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樨回京后有过一段放浪形骸的日子,媒体不是爱写她私生活混乱吗?她给足他们素材。她玩到朱焰那样的人都直呼“陪不起”,苗淼看她的眼神,像恨不得整死屋顶上那只疯癫的猫。她的香艳新闻贯穿《月神》的整个宣传期,江韬不得不让人替她一一善后。
艾达悲哀地发现,江老板已然成为陈樨身边最靠谱的人。有一回陈樨在夜店喝到烂醉,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把剃须刀,把她新男伴的眉毛剃了。下午还在上海开会的江韬脚不点地地赶来,安抚好“一眉真人”,领走烂泥似的陈樨。
陈樨明确告诉过艾达,她和卫嘉往后要做的事就是当彼此死了。陈樨开得起玩笑,但她说正经事的时候,每一句话都掷地有声,更何况卫嘉更像他们之间先“死透”的那个。所以那天当江老板提出把陈樨带回他的住处醒酒,方便照顾时,陈樨没有拒绝,艾达只能咬牙目送他们上车。
身为“真爱的傀儡”,艾达冒着被陈樨修理一顿的危险给卫嘉打了电话。十一点多,卫嘉还在夜跑。他气息不稳地对艾达说:“谢谢你,以后这种事不用告诉我。”
江韬把陈樨带回了京郊的别墅,等她吐完第一轮,他向她展示了自己的酒窖,说:“以后想喝酒可以找我。”
陈樨不当回事:“江叔叔你太老了,应该多喝热水,放点红枣和枸杞。”
江韬笑着回应:“没事,叔叔拿命陪你。”
她在江家醒醒睡睡,第二天夜里才从宿醉中缓过劲来。江韬不知跑哪去了,偌大的房子静悄悄的。陈樨逛了一圈找不着人,找手机时在包里发现了“一眉真人”塞给她的“好东西”,他说这东西很平常,他们那个有钱公子哥的圈子许多人都好这口,文艺圈的人更需要提提神。多熟悉的说辞!川子就是因为相信了这样的话,现在还在国外治他的“抑郁症”。
它究竟有多大的魔力?如果她吸一口,会不会像川子那样亢奋得涕泪俱下,疯得不可救药?据说这玩意儿能让人找到灵感和天堂,那么在疯之前,是否也能让她这个彻底的虚无主义者触碰到意义所在?
陈樨还在发呆,忽然眼前一黑。这不是上天给她的启示,更像是停电了。屋外路灯还亮着,幽幽地透进少许光线,陷入黑暗中的只有江家。夜半无人的陌生大宅,每一个房间都像藏着蓝胡子的秘密。可陈樨是个胆大的,她心想:“江老板忘了交电费?”
就在这时,她视线的余光扫过房间的入口,那里立着一个伶仃的黑影。
“江海树,你要吓死人啊?”陈樨吼了一声。她不知道披散着头发坐在落地窗前的自己其实更吓人。
“樨姐,不,陈樨阿姨,您醒了!您知道为什么停电吗?”
“这是你家,我是客人!”陈樨无奈道。停电前她满屋子逛了一圈,怎么就没想到江海树也在家呢?她不动声色地将那刚才还对她散发致命诱惑的一小袋东西藏在身后,问:“你爸呢?”
“我不知道,晚饭后我一直在房间里抄经。”
“你说你在房里干什么?”
“……抄经。”
“小小年纪,我看你是神经!”
“我能进来吗?”江海树期期艾艾地探头,“家里没停过电,我有点害怕。”
“怕什么?你们家这一带本来是个乱葬岗,别墅区刚建成时是闹过几次灵异事件,但后来已经请大师做过法事,早就没什么幺蛾子了……”
“真的吗?什么灵异事件?”
江海树声音都抖了。
陈樨失笑:“骗你的,你怎么什么都信!”
她拍拍身旁的软垫,示意他可以坐过来。江海树迈着期待的小碎步坐到她身边,摆出了一个标准军训坐姿。
“您说的我就信。”他在微光中露出一口白牙。
“嘁!我是你的人生偶像还是怎么的?”
“我小时候喜欢您演的电视剧。”
“什么小时候,你现在也没多大!你说的是我扮演的那条鱼?我是个演员,剧情都是假的!”
“我知道,可是您真人也很棒。我爸说您像充满力和美的猫科动物。我也想成为您这样的人,什么都不害怕,总是很确定自己想要做什么……可我正好相反。”
他们父子俩是在暗示她像母老虎?江海树还没有发现她的外强中干,她只有莽和勇,却无信念。大多数时候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比如现在,拔剑四顾心茫然!
“你抄的什么经?僧伽吒经,还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陈樨不歧视抄经的人,她奶奶也抄。
江海树羞涩一笑:“我抄的是《莫生气》。您听过的吧:人生就像一场戏,因为有缘才相聚。相扶到老不容易,是否更该去珍惜。为了小事发脾气,回头想想又何必。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我若气死谁如意,况且伤神又费力。邻居亲朋不要比,儿孙琐事由他去。吃苦享乐在一起,神仙羡慕好伴侣……每次我心里不平静,多抄几遍就好了。”
陈樨好一会才合拢嘴,咽下了对这“抄经”内容的点评。她想了想,问:“在学校被同学欺负了?”
江海树低头不语。
陈樨叹了口气。她和江海树一样,从小读的是私立学校。不同的世界有不同的法则,她混得如鱼得水。可是以江海树的脾性——用脚趾头都能想到他在学校的处境。
江韬这样的老妖精怎么会生出小兔一样的儿子。不过话又说回来,孙长鸣像一只狼,儿子不也长成了哈士奇?卫嘉还是卫林峰那浪荡子的亲骨肉!江老板提过,江海树认祖归宗之前,他亲妈离家不知所终,他一直跟着外公外婆在乡下生活。老家人都是乡镇小学的语文教师,热爱文艺、知书达理,江海树耳濡目染之下也长成了一个感性又老派的乖孩子,他是看琼瑶奶奶的书和《知音》杂志长大的。
“把你抄的《莫生气》拿给我瞧瞧,下回我也抄一抄。”陈樨把那袋东西藏得更严实了。
江海树惊喜道:“我把它们抄在扇面上,下次裱好了送您!”
“人生就像一场戏,气出病来无人替。我若气死谁如意,况且伤神又费力……”陈樨默念着江海树的《莫生气》,把那袋东西冲进了马桶。她打开洗手间的门,江海树还在十步之外等着他的明灯与知音。
“还不去睡觉,等我给你讲睡前故事?”陈樨翻了个白眼。
“真的可以吗?您一定是有故事的女同学!”江海树眼睛放着光。
陈樨想揍他,《莫生气》又在耳边迂回——“因为有缘才相聚,儿孙琐事由他去!”
就在这时,灯光乍然亮起,户外隐隐有动静。陈樨和江海树不约而同地移步窗边,只见整片开阔草坪不知什么时候被猩红的玫瑰所覆盖,四下不见人影,音乐声若有若无,那场面诡异极了。
“格林卡的《夜莺》,我学过这首曲子!”江海树激动得声音都抖了。陈樨产生了一种错觉,有一只硕大无匹的夜莺被尖刺扎透心房,血淌了满地。
江韬重新出现在房子里,他朝陈樨走来,单膝跪下。
“我还是想把你栽在我的院子,我来做你的土壤……”
他后面还说了好些话,陈樨记不清了。戒指盒里的大石头熠熠生光,陈樨在心里解析着主副石和戒托的化学成分。陈教授的话说得不尽然全对,这世界上仍有化学和哲学解释不了的存在,一如试管里无法提炼出悲伤这种物质,也无法解释碳元素组成的单质晶体在某种时刻闪耀的意义。
陈樨第一次觉得——大宝石真美!
江海树流下了感动的泪水,他对陈樨说:“您的过去我来不及参与,您的未来我奉、奉,呜呜呜……”
陈樨捏住他的嘴,骂了声“呆货”。她就是从这时起成了这呆货嘴里的“妈”!
陈樨和江韬在一个小海岛办的婚礼,双方邀请的亲朋不多。宋女士还在治疗中,她的身体对新药的反应很大,吴思程代替她出席。婚礼没有邀请媒体列席,但陈樨穿着白纱与江韬拥吻的照片还是传遍了全网。
陈樨主演的小成本女性题材电影曾与国内大奖擦肩而过,不料墙内开花墙外香,爆冷拿下了国外a类电影节的最佳女演员奖。获奖消息与她的婚讯同时传来,那时电视剧《月神》也正在热播,它是当年的现象级大热剧。陈樨和苗淼饰演的律政情侣赚尽了观众热泪和点播率,苗淼凭借此剧正式成为一线男演员,万千少女的梦中情人。陈樨那个具备悲剧人格的冷面女法医角色也被赞形神具备。抛开陈樨的私生活,很多观众都是从这时认可了她身上有种折堕的美感。江韬为博美人一笑的玩票之作意外大赚满钵,从此开始在影视圈玩起了资本的游戏。
可惜这也是陈樨最后一部有影响力的作品。婚后的她性格收敛了许多,虚虚实实的绯闻都消失了,演戏也不再是她生活的重心。
江海树真的把《莫生气》裱成扇面当作新婚礼物送给了陈樨。只有那一次他管陈樨叫“妈”,陈樨没有用眼睛斜他。
那天,陈樨的手机还收到一个备注为“死了的人”发来的信息——“对不起,我把你的陈圆圆养死了。只活下来一只小猫。”
陈樨有些醉了,她一下下摇着《莫生气》的扇子,回复来自幽冥的他:“从今往后,你就是那只小猫的亲爹!”
某一分某一秒,或许就是在马桶的冲水声中,陈樨想通了,没有意义本身也是一种意义!人生还长着呢,她仍会继续寻找。今后她要做一个好人,快乐的人,自洽的人。热爱生活,双眼向前,不敢说对社会多有大用处,至少不给他人添麻烦。
作为回报,后来江海树摔断腿躺在床上动弹不得,陈樨给她悟道路上的引路人讲了一个简短的睡前故事。
她说在干燥的非洲沙漠有一种蜜罐蚁,可以用身体储存大量花蜜。当食物不足时,同伴只需轻轻触动蜜罐蚁,它就能吐出蜜来哺喂对方。以此为代价的是,蜜罐蚁需要终身吊挂在巢穴深处。有一只彩袄凤蝶无意中飞进了蜜罐蚁的洞穴。彩袄凤蝶是世界上最美的蝴蝶,蜜罐蚁被它迷住了。彩袄凤蝶让蜜罐蚁带她离开黑洞。蜜罐蚁说:“我动不了,但我可以喂你一口蜜。”彩袄凤蝶说:“你真好,可惜我的食物是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