的手艺。
难道要当场造一个墓吗?
秦北洋陷入难题,恰好看到那台“普鲁士玫瑰十字缝纫机”。
他仔细观察一番,依次打开组成这台杀人机器的三部分:“床”、“绘图员”、“缝纫机”。
死马当活马医了!秦北洋抓着档案箱,决定拿自己的性命赌一把。
“如果,我能改造这台机器,是否能证明是顶级工匠?”
“嗯……如何改造?”
“它不是叫‘普鲁士玫瑰十字缝纫机’吗?我就把杀人机器改造成真正的缝纫机!”
施密特回头跟大尊者商量了下,允许秦北洋当场进行机器改造,但只给他一个小时。
这台机器原本的主人——汉斯·波尔被刺客割伤了下巴,有人在为他包扎处理伤口,估计两周内无法说话,只能干瞪眼表示抗议却无果。
秦北洋着手工作之前,也向工匠们提出了求助:“我两手空空,缺少工具和原材料,请问在座各位大师,能否为我提供?”
工匠们早就对这位中国少年颇感兴趣。法国顶级制衣匠、比利时顶级缝纫机匠,主动上来帮忙,他们随身携带各种工具与原材料。秦北洋双手合十感谢,将档案箱交给九色保管,它必会像牧羊犬保护羊群一样保护好档案的。
他重新仔细检查“普鲁士玫瑰十字缝纫机”,发现其中渗透许多血迹,甚至人体组织的残骸——显然执行过多次死刑,整个机器充满一股煞气。
秦北洋横下一条心,脑中自动勾画出“床”、“绘图员”、“缝纫机”三部分的机械结构图。他问人要来纸笔,迅速画出全新的缝纫机设计稿。
在京都的第三高等学校,机械课的动手实践就是组装缝纫机。他把全世界各种品牌的缝纫机和结构都已吃透了,几乎每个螺丝钉的位置都牢记脑中——缝纫机由机头、机座、传动和附件组成。核心的机头包括刺料、钩线、挑线、送料四部分,加上绕线、压料、落牙等辅助部分。机座分为台板和机箱两种。机架、手摇器或电动机组成传动部分,日常家用缝纫机有脚踏板,曲柄带动皮带轮和机头旋转。
而这台杀人机器更像大型的工业缝纫机。
秦北洋按照设计图纸,对三个部分都做了大胆地重新建构。幸好这台杀人机器的原理,本来就是仿造缝纫机而来。尤其是“缝纫机”部分,许多零部件直接取自缝纫机,只不过增加了大量针头,并能事先输入文字与花纹加以控制,是一台智能化的杀人机器。
一小时后,挥汗如雨的秦北洋大功告成,满手都是油污,终于将“普鲁士玫瑰十字缝纫机”重新装配完成。
他脱下自己外套,又要来许多纱线,针头迅速穿透衣服,白色纱线在黑外套上缝出一组正楷汉字——工匠会死,但作品永存!
缝纫机又绣出一行德文,也是同样的意思,这下所有人都看懂了。
秦北洋长出一口气,刚才面孔鼓得通红,万一要是失败,恐怕小命不保矣。
工匠联盟的大师们掌声雷动,为这台杀人机器被改造成缝纫机而赞叹。秦北洋在短短一个小时内,就能完成图纸设计、零部件改装、机械结构调整等等工作——全过程有数十位全球顶尖工匠观看,以免作弊或投机取巧。
大师们亲眼目睹了秦北洋的手艺,他对机械设计的理解超乎常人,不仅是精致与细腻的技术,更有鬼斧神工的创造力——而这一点恰是大师与匠人的致命差别!
普通匠人也可以熟能生巧,拥有出神入化的手艺。但大师不仅要继承手艺,还要有自己的审美和想象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每一代比上一代有进步——这正是西洋工业最终远远超出东方手艺,西风压倒东风的基石,而非永远一成不变,近亲繁殖乃至于慢慢退化。
秦北洋突破东方工匠的窠臼,将杀人之利器转化为布帛之良药,又暗合工匠联盟“化剑为犁”的精神。
靠背椅上的大尊者,依然不发出什么声音,但对秦北洋点头表示赞许。
“秦,我想请问你的学历?”
“这个……”秦北洋不想说谎,满面羞愧地说,“我在中国天津的德国学校读到小学三年级,在日本京都的第三高等学校读过一个学期——就是高中还没毕业……不过,我才十九岁呢!”
“嗯,你符合条件了。”守门人施密特高声宣布,“大尊者同意,来自中国的秦北洋,乃是秦氏墓匠族传人,掌握镇墓兽与缝纫机手艺,正式加入工匠联盟,编号——191901。”
秦北洋成为工匠联盟在1919年的第一位新会员。考虑到之前四年,工匠联盟大会因为世界大战而中断,他也是1914年以来的第一位新会员。
他换上一套欧洲中世纪的工匠服,手执圆规与矩尺,来到大尊者的面前,从拉丁语、英语、法语、德语三种语言中任选一种,高声念诵“工匠会死,但作品永存”的工匠格言——秦北洋只能选择德语。
大尊者伸出一只阔大的右手,布满工匠的老茧,指节虽然粗大却又灵活,按住秦北洋的脑门。
刹那间,某种类似触电的感觉,从头顶心到脚后跟几乎痉挛。一股灼|热的力量,从大尊者的手掌心内,源源不断灌入秦北洋的身体。
但他坚持住了,没有倒下也没有退避,双膝跪在地上,上半身挺得笔笔直。他还是看不清大尊者的面孔,唯有一双利剑般的目光,让人不寒而栗。
秘密入会仪式告终,秦北洋成为工匠联盟的新成员,据说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位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