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了。”
张铎侧过身,把她的脑袋从被褥里掰出来,“再躺一会儿,吃东西。”
“我吃不下……”
说是吃不下,后来却就着丝莼吃了一大碗米粥,最后还饿,又要吃胡饼。
胡饼很酥,落了一榻的麦粉渣滓,席银叼着剩下的那半块胡饼,挽起袖子小心地去捡,晃眼间见张铎坐下来,伸手一把将那些渣滓扫了下去,伸腿抖开被褥,闭眼躺下。
席银坐在他身边,惶恐地咀嚼着那半块胡饼。
悉悉索索的声音如鼠偷食,张铎却睡踏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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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年关,厝蒙山的人马开拔。
与此同时张平宣也到了江州,江州守将黄德在除夕这一日,收到了张铎在半道上写个他的一字令——杀。
黄德的妻子蒋氏将蒸熟了一笼麦饭,遣女婢来唤几次,也不见丈夫过来,便亲自过来请,见黄德立在拴马木前皱眉不语,上前关切道:“怎么了。”
黄德忙将手令放入袖中,回身道:“你女人别问。”
蒋氏跟在黄德身后道:“是荆州乱了吗?”
“不是。”
“既荆州未乱,郎君忧虑什么。”
黄德站住脚步,“长公主殿下安置在什么地方。”
蒋氏应道:“殿下不住官署,如今暂住在城西的烟园。她身旁的周氏使人来问过几次了。”
“问什么。”
“问郎君什么时候送她出江州。”
黄德忙道:“那你怎么答的。”
“照郎君教的话答的,殿下身子有亏,应再缓一两日。”
黄德垮肩点头,“好,遣人看着烟园。”
蒋氏听出了黄德声中的惶恐,移步上前道:“究竟怎么了,郎君说出来,我行事也好有个底。”
黄德犹豫了一阵,张口刚要说话,却听外面人来报。
“将军,有人强入烟园。”
“谁!”
“荆州军副将,赵谦。”
蒋氏看向黄德道:“郎君有收到荆州来的消息,说赵将军会来接应长公主吗?”
黄德的额头冒出了冷汗,“没有……”
“那这赵将军怎会突然返回江州。”
黄德陡然提声道:“怎么会!那混小子不要命呗!”
蒋氏不敢再应声,拢着袖子惶恐地看着黄德,。黄德跺脚道:“要出事,要出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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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园穿廊上,赵谦抱着剑靠在廊柱上看着张平宣,背后是一群屏息戒备的执刀府兵。
张平宣跪坐在廊上,抬头看向他道:“没有军令,擅自离军,是死罪。”
赵谦侧面笑了一声,那声音听起来有些嘲讽的意思,却不知是在嘲讽张平宣,还是讽刺他自己。笑过后来,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直身走到她面前,一把拍在案上,“谁逼我死啊。”他说着双手撑案,迫近张平宣的面容,“要不是你,要跟张退寒闹到这个地步,惹得他要杀你,我会来江州?”
他说到此处,一下子冲出了火气:“张平宣!你要嫁给谁我管不了你,但你能不能给我活得好一点?啊?”
张平宣闭着眼睛,任由他滚烫的呼吸喷在脸上。
“我怎么不好了?”
赵谦拍案,几乎是在喝斥她:“好个屁!你好好地在厝蒙山行宫呆着不行吗?非要来趟荆州这一滩浑水!你自己来就算了,还要拖着你肚子里那个一起来!”
张平宣将身子朝后一靠,“所以呢?”
她说着睁开眼睛,“我,我腹中的孩子,与你什么相干?”
“是跟我没关,但我……但我……我……”
转折的句式已在口中,但赵谦搜肠刮肚却想不出什么合理的话,来将其补完。
张平宣伸手拿起他拍在案上的那封信,一眼扫过,放平声音道:“张铎要杀的消息,是谁递给你的。”
赵谦摁了摁太阳穴,愤懑地吐了一个人名。
“顾海定。”
张平宣将那信一把揉了,投入了博山炉中,抬头望着赵谦道:“你自己走吧,回荆州去,你根本没有必要为了我,把你在张铎那儿的前途毁了。”
赵谦反手用剑鞘戳着陶案,切齿道:“妈的张平宣,你是不是不会说话啊,我赵谦这辈子管什么前途……”
“你也别给我拍案戳地的!你指望我跟你说什么,哦,带我从这里出去,带我一道去荆州城,我倒是想,你怎么办,在荆州受军法处置,还是回了洛阳,等着张铎把处死啊?”
赵谦从这一番话里隐隐约约听出了一些令他又是欣喜,又是难受的意思,唇角不自觉地有些发搐:“你……你是什么意思。”
张平宣笑了一声,故作轻蔑地吐了一个字。
“滚。”
“张平宣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我说得不够清楚吗?我让你滚回荆州!”
赵谦受完她这一句重话,握拳埋头,沉默了良久。
“张平宣。”
“不要再跟我说话,滚……”
“张平宣,只要你能活得好,我赵谦,不介意被你利用。”
话声刚落,头顶错时而开一丛白色的花被风陡然吹落,落在张平宣的膝边。她低下头去看那朵花,渐渐抿紧了嘴唇。南方的花种类太多,她尚认不全,事实上,她从前也不喜欢这些腻歪的草木,熟悉的也不过是赵谦出征前,送她的那几种,最后那一次是荣木花。
“纯粹”的人,哪怕再蠢,也难以用难听的话去诋毁。
张平宣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咬破了嘴唇,腥甜随着吞咽扩散入口鼻。但她感觉不到什么痛,甚至不知道到底是伤在哪一处地方。
“赵谦,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你才明白。”
面前的男人习惯性地抓了抓头,流露出一丝憨色。
“我哪辈子就明白了,你爱慕陈孝,嫁给了岑照,我这个粗人该死心了。你不用问我,我对你的心早就死了,但那又怎么样,我只是不去想娶你的这件事而已,其他的心都还在。”
“呵,赵谦你是不是蠢,哪有人上赶着……”
“我这个人啊。”
他放下剑,伸出大拇指反指自己,“就怕你不利用我。”
张平宣眼底发烫,她望着赵谦摇头道:“从小到大,我都不值得。”
“我知道。但我从小到大,就喜欢你这么一个人。你以前特别好,我是说遇岑照以前啊,高傲,但有礼有节的,说的话也都有道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你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有一段时间,我都不是很喜欢你了,可我转念一想,以前你再不心,张大司马和徐夫人都很疼爱你,张退寒也护着你,现在你父母都不在身边,张退寒也不对你好了,至于那个岑照……对你如何我就不说了。那我就在我如果也不喜欢你了,你也太可怜了。所以就这么遭吧,接着喜欢你。”
张平宣眼角渗出了眼泪,但她强忍着没有出声。
赵谦最看不得张平宣哭,尤其是对着他哭。
不出声,光流眼泪,然后拼命地用袖子去擦,把眼周的皮肤擦红了也全然不在乎。
“别哭,求你了,我受不了你哭。”
赵谦蹲下身,试图说些什么安慰她。然而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哪一句刺伤到了她,只得胡道:“我说错了,我哪有不喜欢你的时候,我嘴巴硬罢了,我一直都很喜欢你。”
张平宣没有应赵谦的话,只复道:“快走。”
“我走了,你还活得了吗?”
张平宣猛地推了赵谦一把,“你到底明不明白,张铎为什么要杀我!”
“因为你违逆他……”
“根本就不是!”
“什么……”
张平宣凝着赵谦的面目,“他要杀我,就是怕你会这样,坏了他在荆州的大计。岑照是我的夫君,是我腹中骨肉的父亲,我救他是天经地义的事,哪怕我根本斗不过我那个哥哥,我也要试一试,但我不想利用你!真的……赵谦,我不想利用你……”
她说着说着,肩膀抑不住颤抖。
忽然,鼻中渗入一阵的花香气,五感流窜,沁人心脾。
张平宣揉了揉朦胧的泪眼,低头看时,却见赵谦不知什么时候捡起了那朵落在她膝边的花,送到了她面前。
“不要哭了。我又不蠢,许博早就给我说过张退寒的意思了,在他南下荆州之前,我绝不能轻举妄动,否则军法处置。你放心,我这条命是他从金衫关捞回来的,军法处置就军法处置吧……”
他说着,扬了扬手中的花,那幼白的花瓣,受不起南方冬日湿润而寒冷的风,瑟瑟地颤抖着。
说话的人声音却渐渐平宁了下来,甚至带着一点温和的笑意。
“张平宣啊,我看不得谁欺负你,就算那人是张退寒,我也不准。”
说完,他又把手抬高了些,松开蹲麻了的腿,一屁股盘膝坐下,仰头道:“呐,给你花。你拿好啊,荆州城外的草都被许博烧光了,估计是找不到花了,这或许……是我这辈子能送给你的最后一朵花了。”
他一面说,一面垂下眼,眼底闪过一丝落寞。
“可惜荣木花开过了,平宣,我之前一直都觉得,荣木……花是四方天下之中,最衬你的那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