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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嘉在院子里洗衣服,陈樨借夜风晾干头发,他们偶尔才会有一两句对话,气氛还算融洽。然而就在这时,屋子里忽然传出了哭声,开始只是呜咽,逐渐升级为嚎啕大哭。
陈樨跟着卫嘉跑进了卫乐的房间,卫乐抱着被子在床上抹眼泪。
“又怎么了?”卫嘉弓着身子问她。
陈樨也有些摸不着头脑:“是啊,发生了什么事?乐乐,你先别哭呀!”
卫乐听了他们的问话,更是哭得鼻子眼睛挤成一团。
“你这就不美了,仙女可不会这样哭。”陈樨四下去找能擦脸的东西。
卫乐哭喊道:“我不做仙女了,你是坏人!”
“我做什么了?哦,刚才在院子里我跟你哥闹着玩呢,不是真的打他。你问嘉嘉是不是这样?”
陈樨还以为卫乐是护兄心切,谁料她抽抽噎噎地说:“你们玩儿着玩儿着就不要我了,你是坏嫂子!”
陈樨又吃惊又觉得好笑:“我哪里对你坏了……我才不是你嫂子。”
“谁跟你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还是卫嘉对自己妹妹比较了解。卫乐的心智只停留在六、七岁孩子的程度,没人提点她断然不会想到这一层。
“是杨叔叔,他问我喜不喜欢樨樨姐。还要我乖乖地听话,说不定以后她会变成我的嫂子……我知道什么是嫂子,嫂子是抢走嘉嘉的坏人。邻居家奶奶说了,哥哥娶了嫂子以后就会把我赶出去的。呜呜呜……我不要嫂子!”
卫乐口中的杨叔叔就是马场的杨哥,他下午给陈樨送行李确实来过一趟。陈樨哪里知道他会跟卫乐说这些。卫嘉背对着她,试图让卫乐平静下来。陈樨有些尴尬,这尴尬相比她之前在卫嘉面前出过的洋相又是另一种况味,并且随着卫乐每一次的抽泣和卫嘉的沉默逐渐加深。
“别哭了,他们哄你玩儿呢。没有什么嫂子,她在我们家住几天就走了。”卫嘉拍着妹妹的背哄道。
“我不信,我看见了,你对她笑得那么开心。”
“她是客人!”
“杨叔叔说你在她面前害羞了,喜欢一个人才会害羞。”
“他上次还骗你说不小心吞了西瓜籽,肚子会长出西瓜秧,吓得你几个晚上都睡不好,后来不也没长?”卫嘉微微侧脸,又转而对卫乐说道:“我谁也不喜欢,更不会因为任何事把你赶出去。你忘了我答应过妈,我会永远照顾你的。放心吧。”
卫乐在卫嘉的保证下渐渐平静了下来,她让卫嘉给她哼妈妈的那首小调。嘉嘉的歌声跟妈妈比差远了,但那依然是能让她安心的旋律。卫乐想睡了,迷迷糊糊地问:“樨樨姐呢?她不做我的坏嫂子,我还把她当好朋友。我要跟樨樨姐睡。”
陈樨人已不在房间。卫嘉其实听到了她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只是他没法回头看。他从另一间房给陈樨抱来晒好的被褥,看到她在院子的小凳上更换手上的纱布。
“我帮你吧。”卫嘉走了过去。
“已经好了,虽说包扎得有点丑。”陈樨抬起手让他看自己的“杰作”,问:“乐乐没事了?”
她起身来接卫嘉手里的东西,将要干透的头发蓬松松堆在肩头,更显得她整个人身形修长纤薄。在她发色的对比下,他才发现原来夜晚的天空并不是纯正的黑色。
“刚才……不好意思!”卫嘉低声道。
陈樨失笑:“真稀奇,我头一回听说有人为了不喜欢任何人而道歉。我该说没关系吗?”
“明天我会去跟杨哥说,让他不要再胡说八道。”
“嗨,杨哥喜欢开玩笑。我又不是卫乐,我知道什么话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那就好。我答应了孙见川,这几天会照顾你……”
“整天不是照顾这个就是照顾那个,小小年纪,我都替你累!”陈樨接过被褥,绕开卫嘉进了房间。
这个晚上,大家睡得都不太安稳。前半夜,卫乐尿床了。陈樨朦胧中察觉被褥湿热而惊醒,她还有点懵,卫乐自己先哭了起来。闻声而来的卫嘉二话不说给她们换了干净的替换物,再度将卫乐安抚哄睡。从他的淡定和熟练程度来看,这种突发情况他已见惯不惯。
收拾完了残局,卫嘉敏锐地发现了陈樨的坐立难安。一问才知道,由于卫乐紧紧地贴着陈樨入睡,陈樨后腰擦伤部位的纱布也被打湿了。陈樨听说过古代有往敌人伤口上泼污秽物的杀人手段,她万万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可能成为那个因尿床而伤口恶化的倒霉蛋。
卫嘉也相当无语。幸亏他从卫生所带回了备用伤药,在外屋给她拆了“原包装”,消毒伤口、上药、包扎一气呵成,顺便还给她自己包得像木乃伊扎了蝴蝶结似的手臂重新换了纱布。这整个过程中他们都很默契地保持了缄默和平静。人的心理底线被重复突破以后会变得无所畏惧,更谈不上羞耻了。有一度,陈樨恍惚地觉得,他们就算在东北的澡堂子里袒露相遇也是可以微笑打招呼的吧!
他的手艺不错,包扎得美观精细,撕开粘连皮肉的纱布清创时动作也轻巧精准,没有让她疼得太厉害。被卫嘉重新“打包”好的陈樨自我感觉像刚保养过的零件一样崭新锃亮。她放下衣服,叹了口气,睡前心里的那点儿不痛快早消散了,只剩下少许感慨和遗憾。感慨是明白了他的不容易,遗憾则大约等同于花粉过敏的人流连于他人的繁花庭院,而那庭院深深,门户紧闭。
“今晚她不会再尿床了,你放心睡。”卫嘉说完,陈樨依然垂头坐在凳子上没有动弹。他现在已经能从陈樨的神情举止中读出一些她的心思,停住脚步道:“还有别的伤口?”
刚才的那个尺度于他来说已接近极限。
陈樨指着外屋的长条凳,为难地开口:“我能不能睡在这里。卫乐她睡着了以后老摸我,我不习惯。”
卫嘉瞬间明白过来。卫乐打小有个毛病,喜欢摸着别人身上的软肉入睡。她一直是跟着妈妈睡的,妈妈去世后,她哭闹了无数个夜晚,终于接受了用软绵绵的毛绒娃娃来代替。今晚身边有了陈樨,她难免会上下其手。只是以陈樨的身形来说……
他清清嗓子,同时驱散想笑的冲动和不恰当的联想。长条凳窄且硬,过夜是不可能的。他把床让给了陈樨,自己去已用来堆放杂物的爸妈房间睡了。陈樨非常乐意,她甚至懒得去掩饰那点儿小小窃喜,客套更是省却了,飞速道了声“晚安”就跑进卫嘉的房间关上了门。
第二日清晨,陈樨起了个大早,然而院子里已经晾晒着新洗的被套、床单。有些人果真勤劳得宛如工蜂。卫乐揉着眼睛走出来,看到陈樨在院墙下压腿很是惊奇,一边漱口一边在旁跟着她的动作瞎比划。
陈樨身上有伤,能活动自如的只有一条腿,那些她做来十分轻松的拉伸动作对卫乐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卫乐龇牙咧嘴地放下了自己的腿,垮着脸问:“樨樨姐,你昨晚是跟嘉嘉睡的,这样抬腿不疼吗?”
她嘴里含着牙刷,说话瓮声瓮气的,陈樨听了两遍才确信自己没有听错。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卫乐用天真无邪的口吻说惊人之语,但还是吓得差点儿劈叉,生怕隔墙有耳一般压低了声音解释:“话可不能乱说,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呀!我只是睡在你哥的房间,他昨晚在别的地方睡的!”
“他为什么要去别的地方睡,男人和女人是可以睡在一起的。”卫乐浑不在意地将牙刷拔出来,带出一嘴的泡泡,“我做你刚才那个动作有点儿疼。”
“没开过筋不要硬拉,你把脚放低些就不会疼了。”陈樨本能地接话,纠正卫乐错误的动作,同时也对卫乐把男女之事说得如此稀松平常感到震惊。卫乐长着少女的身体,内里却还是个小孩儿。是谁教她这些东西,总不会是……卫嘉吧。
“还是疼,我不学了!”卫乐的嘴往下撇,眉头也皱了起来。陈樨怕她又哭鼻子,连忙收了动作去安慰她:“是不是抻着筋了,哪里疼?”
卫乐指向大腿根部。她刚才的动作幅度并没有很大,怎么会疼得那么厉害?可卫乐不会作假,她的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她说疼,就一定是真的疼。
2
陈樨自幼学跳舞,对肌腱拉伤并不陌生,蹲下来道:“你放松,活动活动腿,还疼的话待会我给你用热毛巾敷一敷。”
“疼的地方在里面,不能敷。”卫乐畏缩地并拢腿,“我上次用毛巾擦了,还流了血、我还以为我要死了……”
陈樨心里一咯噔,出于女孩子特有的敏感直觉,她觉得卫乐的话古怪极了,再将方才她们的对话内容串联在一起,越想越不对劲儿。可她担心吓坏了卫乐,挤出个笑脸如闲谈般问起:“乐乐啊,樨樨姐以前压腿也受过伤。你说里面疼,是哪里面呀?”
“用来尿尿的里面,你也是那里疼吗?”
“真的流血了?流了多少?是不是每个月都流的那种?”
“只流了一点点,擦擦就没了,可还是疼。”
“是谁弄疼你的?”
“……”
“乐乐,你不是说我是你最好的朋友。朋友之间可不能有秘密,否则我会难过的。”
“可是三叔公说不能告诉任何人,否则就要打我,还不让我去看大黄。我喜欢跟大黄玩儿!”
“这么说,是那个‘三叔公’弄疼你的?”
“我不说,我什么都不说。你再问我就不跟你做好朋友!”
“好,好,我不说。嘉嘉知道吗?”
“樨樨姐,你千万不要告诉嘉嘉。他说内衣裤里面的地方不许让人看和摸。他知道了要生气的……”
每问得更深一层,陈樨都要倒抽一口凉气。偏偏卫乐的神态语气都还是那么无知懵懂。陈樨还想了解更多,卫乐已开始回避这个话题,转而兴致勃勃地跟陈樨说起大黄猫的种种趣事。
陈樨哪里听得进去,她心里想的是卫嘉大清早到底跑哪里去了?他那么细致的一个人,怎么会对妹妹身上的古怪一无所知?就在陈樨犹豫着要不要出去找卫嘉的时候,院子外传来了卫嘉说话的声音。他拿着油纸包裹着的一包东西,身后还跟着个人。
“是村口的那家炸油饼!”卫乐惊喜地迎上去接过哥哥手里的东西,又回头对陈樨说:“叔公还给我们送桃来了。”
卫嘉身后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手里果真提着满满一篓鲜桃。他用极重的方言口音笑着夸道:“乐乐真机灵,什么都知道。”
“那当然,三叔公家的桃是我眼看着一天一天变大变红的,我还给它施了肥。”卫乐受了夸奖开心得很,那张雪白姣美的小脸一如新摘的桃子般鲜润。
陈樨暗暗地想:说曹操,曹操到。这三叔公眼熟得很,不正是孙见川避之唯恐不及的的舅老太爷吗?前天在马场服务点才刚打过照面。竟然是他!
卫嘉的话证实了陈樨的猜测。卫嘉见陈樨目不转睛地盯着来人看,以为她介意陌生人的存在,解释道:“哦……这是住在我们隔壁的邻居,也是姓卫的本家。我和卫乐都叫他叔公。他早上新摘的桃给我们送来一些,正好跟我在门口碰见了。”
陈樨这才明白为什么卫嘉对这个邻居家的老头没有设防。因为他看起来实在太老太老了,老到让人几乎遗忘了他的性别。她勉强控制住自己的面部表情,道了声:“三叔公好。”
三叔公看见陈樨,浑浊的眼睛仿佛有了光采:“这不是跟孙家小子一起的女娃么?怎么跑这来了?”
“她摔伤了,暂时住我家,方便到卫生所换药。”卫嘉答道。卫乐捧着炸油饼进了屋,他对陈樨说:“你刚起来还没吃东西吧?油饼要趁热吃。”
卫乐从屋里探出半个身子,用手在耳朵边比划了一下:“樨樨姐好厉害,她能把腿抬到这儿。”
卫嘉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昨晚拆纱布时目睹的伤还在眼前。他对陈樨说:“你是不是嫌自己没有残废?”
陈樨的话接得莫名其妙:“你发现没?乐乐走路怪怪的,好像有哪里不舒服。”
“你看谁走路不奇怪?”昨天她评价那两个穿裙子骑马的女职员也用的这句话。卫嘉说:“你自己走得很好吗?”
陈樨是差一点儿走上舞蹈专业这条路的人,她学了十年芭蕾,芭蕾的基本功训练强调肢体舒展、动作开放,所以她走路时会有轻微的膝胯外展,也就是俗称的“外八”。后来她妈妈特意请了形体老师给她纠正得差不多了,只在很松懈的时候才会被人看出毛病。要是往常听卫嘉那么说,陈樨是要生气的。可现在她只想给他来个标准的大踢腿,告诉他——“你是个大傻子!”
“这桃可甜,我和家里老太婆一早刚摘下的,快尝尝鲜。”三叔公笑容可掬地给陈樨递上桃子。陈樨嘴上说着“谢谢”,却没有伸手去接。那张须发皆白的面孔看起来是那样慈祥。会不会是卫乐表达的意思有误?谁能相信这样风烛残年的老人会对邻居家看着长大的小女孩儿动邪念呢?
卫嘉替陈樨接下了三叔公手里的桃。陈樨的心思在他眼中并不难懂,她现在整个人像只戒备状态的猫,看似一动不动,实则尾巴已经炸开了。她在抗拒着什么?
三叔公看到了陈樨手上缠着的纱布,以为她只是手不方便,也没往心里去:“你三叔婆在家里蒸了鲜肉包子,乐乐最爱吃了。要不然两个女娃都到我家吃午饭去,也省得卫嘉跑来跑去。”
“我要吃肉包子……”卫乐从屋里跑出来,嘴里还塞着半个油饼,她扯着陈樨的衣角说:“樨樨姐也去,我带你看大黄。”
“谢谢三叔公。她身上有伤,走动不方便。中午胖姐会送饭回来,卫乐也留在家跟她做个伴,前天把她丢给你们照看一整晚已经很不好意思了。”卫嘉婉言谢绝。
卫乐听说不能去隔壁家吃包子,扁着嘴眼看就要哭出来。陈樨拉着手哄她:“我俩留在家继续扮仙女玩儿不好吗……乖,肉包子我也很喜欢,可是仙女才不会为了肉包子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