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想着,不知不觉地便已走到了北城门前。
城门值守的是陆封,见席银走过来,拱手行了个礼,示意内禁军撤开,自己上前道:“内贵人又出城去漂衣吗?”
席银点了点头,“将军辛苦。”
陆封看了一眼天时,金乌悬于西天,白日里的春燥渐消,飞鸟落枝桠,天边压着一朵厚重的云。
“有些晚了呀。”
席银掂了掂手里的木盆,“也不多,城门落锁之前回得来的。”
陆封点了点头,“内贵人身边的胡氏呢。”
席银朝身后看了一眼,笑道:“也不知道做什么去了,应该就来了,将军也给她个方便。”
陆封应“是”,又嘱道:“内贵人,兰静山水域虽无战事,但再过几日,恐怕春潮就要涨了,贵人还是要留心。”
席银应了一声“好。”
陆封也不多言,侧身让到一旁。
席银颔首与之别过,独自往江边走去。
江州的对面便是兰静山,兰静山在上游,并不是江战主要战场。此时春深鸟寂,江面上落满了越不过时节的花。金阳余晖翻滚水浪,风里飘着一阵淡淡的水腥气,烘在人的皮肤上,有些暖又有些痒。
席银走出城不远,胡氏便从后面跟了上来,“内贵人,今日怎么多了这么些要漂的呀。”
席银回头道:“殿下今日一刻也没停过,浆了这么些,不趁这会儿漂了可怎么好。”
胡氏道:“要说殿下,也是可怜。这么一刻不停地做我们做的劳役,也不是个办法啊,我瞧她身子越发重了。”
席银垂头道:“她这样到不会胡想,也是好的,对了,你上什么地方去了。”
胡氏见她转话,便拧了拧袖口的湿处道:“哦,去给军医搭了把手,这就晚了。哟,这还真是耽搁地有些久欸,眼瞧着天都暗了。”
说完,她从席银的木盆中捞了几件衣裳放到自己的盆,“内贵人一个人怎么漂得了这些,匀我些……”
话还没说完,便忽地脚下一个软踩,席银忙抽出一只手拽住她。
“怎么了。”
胡氏稳住身子道:“没事,不过,这里的泥地怎么这么软。”
席银朝前面看了一眼,离江岸到还有些距离,便迟疑道:“今日……下过雨吗?”
胡氏摇头道:“没有啊,这几日虽然雨多,但都是夜里下,白日就停了。昨日好像就连夜里都没有下雨。”
席银将手中的木盆放下,朝前试着走了几步,天色已经渐渐黑下来,江面如同一匹乌黑的段子,偶尔翻出些浪光,混混沌沌地看不清楚。
席银从袖中取出火折点燃向前面照去,逐渐凝了眉。
“不对……”
胡氏也跟上来道:“什么不对啊。”
“好像是江水漫上来了……”
“啊?怎么会,昨日还没有啊……”
席银背脊有些发寒,轻道:“也许是春汛。”
说完,她回头对胡氏道:“但我还是觉得不大对,我听黄夫人说过,江州的堤坝是黄将军亲自挑泥搬石监筑的,即便是十年难遇的春汛,也不至于会漫堤。胡娘,趁着水不深,我去前面看看,好回去跟陆将军他们说。”
胡氏恐道:“内贵人还是不要去了,这万一水涨起来,可怎么……”
然而她话还没说完,席银已经已经走到前面去了,胡氏无奈,只得提裙一路跟了上去。
两人顺着河岸,朝上游走了一段路,忽然渐渐听见了呲呲啦啦的声音,胡氏有些害怕,拽着席银站住了脚步,“内贵人,这是……是水里的魂哭吗?”
席银被她这种说法吓出了一身的冷汗,下意识地捏住了腰间的铃铛。
“不是,别胡说。”
“那是什么声音啊。”
席银逼迫自己平静下来,凝神细听了一阵,轻道:“因该是锹铲掘土的声音。”
说完,她抬头朝远处看去,果然看见江堤上有人影晃动。而此时脚下水已经漫至了小腿。
席银忙灭了手中的火折,又对胡氏道:“赶紧把火折子灭了!”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只听不远处传来几声高喝,“那处有火光!不能让他们跑了!”
席银拽住胡氏,“快走!”
二人虽已竭尽全力奔逃跑,但还未跑多远,席银便觉背后忽然寒气逼来,她还不及反应,小腿上便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她一个趔趄匍匐在地,回头看时,便见小腿上中了一箭。背后的人马道:“有一个人中箭了,快,再放箭!绝不能让他们跑了!”
席银眼见箭羽从身旁略过,忙对前面的胡氏喊道:“胡娘,停下!”
胡氏哪里一怔,脚下一软便跌坐在了地上,席银回头对身后的人喊道:“别放箭!奴们不敢跑了!”
为首的人听是一个女人的声音,立即变了声气。
“哟呵,好像是两个女人,别放箭了,把人绑回船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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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银和胡氏被带上了船。关在底舱中。
胡氏在昏暗之中,吓得浑身发抖,“内贵人……这些……是什么人啊。”
席银摇了摇头,“不清楚,但总不会是陛下的人。”
“那他们会不会杀了我们……”
席银侧面看向她,“胡娘,听我说,不准怯。”
这个“怯”字一出口,席银不由一怔。
这句话,张铎曾经用不同的语气,在她面前说过无数次,可这却是她第一次,把这句说给别的女子听。
一时之间,她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眼睛也涨涨的,只可惜,此时情景,根本不容许她去想那个远在荆州的男人。
想着,她狠狠地揉了揉眼睛,忽听外面看守的两个道,“岑先生什么时候到啊?”
“听说就是今晚,也不知道今晚能不能将这堤口掘开。”
“要我说,掘开有什么用,谁不知道江州城高墙后的,哪淹得了啊。”
“嘿,你是不知道,岑先生那是神算子,他说三日后春汛要来,那就一定会来。”
“有这么神吗?”
“你就是少见识。”
胡氏听完这二人的话,轻声问席银道:“这岑先生是……谁啊。”
身旁的人没有说话,肩膀却有些颤抖。
“内贵人怎么了?”
“没什么……”
她说着,试图挪动膝盖,那钻心的疼痛瞬时令她咬紧了牙关。
“内贵人,你的伤不要……”
“胡娘,不要再叫我内贵人。”
“内贵人说什么……”
“胡娘!”
席银压低声音斥了她一句,勉强稳住喉咙道:“听我的话,我腿上有伤,逃脱了也无法回城,你今夜必须回去,告诉江将军和陆将军,刘军在此处挖掘河堤,三日后春汛将至,让他们务必撤出江州,否则,江州城那三万余人就都活不成了。”
胡氏眼泪都要出来了,连连点头,可还是忍不住哭道:“可是……奴……奴怎么才能逃出去呢……”
席银看向自己的脚踝,那一串铜铃铛静静地躺在她脚踝骨边。十几年了,就算张铎在急怒的情况下,也没有办法碰到这一串铃铛,这是岑照给她的念想,也是她十几年的执念。她以为她一定会带着它一辈子……
想着,她狠狠地咬了咬牙,闭上眼睛,伸手摸索着那锁扣处的机关。
脚踝处已经被勒出了淤青色,一碰便疼得要命,席银也不明白,她就是因疼,还是因为别的原因,眼泪止不住地流,直淌入口鼻之中,令她五感辛辣。
胡氏看着她的动作,脱口道:
“内……不是……您不是从来不准人碰这串铃铛啊,连陛下也碰不了的……”
席银拼命抹眼泪,对胡氏道:“把脚伸出来。”
“您要做什么。”
“照我说的做,快一点,要来不及了。”
胡氏怯怯地伸出脚踝,席银忍着痛弯下腰,一面替她系上那串铃铛,一面道:“胡娘,这串铃铛的锁扣有机巧,今日来不及教你怎么解,等我回来的时候,我会帮你解开,但是,如果我回不来,你无论用什么样的方法,不管砸也好,敲也好,一定要把它拿下来,不准戴着她,听到了吗?不要傻傻地戴着它。”
胡氏惶恐道:“您在说什么啊……您得回来……”
“好,我会回来,但你也要听好我说的话,他们说的岑先生,应该就是岑照,我是岑照的妹妹,你脚腕上的这串铃铛是岑照十二年前送给我的。他是个眼盲之人,能靠这个铃铛的声音,分辨我在什么地方,我如今,想赌一次,能不能赢我也不知道。”
“您要怎么赌啊。”
席银深吸了一口气,“我想赌岑照,会放过我。一会儿,我会想法子让他来见我们,但你记住,千万千万不要出声,也不要开口,不管他们对我做什么,你都不要开口,带着这串铃铛,找机会回江州城。如果我赌赢了,他应该不会对你放箭。哦,对了……”
她说着,低头解下腰上的那只金铎,“把这个也带上,交给长公主殿下,江州城后面,应该是阳郡,若阳郡府官不肯开城纳人,我不知道这个管不管用,你让殿下试试。”
胡氏接过她递来的金铎,惶道:“那你怎么办。”
“不准管我!听明白了吗!”
胡氏被她吓得一愣,又听她道:“厝蒙山行宫你已经错一次,这一次,绝不准再怯,也不准再退,否则以死抵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