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陈樨自由了还不到两个月,又接到进组的通知。这回是宋明明亲自替她拿下的资源,知名文艺片导演商业片试水之作。她要出演的是个山野里长大的少女,整日与马相伴,勉强算是女二——反正女主角也没多少场戏。听说这个角色前期试过不少人,到底是因为陈樨马术娴熟中选,还是靠了宋明明和制片人的关系就说不准了。
一听说又是在鸟不拉屎的荒僻大山里连拍数月,还要提前到山里体验生活,陈樨头都大了。不能给她接一些都市剧吗?难道她不配打扮得美美地和男演员谈情说爱?
宋女士对她的懈怠很是不满:“是谁非要做演员的?你也不看看导演是谁,编剧是谁?这是多少人做梦都求不来的机会。给我打足精神,别丢了我的脸。不行就不要吃这行饭了!”
陈樨自己可以怂,但不能接受别人说她“不行”,认命打包行李,又请了教练提前增强体能,每日挥汗如雨。陈教授见她刚为了上部戏瘦成纸片人,如今又要为了贴近角色让自己变得“富有健康野性之美”,不由得摇头。
对于陈樨放弃读研去拍戏这件事,陈教授保留了自己的意见。他不是圈里人,但是对这个名利圈多少有些了解。人在水中犹如一叶漂浮,自以为有了方向,其实只能顺流而下。
卫嘉刚出事那阵,陈樨丢了魂一样。她有她的坚持,陈教授能做的只是拜托律师多担待,只要不出格,凡事由她去。她瘦成那个样子,说是为了角色,他也信了。有一次陈樨在阳台抽烟被逮住,陈教授看着一地烟头,想说什么,到底没说出口,淡淡劝她尽量克制。常玉上门闹了一次,他也悄悄给挡了回去。
这回临行前,他问陈樨:“你确定这是你想要的?”
“三十年后我才能回答这个问题。现在谁知道?”陈樨抱着瘦巴巴的小猫没脸没皮地笑。
猫是陈教授买的。他不擅长安慰之道,不知从哪里听说小动物有治愈心灵的良效,所以把这只三个月的金吉拉带回了家,取名叫陈圆圆。陈樨偷偷看过他的刷卡记录,确信他被无良猫贩子狠狠宰了一刀。
他们父女俩都不是会过日子的人,自顾尚且不暇,哪有闲工夫养猫。偏偏这陈圆圆身娇体弱,三天两头拉稀便血。人没被猫治愈,倒是三天两头跑医院治猫去了。
“我去赚钱不好吗?以后我养你,我会让你走在大街上再也没人管你叫‘陈教授’,只知道你是‘陈樨之父’。你好好在学校教书,下班回家照顾陈圆圆。开什么公司,建什么厂?”
卫林峰的横死上了新闻,连带着新厂的环境污染问题被爆了光,整个化工园区都被责令停产整顿了一段时间。孙长鸣认罚态度良好,整改起来也不含糊,也是他手段了得,听闻工厂又一次向环保、安检部门申请了复产验收,只要通过验收,有望恢复生产。
只是不管明面上做得如何漂亮,新厂的废料处理问题一日不解决,一日不能安生。陈教授是这个方向的专家,他和孙长鸣产生分歧后,已不再过问工厂事务。孙长鸣如今又频频联系陈教授,几次到家里、学校找他。孙长鸣了解自己这个老友的为人,也不谈钱,只摆事实,说难处。抛开停产带来的损失不提,厂区的硝基苯类废料已经大量囤积,无处转移,也做不到有效处理,对周边居民和整个园区来说始终是个隐患。孙长鸣承认先前的过错,只要陈教授肯出面,他愿意不计成本代价,全力配合。
常玉巴巴地来找陈樨喝茶,表示自己理解陈樨的心情,身为长辈,不该为了一点误会斤斤计较。陈樨并不在意常玉的态度,她只是丈夫和儿子背后的影子。倒是宋女士也打电话了给陈教授,希望他能再帮孙长鸣一次——这让陈樨有些意外。她知道老陈看似拧巴,最后多半会答应的。
陈樨在大山的泥浆里摸爬滚打的时候,陈教授给化工厂的废料处理设计了新的方案。他说于公于私,自己都该善后完毕再抽身。他白天有课和其它事务,只能下班后或夜里才去厂区露个面。孙长鸣说到做到,短短两月,新的工艺设备已按照陈教授的要求安装完毕,只等调试后便可试运行。
陈教授中途出了趟差,途径陈樨他们剧组所在地。陈樨嚷着要请老陈吃一顿当地特色的羊肉火锅,让他感受来自“大山的热情”。天不从人愿,那几天剧组最大咖的演员请假去参加一个颁奖典礼。为了配合他的时间,后面那个场景的戏必须提前拍完。陈樨没能如约从山里赶到县城和老父亲吃上饭。陈教授也没有等她,改变行程提前回去了。
当夜,陈教授不等放下行李径直去了厂区检查设备的调试状况。他意外地看到了灯火通明的厂区,还有隐隐传来的机器运作声传入耳中。
孙长鸣被陈教授的电话惊扰了好梦,面对陈教授愤怒的质问,他一个劲儿地赔不是。他说这是早早接下的一笔国外大客户订单,已到了最后的交货期限。如若违约,代价高昂到难以承受。偷偷复产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下不为例!
陈教授没有与他理论,挂了电话便去自己的临时办公室整理资料打算离开。他与这个学生时代一路走来的好友大概永远不会再有合作的机会了。办公桌上摆了张旧相片,是孙长鸣前一阵拿过来的。照片里,两个年轻人并肩站在大学校门口笑得意气风发。陈教授还记得二十五年前的孙长鸣,热情、聪明、充满理想,总能给身边的人带来欢笑。他明知孙长鸣追求宋明明已久,却仍旧抗拒不了年少时的激情妄念与宋明明擦出火花。这是孙长鸣最大的恨事,也让他陈澍半生自认有愧。后来两人各自成家,孙长鸣抛却前嫌,陈教授也仍把他当做挚友。
道不同,终究走不到尽头。
陈教授将照片正面朝下放进了抽屉,忽听不远处的厂房传来异动。不等他有思考的机会,时间终止在了这一刻。
那一夜的爆炸事故导致了十二人死亡,近百人受伤,整个厂区毁于一旦,周边居民的农田、房屋不同程度受损。陈教授也在那十二人之列。陈樨从剧组赶回,被告知人当场就没了,说是粉身碎骨也不为过。
事后经调查组认定,事故的直接原因是厂区固体废料库内长期储存的硝化废料持续升温导致自燃,燃烧引发了剧烈的爆炸。孙长鸣瞒报了废料的真实数量,私下违规开工使得废料库存进一步饱和,更直接导致了大量夜班工人伤亡。孙长鸣作为企业负责人连夜被控制,然而逝者已矣,无力回天。
很久以后陈樨都没有办法释怀,假如那天她赶去和老陈吃上了羊肉火锅,将他多留一夜,是否老陈仍会买了三明治等她回家?她当然知道世间万事皆有轨迹,彼端蝴蝶煽动翅膀时,此间灰飞烟灭或难幸免——这并非她的过错,有罪的人终将受到惩罚。可是有什么用呢?她没有爸爸了。
2
剧组给了一周的假让陈樨回去料理她父亲的丧事。陈教授的遗体无法拼凑,已提前火化。宋明明陪着陈樨去取了骨灰,但她不打算在追悼会上现身。对此宋明明给出的理由是陈樨奶奶那边的亲戚和她不对付,见到她只会在伤感之余徒增不快。老陈不会在乎这些虚礼。
她没说谎,然而事实也不仅于此。
陈樨在葬礼的前夜去了宋明明下榻的酒店。宋明明正忙着让团队的人打点媒体,希望当陈教授的死讯和爆炸事故见诸报道时,不提及那段过往婚史的存在,也避免陈樨的名字出现在上面。
这让陈樨再一次意识到,她爸一生严于律己,死得却并不光彩。作为孙长鸣的合伙人、化工集团的大股东之一,这场事故他脱不了干系。要是他人还活着,现在和孙长鸣的下场没什么区别。
陈教授死后,陈樨用爆炸中保存下来的钥匙打开了他的保险箱。她一直很好奇那里面有什么。保险箱里没有假发也没有女装,它的主人是个乏味的理工男。那儿仅有一个普通的矿石标本盒,十余颗宝石被规整地陈列其中。同样的标本盒陈樨也有一个,里面装着贝壳、化石标本和玻璃弹珠。陈教授的盒子里却是祖母绿、红蓝宝石、帝王绿的玻璃种戒面和各种颜色的钻石……还有一些陈樨只能通过上面标注的结构化学式来判断它们的成分。没错,那些宝石每一颗单拎出来成色都不逊色于宋明明佩戴之物,陈教授只是在格子里分别标注了把它们的结构化学式。
陈樨终于知道她爸的钱都去了哪里。这是他一生解不开的谜题。
陈教授名下的财产已被司法机关查封,他和孙长鸣或生或死都将面临巨额的罚款和赔偿。石头陈樨没资格带走,她把钥匙给了宋明明。那些念想总算有了归处。
宋明明又哭又笑,继而落寞道:“犟驴!”
陈樨认为她骂得很对。犟驴!他不肯开口留人。可她走那天,他刚泡了一壶热茶,还没来得及喝。后来他再也不喜欢喝茶了。
“樨樨,你怪我吗?”宋明明打完电话,坐到陈樨身边。明晃晃的光源下她的脸毫无瑕疵,完美得像水晶灯的吊饰。
“我的话剧已经开始巡演售票,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还有你,你那部电视剧马上要播了。没人在乎真相,大家都忙着看热闹……等以后经历的事多了,你会懂的!”
“嗯……”
良久,陈樨点点头。或许迟早有一天她会懂,甚至会依法照做。然而这一刻,她想过在妈妈怀里痛哭一场,眼泪生生收了回去。
陈教授活着时不是个爱热闹的人,死后葬礼一切从简。可那一天还是来了许多他的学生、同行和旧友,把不大的灵堂挤得水泄不通。陈樨的奶奶和姑姑哭得肝肠寸断。陈樨不得不打起精神应对来客,处理一应事宜。幸得有师兄师姐们帮忙才不至于乱了套。
灵堂外果然来了记者,陈樨照着宋明明的嘱咐,不撕破脸地把人打发走了。
来吊唁的人里还有孙见川。现如今他们家也在风口浪尖上,自己的屁股擦不干净,不知道他哪来的闲工夫。上了香还不走,陈樨不搭理他,他就默默地和卫乐蹲在后头。
爆炸事故当夜,尤清芬上晚班。她所在的车间就在核心爆炸区附近,她当时上厕所离开了工位,侥幸从阎王爷那里捡回条命,却也受了重伤。陈樨接到阿银报讯,连夜赶去金光巷的老房子,从那里接走了已经一天没吃东西,在黑暗中哇哇大哭的卫乐。她后来去了趟医院,尤清芬尚在深度昏迷中,从老家赶来的哥哥嫂嫂围在病床前殷勤照顾。陈樨没有上前打扰,从那之后卫乐一直跟着她。
卫乐在灵堂上烧了半晌纸元宝,有趣变作无趣。这个地方她不喜欢,不知道为什么上次来过一回,现在又来了。陈樨让她角落里自己玩,她不敢到处乱走,可人多的地方总让她有点怯。孙见川的出现让她眼睛亮了起来:“川子哥……”
孙见川及时捂住卫乐的嘴。可她那不合时宜的笑脸太扎眼,他不得不使劲儿拧她的胳膊。卫乐疼得涕泪俱下,陈家的人也弄不清这哭得伤心的是哪一门远房亲戚。被川子哥欺负的委屈比不过有他陪伴的快乐,眼泪平复后,卫乐有样学样。川子哥低头她低头,川子哥发呆她发呆。任人来人往,两人只是并作一处杵着。
陈樨最怕闲下来与照片上的老陈四目相对。那是他的证件照,现在叫遗照。爸爸已经不在这里了,可她必须把该做的事做完。噩耗的冲击余波未尽,大多数时候她还没品咂出悲伤的滋味,只有一些杂乱念头盘旋不去。
房子没了,藏书室的书该往哪里搬?
以后不点三明治了,自己一个人也不吃完。
他走得很快,应该不太疼吧?
糟糕,我的天塌了一角。
往后我要怎么办?
……
恍惚间陈樨的视线无意中扫过角落里那俩货。好家伙!不知道的还以为灵堂上多了纸扎的童男女,又像死寂处长出了一对白蘑菇。那股待时而动的流泪欲望彻底消失不见。
她参加的上一场葬礼还在眼前——我见他人死,我心热如火,非是热他人,看看轮到我……生老病死苦,人生哪个无?
陈樨木然地想:这种事经历多了,会渐渐习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