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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尖蜜 正文 第6章 上铺的正常人

所属书籍: 针尖蜜

    1

    江海树是个作息规律的年轻人,又兼这一天一夜都没好好合眼,10点刚过便开始犯困。他剥完所有的鸡蛋,歪在沙发上迷瞪了一会又忽然惊醒,这时卫嘉也洗漱完毕了。

    他们没有谈论过晚上该怎么睡的问题,好像在意这个的只有江海树而已。卫嘉的房门一直是开着的,江海树趁无人注意伸头进去看了房里的布局,发现里面是一张高低床。他的心放下了大半,这时实在熬不住了,站起来对卫嘉说:“卫叔叔……卫医生,我今晚睡您上铺可以吗?我晚上不打呼噜,也不爱翻身。”

    “当然不行。”卫嘉还没吭声,陈樨先浇了江海树一盆冷水。

    江海树不是没有想过陈樨可能会要求睡在床上,他是没什么意见,然而总不好让屋主也挪出来睡客厅。

    “这沙发,我和卫医生两人也挤不下啊……”他说。

    陈樨嘲笑他:“你想得美。你自己睡沙发,谁说他要跟你一起。

    “哦,你们中的谁要跟那个婆婆一起睡吗?”

    江海树脑子里迅速地分析,陈樨是断然不会睡在有一个跟她不对付的病人,而且还气味混杂的房间里的。那么就是卫嘉睡过去?虽说成年的继子是要避嫌的,可尤清芬是病人,她的房间里有一张折叠的小床,想来就是方便有人陪护过夜时用的。

    “你愿意的话可以过去睡,如果你不怕尤清芬用遥控器砸你脑袋的话。”陈樨好心地说。

    “那是要怎么办……”江海树困惑了。

    陈樨理所当然地说:“我跟卫嘉睡主卧,你随便。”

    江海树震惊于这种分配方式,成年人的世界是这么“简洁明快”吗?他抱紧了睡前必备的小毯子,像抱紧了困惑无助的自己,然后望向这屋子里最正常的人。他怀着仅有的一丝热切寄望于卫嘉主动卷铺盖睡客厅,把高低床留给一对路途劳顿的母子。江海树不介意睡在陈樨上铺,打地铺也可以接受。

    卫嘉默默站在卫生间和卧室连接处。他头发半干,脖子上还绕着被陈樨用过的毛巾,眼神放空,看样子是在等待他们的讨论结果。陈樨嘴里说出惊人之语,他也没有开口拒绝并纠正她行为偏差的意思。

    “我困了,你们慢慢聊。”陈樨一拧身就回了房,房门虚掩着。

    卫嘉瞥了江海树一眼,江海树满怀期待,随即听到卫嘉说:“沙发上有薄毯子。客厅蚊子比较多,你不习惯也可以去睡那个房间的行军床。自己看着办。”

    “卫医生,你们真的一起睡?”江海树知道这样问有点蠢,可他的嘴就好像一个快要爆炸煤气罐阀门。

    “我都可以。”卫嘉的表情依旧温和又冷淡,“你也要一起?这样的话可能会有点挤。”

    江海树退后了几步。他有些回味过来了,自打从外面调解鸡和狗的纠纷回来,卫嘉面对陈樨就隐隐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放任,或许对他自己也一样。当然,他的言谈举止看起来还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靠谱得不能再靠谱。这样的人疯起来才要命!当他平静又清醒地说火是清凉的,水会把人烧成灰,表示惊讶的那些人更像脑子出了毛病。

    “睡了。”卫嘉也转身回房。他思考了两秒,当着江海树的面关上了门。

    江海树现在就是那个脑子出了毛病的的人。

    第二天,陈樨睡到将近中午才起来。江海树已经在客厅啃完了大半本普希金的《黑桃皇后》。

    “早啊。”陈樨心情愉快地跟江海树打招呼。她看来睡得很好,完全不存在适应环境的障碍,脸上皮肤透出健康润泽的微红,眼神清亮,神情餍足。在江海树看来,她这种迅速的回春的状态实在太可疑了,处处透着妖异,好像一根刚刚修炼得道的藤蔓精,或是榨干了书生精气的狐妖。至于她的宿主……卫嘉天没亮就出去了,江海树还来不及窥探他的状态。

    厨房的电饭煲里有粥,小锅里有卤好的鸡蛋,餐桌上放着早已凉透的豆浆和馒头。陈樨坐下来吃她今日的第一顿饭,江海树也考虑着要不要一起把午餐也解决了。他一靠近,陈樨就点评道:“你昨晚怎么啦?小小年纪眼袋吊肚子上了。”

    江海树没敢说,客厅蚊子彻夜骚扰是他睡不好的原因之一,但是更重要的是他总是提着心,不由自主地留意卫嘉卧室里传出来的动静。“我还是未成年人呐!”他蜷在沙发上在心里不停默念,害怕地竖起耳朵,结果几乎一夜无眠。

    幸亏陈樨也就是信口一问,根本不在意答案。她吃着卤蛋,忽然“噗呲”笑出声来。

    “妈,什么事这么有趣?”江海树幽幽地问。

    “没什么。”陈樨笑着摇头。

    “妈,是不是少儿不宜的内容?”

    江海树一本正经的发问,让陈樨差点被鸡蛋噎住。“假如是‘少儿不宜’的内容,就代表少儿一开始就不该想、不该问。还有,把你说话的前缀去掉,再叫‘妈’我收拾你。”

    她嘴里说着狠话,眼里仍带着笑意。这样的陈樨像极了江海树幼年时最喜欢的屏幕人物“鲛公主”。出演这个角色的时候,陈樨大学刚毕业,这是她的出道之作。虽说不是女主角,角色也不是当时流行的天真可爱挂,但“鲛公主”的敢爱敢恨和那种坦荡又鲜活的美,依然在瞬间击中了还是小鼻涕虫的江海树。他记得在那部剧里,“鲛公主”得知她可以常伴爱人身边时,就是这样笑的。然而这一对最后的结局却十分令人唏嘘,江海树不知为他们哭出了多少鼻涕。

    其实让陈樨发笑的内容也算不上少儿不宜。

    昨晚卫嘉进房间后,卷起他床上的物品搬到了上铺,把稍微宽敞一些的下铺让给了陈樨。陈樨还跟他客套:“用不着那么麻烦。”

    卫嘉看着陈樨脸上敷着的面膜,说:“你这副样子从上面探出头来,我有些受不了。”

    “好吧,你想在上面也行。”陈樨草草铺好卫嘉扔给她的干净床单,惬意地躺下,说不清是因为这熟悉的房间,还是熟悉的味道,她感到浑身的肌肉从脚趾到小腿、膝盖……逐渐往上一寸寸松弛下来。她喃喃道:“你千万不要半夜骚扰我,我今天太困了。”

    “困就别说话。”

    卫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陈樨忽然又不肯这样睡过去了。

    2

    “卫乐这些年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

    “没有。”

    “唉……我发誓我来之前没想过会撞上你和小看护的约会。我不是故意搅和你们的。”

    “嗯。”

    “我真的没有地方可去了。今天我虽然骂你看我笑话……其实我知道你是唯一不会笑话我的人。”

    “因为我没有幽默感,你说过了。”

    “我的事你听说了?”

    “看过新闻。”

    “我这次回来还挺忐忑的,怕你不肯放我和小树进门。我也知道我有点过分……”

    卫嘉打断了陈樨的话。“行了,你知道你过分,你还是会这么做。你说不是故意打扰我,可是你打扰我根本不需要故意。”

    陈樨听到卫嘉这么说,莫名感到了心酸沮丧,用力蹬了一脚被子,说:“可我来都来了,你要我怎么做嘛!”

    “你现在只需要闭上嘴睡觉。”

    陈樨依言闭嘴,人却翻来覆去,过了一会她又忍不住踢了踢床板。她自幼学跳舞,手长脚长,柔韧性极佳,踢得卫嘉的背都在震动。

    “要是今天我没出现,你和小看护会怎样?”

    “我没想那么多。”

    “我不信。我洗澡的时候看到洗漱架上有一套旅行装的护肤品,是年轻又没有什么钱的女孩子喜欢用的品牌。你别跟我说尤清芬依然那么爱美啊!”

    “尤清芬有时情况不太好,欣欣得照顾她,偶尔会留下来过夜。”

    “说真的,你们睡过吗?

    “……”

    “说话呀,睡过就睡过,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睡过怎么样,没睡过又怎么样?”

    “嘉嘉,你在回避我的问题哦!”

    “你那么在意这个?你可不像这么传统的人。”

    陈樨“嘻嘻”一笑。“好了,你用不着回答了,我已经有答案了……晚安。”

    “你有个屁答案!”卫嘉闷闷的声音过了一会才传入陈樨耳中。

    陈樨卷着被子坐起来,也不管上铺的人看不看得见,一手指着床板说:“你变了!以前你不会这么说话。我发现你对我特别过分,你跟别人对话也这么多‘屎尿屁’?”

    “睡你的吧!”卫嘉好像长着一双能穿透床板的眼睛。“因为别人没你那些龌龊的想法。”

    “我判断你们肯定没睡过,这也能叫‘龌龊’?”陈樨不满地嘀咕,然后便不再说话了。

    良久,卫嘉叫了她一声:“喂,你睡了?”

    “是谁说的——睡觉的时候把嘴闭上。”陈樨报复心极强地回了一嘴。

    “你能不能把那个探照灯关了。”卫嘉受不了地说。?“安卧在一片红云之上,得道飞升一样的感觉不好吗?”

    “你关不关?”

    “哎呀,这是美容用的大排灯,红光是可以修护皮肤的。半个小时后自动就关了,别叨叨。”

    “既然这样,在关掉那个灯光之前你继续说吧。”

    “说什么,我说完了。”

    “……”

    陈樨不逗他了,按摩着眼角笑道:“你不就想问我怎么能判断出你们没有睡过?一把大年纪了,害什么羞啊!”

    “我想听听你脑子里装了什么东西。”

    “那是一种微妙的感觉,情场上翻滚过几轮你就懂了。”

    “我还以为是什么真理。作为一个正常的男人,我不能有我的生活和需要?”

    “你很正常我知道呀,我太了解你了。你这人吧,一般能自己动手解决的事绝不轻易麻烦别人!”

    陈樨的上方又陷入了好一阵沉默。陈樨笑得仿佛整张床都在颤。“哈哈哈哈,不好笑吗?你为什么不笑?哎,你真的越来越没有幽默感了!”

    卫嘉说:“至少我很独立。”

    想到这里,正在吃早餐的陈樨看着手里的卤蛋,托着额头笑个不停。

    卫嘉从诊所回来时,陈樨正慢条斯理地撕着馒头。一看到人进门,她就问:“回来得正好,我能用蜂蜜蘸馒头吃吗?”

    “随便你。”卫嘉去洗手换衣服,他今早上给两只猫一只狗做了绝育手术,不想被正在吃饭的人埋怨。陈樨冲着他的背影说:“你别忙啊,有时候狗味也挺好闻的。”

    卫嘉假装没听见,去推了尤清芬出来吃饭。他在厨房给尤清芬盛粥,发现锅里的粥还像早上出门前那么多,桌上的鸡蛋和馒头也没有肉眼可见的减少。

    “你们没吃东西?”他问陈樨。

    陈樨晃了晃手中的半个馒头,说:“江海树不喝粥只喜欢鸡蛋和豆浆。我今天的碳水已经足够了。”

    “瘦得像鬼一样,也难怪别人误会。”卫嘉拧开那罐桂花蜜,放在餐桌上。

    “我这样上镜刚刚好。就算不拍戏,我也不会让别人嘲笑我既落魄又身材走形!”陈樨将桂花蜜倒了一些在碗中,金黄色的细小花蕊点缀在浓稠的蜂蜜中,气味甜腻馥郁。陈樨胃口大开。“你的小看护手艺不错。放心,我会带着她对你的心意好好享用的。”

    尤清芬又在用那种阴恻恻的眼神无声打量着陈樨。陈樨知道她现在能说一些话了,可到现在为止她没对陈樨开过嘴。

    陈樨一脸善意地问尤清芬:“你看了我这么久,是想要来一点吗?”

    “她血糖高。”卫嘉替尤清芬回绝了陈樨。“别告诉我你从早上到现在你只吃了半个馒头。”

    “还有一个卤鸡蛋。”陈樨的注意力仍在尤清芬身上,笑着对她说:“是你告诉小看护卫嘉喜欢桂花蜜的?我可记得他一点也不爱吃甜食,你这长辈和媒人做得太差劲了。”

    “以前不喜欢。”卫嘉看到尤清芬把抖动得益发明显的左手按在了腿侧,不想再刺激她。“人是会变的。”

    “那你尝一口试试。”陈樨把裹满了蜜的馒头往他嘴边送,卫嘉皱眉躲开了。她了然地笑:“放心,我不会对你的小看护说的。你不是喜欢桂花蜜,而是喜欢……”

    “我什么都不喜欢,你能打住了吗?”

    卫嘉不喜欢陈樨步步紧逼的样子,她明明什么都不想要,却执意打破,放肆索取。她的骄傲与好胜让她无视他人的窘迫,甚至也不在意她自己的得失。

    “以前只听说过‘死者为大’,现在我才知道人废了也是有特权的。你养着她,让她吸你的血,拖你后腿,那是你的事,我管不着。可是只许她讨厌我,我不能讨厌她?”陈樨讥诮道。

    卫嘉沉默,他上午一刻没休息地赶完手头上的工作回来吃午饭,却没想到他和陈樨重聚后的第一次争执来得那样快。

    江海树也被这餐桌上瞬间的风云变幻弄晕了头,大家刚才不是还挺和谐的吗?他能看出来陈樨和那个老婆婆不对付。按说陈樨的敌人就是他的敌人,可对方毕竟是个失去了大部分自理能力的老人,他也能理解卫嘉的立场。

    “我记得我家里也有一罐桂花蜜,在我妈……在陈女士的起居室餐柜里放着。我有一次想尝尝,可她怎么都不让我碰。”江海树打了个圆场。他跟陈樨商量过了,以后就称呼她为“陈女士”。陈樨觉得这称呼透着点老气,像一个做了盘发造型,穿着大码花裙的阿姨。江海树却认为这是庄重和尊敬的体现。

    “是吗。”卫嘉看了陈樨一眼,试图笑了笑。

    “我说过,因为那是过期的东西!”陈樨的声音冷如寒铁,抓起面前的一杯豆浆,仿佛那是一杯烈酒般要一饮而尽。

    卫嘉制止了她。

    “我现在做什么都不对是不是?”陈樨气极反笑,盯着自己的手腕问:“要不我给你付钱?”

    卫嘉松开手,仿佛屏蔽了来自于她的敌意。他说:“我早上出门时做的豆浆,现在都过了几个小时了。高蛋白在常温下容易变质,当心吃了闹肚子。你等我一会,很快!”

    他说着便起身去厨房重新拿出豆浆机,早上浸泡过的黄豆还剩了一些在冰箱里,现在正好用上了。

    陈樨的愤怒之焰犹如扑倒了阻燃海绵上,她自言自语:“是外面买不到豆浆,还是诊所生意不好,什么都自己干,天生的劳碌命!”

    卫嘉听见了,含笑回头:“谁让我是动手能力很强的人呢?自己能解决的事怎么好麻烦别人。”

    陈樨一怔,精致的五官顿时有些扭曲。她本来还想绷着,实在忍不住,捂着脸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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