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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乐要结婚了!这“大喜”的消息非但没有让陈樨感到半分喜悦,反而让她陷入了迷茫之中。她当晚便沉不住气给卫嘉打了电话,一开口就说:“我要去妇联举报你们!卫乐才多大,你就想把她嫁出去!”
卫嘉的声音透着恍惚和困倦,似乎在睡梦中被吵醒。他说:“你两年多第一次主动给我打电话,就为了这个?”
陈樨被他轻忽的态度激怒了。“怎么,你妹妹一辈子的幸福那么无关紧要?”
“婚事是我爸操持的,卫乐她自己也同意。”卫嘉话音清醒了一些,但依然透着股置身之外的平静。“说起来她只比你小14天,过几个月就20岁了。在我们乡下地方这个年纪当妈也不稀奇。杨哥和胖姐的大女儿才17,去年已经嫁人了……”
“别人我不管,卫乐能一样吗?她什么都不懂,早早嫁人,万一对方欺负她,她没有半点反抗的能力。你怎么能放心把她交到别人手里?”
“她留在我身边就能保证不被欺负?”
“你这是推卸责任!”
“你爱怎么说都行,快去举报吧,我谢谢你!”
陈樨愤然挂断了电话,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心乱得跟那头被挠成鸟窝状的头发似的。卫嘉往日是怎么对待卫乐的她不是不知道,他是个好哥哥,绝不会故意把卫乐往火坑里送。陈樨气的只是卫嘉在这件事上的漠然,他想来也清楚这是不合理的,可他就这么接受了。然而当她稍稍冷静了下来后又问自己,卫嘉不接受又能怎么办?日日背负重担的人不是她。卫嘉是乐乐的亲哥哥,难道还不如一个外人考虑周详?他又是那种做得多,说得少的倒霉性子,不会轻易向任何人诉苦,但这不代表他心里是好受的。她实在不该无脑地冲他叫嚣。
陈樨后悔了,过了一会悻悻地把电话拨了回去。一接通,她刚想张口道歉,就先听到那边传来一声:“对不起。”
“你也是为了卫乐着想,我不该那样跟你说话。”卫嘉低声说。
陈樨为这样讲理的他而气苦,他就不能偶尔恶劣一回?她嘟囔道:“谁要你说‘对不起’。你应该反问我,换了我能怎么做?我肯定答不上来。然后你再骂我‘站着说话不腰疼’,这样一来,我不是彻底给你跪下了?死脑筋!”
“话全让你说了。”卫嘉被她逗笑。
陈樨急着想知道卫乐要嫁的是什么样的人?多大年纪了?干什么的?两人怎么会认识?他对卫乐好不好?劈头盖脸地将对方的底细盘问了一遍。她的语速快得像机关枪扫射,卫嘉说话依然不疾不徐。他告诉陈樨,要跟卫乐结婚的是隔壁县份的男青年,今年28岁,不是什么糟老头子。男方家里做水果运输生意,他日常也帮忙开车。半年前他运水果途径马场认识了卫乐,一眼就喜欢上了,回去就让家里找人给他说和,也不在乎卫乐脑子不太清楚的事,非要把她娶进门。卫嘉爸爸卫林峰被媒人和男方家里的诚意打动,出面应承下了这门婚事。
卫嘉也问过卫乐是怎么想的。他费了大力气跟她解释嫁人这件事意味着什么,卫乐始终低头绞弄手指不肯出声。媒人安排她和男方见面,她闹了点小脾气,被卫林峰吼了两句,别别扭扭地去了。卫嘉打定了主意,如果卫乐不愿意,他会想办法阻止这件事。谁知卫乐不情不愿地跟男方相处了一阵,竟松口答应了下来。她说那男人待她很好,跟别的坏蛋不一样。
得知卫乐要嫁的是一个喜欢她的年轻人,陈樨心里好受些。卫乐不解世事,就这样匆匆出嫁,难保日后顺遂。可正如卫嘉所说,她留在他身边就能不被欺负?她像一朵娇美的芍药花,偏偏长着草本的柔弱茎干,既隐藏不住颜色,也不能抵御风雨和有心人的攀折,只好祈祷命运的护佑,让她能移植在遮风避雨的所在。
事已至此,陈樨也不好再说什么。两人陷入沉默时,卫嘉先问:“你来喝卫乐的喜酒吗?”
陈樨赌气道:“你又没给我发请帖!孙见川跟我说的日子倒是正赶上期末考结束,可我今年寒假必须陪我妈去澳洲看我外婆,顺便在那边过年。喜酒我喝不上了,替你们高兴这种假话我也说不出来,我就祝乐乐幸福吧!”
卫乐出嫁前一天,卫嘉到市里的机场去接代表孙长鸣一家来喝喜酒的孙见川。他提前在出口处等候,孙见川一出来,远远地朝他挥手。卫嘉看见孙见川身后有个戴着渔夫帽的女孩,走在人群中很是出挑,等她走近了,不是陈樨又是谁?
孙见川笑着拍卫嘉的肩膀,又回头对陈樨做了个恭请出场的手势。“惊不惊喜?”
陈樨看着卫嘉手里端着的两杯咖啡,讶然道:“你知道我会来?”
“我可什么都没说。”孙见川熟稔地接过卫嘉手里的咖啡。近几次他回老家都是卫嘉来接的他。每回下飞机他都会买一杯热拿铁,卫嘉记住了。机场咖啡店人满为患,如果时间充裕,卫嘉会提前替他把咖啡买好。
陈樨是推迟了去澳洲和外婆团聚的时间,临时决定过来的。他们没有提前跟卫嘉打招呼。卫嘉自己没有喝咖啡的习惯,他怎么会备下两杯咖啡?孙见川着实有些佩服。但他已习惯卫嘉的心思缜密,只顾着去跟陈樨说:“刚才你在飞机说困了,这会儿正好提提神。”?“哦……你拿着,小心烫。”卫嘉这才回过神,将另一杯咖啡递给陈樨。
陈樨眼里满是怀疑,又问了一遍:“你真的猜到我会来?难不成你在我脑子里了监控?”
“怎么装的,我也想试试。”孙见川的视线在陈樨和卫嘉之间游移。这可是曾经有过“猫腻”的两个人。他图一时嘴上痛快,将卫乐的婚讯告诉了陈樨,说完自己就后悔了。陈樨最后决定要来,孙见川拦不住,虽说今时不同往日,可他还是得提防着,万一再有风吹草动,他不想成为最后一个知道的人。可惜现在从这两人脸上他什么都看不出来。
孙见川说:“我们边走边聊。”
“等等,我还得再接个人。”卫嘉低头看了眼手机。“她马上到了。”
正说着,忽然有人叫了卫嘉的名字。三人同时扭头看去,只见一个打扮入时的年轻女子从另一个出口方向小跑着过来。
卫嘉上前接过来人的行李,两人熟稔地寒暄。陈樨觉得那女子十分面熟,可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倒是对方先认出了他们,面露惊喜之色:“咦,你们也来了!小帅哥,你还记得我吗,你教过我和我表妹弹吉他,我们还一起去峡谷漂流。还有你的小女朋友……我记得你叫‘朝霞’还是‘晨曦’来着。上次你骑马摔伤了,我们都挺担心的。你长得越来越漂亮了。再到你们太好了!”
陈樨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连解释的兴致也没了。上前将自己手里的咖啡递给了对方,说:“这是卫嘉给你买的咖啡。当心烫!”
她着重强调了后面三个字。那女子接过咖啡欣然道谢。卫嘉似乎看了陈樨一眼,什么都没说。
那年轻女子就是陈樨初到马场那天卫嘉接待的两个女客人之一,叫段妍飞。陈樨还记得她是上海人,在家人开的策划公司工作。看得出段妍飞是打心眼里为这次重遇而高兴,她让孙见川和陈樨叫她“妍姐”。
卫嘉说,妍姐也是为了卫乐的婚事来的。
两年前段妍飞从马场回去没多久就组织全公司的员工来马场团建。她负责公司的内勤事务,凡事都要与卫嘉交接,一来二回地便熟悉了起来。今年夏天她又与父母到景区玩了几天,也是找了卫嘉陪同。游玩过程中,她父亲冠心病忽然发作,是卫嘉及时把他送往医院救治,协助心急如焚的母女俩办手续。最终段妍飞父亲脱离了危险,他们一家对卫嘉都心存感激。住在马场的卫乐跟进跟出,也和他们建立了友谊。这回段妍飞听说卫乐要结婚的消息,非要亲自跑一趟来道贺。
“还有要接的人吗?”陈樨问。
“没了。妍姐和川子的航班时间很接近,正好一趟接回去。”卫嘉想要接过陈樨的行李箱,被陈樨拒绝了。她说东西不重,自己能行。
卫嘉缓缓收回手,说:“你们等我一会,”说罢他往咖啡店的方向走。
陈樨猜到了卫嘉要干什么,即刻叫住了他:“如果是给我买的话,不用麻烦了。其实我不太喝咖啡的。”
一行人随着卫嘉去了露天停车场,在一辆破破烂烂的小型货车前停了下来。这车的轮毂上满是飞溅的泥浆,车斗还铺着干草,一看就知道是日常用来运马的。卫嘉带着歉意说:“早上下了场雨。”
陈樨轻声哼笑,瞧他说的,好像没有那场该死的雨,这车就能光鲜如宝马。
2
孙见川已先一步拉开车门,说:“我喜欢这辆车,坐上去颠得比骑马还带劲……门把手怎么断了?”
“哟哟,没有把手的车更带劲,没准还能带你上天。”陈樨接过孙见川手中门把手的残骸说。
“门是牢靠的,把手回去装上就行。”卫嘉说完这话,用指关节蹭了蹭鼻子。这是他感到为难的的小动作,陈樨心里警铃大作。果然更绝的来了,他迟疑道:“前头可能会有点挤。是我的问题,我没安排好。要不川子你来开车,我坐后面去?”
此时他们都发现了,这小货车只有单排座,驾驶座旁坐两个乘客已是勉强,第三个人是必定要往后头去的,而这个“后头”正是车斗。
孙见川表示自己开不了这车。他忽然有些绝望,如果开车的人只能是卫嘉,另两个同伴都是女孩子……他看了看车后斗,仿佛已看到接下来两个多小时自己的归宿。
“没事儿的川子,我是计划外的人,我坐后面。”陈樨冷静道。
孙见川陷入了天人交战,那点儿怕苦畏难的心最终还是败给了身为男人的担当。现在是他和陈樨关系转机的重要时刻,他可不能又输了先机。
“说什么呢,我能让你坐车斗?”孙见川拽下陈樨,自己咬牙爬了上去,用干草给自己垫了个舒服的角落。
卫嘉也从驾驶座探身给两个女孩儿打开车门。
陈樨没有动,她在等段妍飞先上。
卫嘉说:“你坐中间。妍姐晕车,她喜欢靠窗。”
段妍飞连连道谢:“卫嘉你记性真好。”
陈樨面不改色地坐了上去,暗地里差点儿把后槽牙咬碎。该死的东西,他怎么知道她就不晕车呢?她越想越窝火,自己是中邪了?为什么要花了大代价临时改签飞澳洲的机票,宁可错过外婆的七十大寿也要眼巴巴地挤上这辆破车?
卫嘉竟还敢火上浇油。他发动那辆如野马抽搐一般的小货车上了路,和靠窗的段妍飞有说有笑地聊了一会儿,才对横亘在他们中间的陈樨说:“你不跟你妈去澳洲真的没问题?”
“她还能吃了我?”陈樨说。宋明明女士宽容得很,不过是电话里将她骂得狗血淋头,还编辑了五百字信息向她阐述“孝道”与“诚信”的意义。对了,机票改签的费用也得她自己承担。陈樨默念,要微笑,不要骂人。她是个成年人了,自己的决定自己负责,不能让人看了笑话。
“我是为了乐乐才来的。”她冷冷地补充了一句,又忍不住想抽自己的嘴巴——当然是为了乐乐,不然呢?
段妍飞对陈樨很感兴趣。从两年多前那次照面到今天重遇,陈樨给她留下的都是漂亮又不好亲近的印象。段妍飞家境尚佳,自认为对陈樨这样的姑娘也有所了解:她们往往出身良好,深知自己各方面条件优于旁人,家教不错,与人接触不会轻易失了分寸,但骨子里限界分明。这样的姑娘和卫嘉显然是两种人,不应存在交汇,可她却反复出现在卫嘉的生活圈里。因为车斗里的那个小帅哥?似乎又不是。
段妍飞主动搭讪:“陈樨,你是不是学过跳舞?”
陈樨想到卫嘉曾经说她走路“奇怪”,当即道:“这么明显吗?”
“对啊,你的身体线条很美,仪态也挺拔,我特别羡慕你这样的。”
陈樨感受到段妍飞投来的善意,她本可以更友善随和地对待一个陌生人的。可两次与段妍飞接触,陈樨都不自觉地支棱起身上的毛刺,像争夺地盘的流浪猫。
“注意把肩打开就好了。”她缓和了语气。
段妍飞笑着说:“我上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有点小姑娘气,现在完全是大美人了。你还在上学吧?学校里是不是很多男生追你?”
陈樨本想说:“还好。”忽又斜睨了身边专心开着破车的那家伙,她决定据实以告,让他知道自己真的很受欢迎。
“对啊,这个学期追我的人有三个呢!”
段妍飞沉默了片刻。陈樨以为自己说得太夸张了,出于严谨的态度她补充道:“严格说起来是二点五个,我和系里的一个师兄算是相互有意。”
“你在一个基本上都是女生的学校念书?”段妍飞怀疑道。
“我们学校偏理工,我们化学系女生更少了。”
“那怎么会才二点五个男生追你?我上大学那会,一年追我的男生都能按十二生肖排序。”
陈樨微微张开了嘴看向段妍飞,想确认对方不是在跟自己开玩笑:“那么多吗?我指的是正式表白过的。”
“那当然啊!”段妍飞点头。
“呃……好吧。”陈樨只能默默检讨自己的魅力。她觉得自己挺受男生欢迎的,那些偷拍她,在学校表白墙上挂她照片的家伙又不是她臆想出来的,可为什么只有二点五个人向她表白呢?这仅有的二点五里还包含了一个包年续费会员,现在正坐在后头吹风呢。
“你说‘放屁’吗?”
“啊?”
陈樨对云里雾里的段妍飞解释道:“你平时会跟男生说‘屎尿屁’吗?”
“这是什么问题?”段妍飞掩嘴笑,“当然不会啊!”
难道这就是二点五和十二生肖的差异之所在?善于总结问题的陈樨似乎发现了新的社交奥秘。她其实也没有跟谁都‘屎尿屁’,只不过常常会把“放屁”这样的话挂在嘴边。可宋明明也是这样说话的,她说《红楼梦》里林黛玉骂人同样说“放屁”,大俗即大雅!宋明明今年四十五了,追她的人……陈樨没有统计过,想必是二点五的n次方。
或许,“放屁”二字林妹妹说得,夏金桂说不得?
陈樨想到花容失色,难怪了……她的视线不经意掠过卫嘉。他的嘴紧抿着,这是在批判她……还是在憋笑?
陈樨心火愈盛,恨不得把他像车门把手一样扳断了扔出去。一个放马的小厮竟也敢有洁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