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怀玉说完这句话,竟自觉其中很有些,久在洛阳宫中行走的感触,既然江沁把话提到这处来了,他也忍不住地,想感慨几句。
“学士大人啊,其实侍奉皇帝,都是一样的,把自个儿埋到泥巴里去,世上万万事,都不看不听,就这么一门心思地,将就着陛下的心绪,那便什么都好了。不过作这宫里的娘娘,就不一样了。她们要生得好看,要善解人意,要要识得大体……可光有了这些,还远远不够。”
江沁站住脚步,“愿听一听宋常侍的高见。”
宋怀玉忙拱手作揖道:
“大人不要折杀老奴,高见不敢,不过是在洛阳宫中伺候的久了,见了一些人事罢了。”
说完,他竟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已经久不生须的下巴,“这要做陛下的女人啊,最要紧的,是要能牵动起陛下的情绪啊。”
江沁闻话,一面朝前面走,一面笑道:“宋常侍在说内贵人。”
宋怀玉立在原处,躬身目送他,摇头苦笑,添了一句:“那还能有谁。”
江沁拍了拍手上的灰,往掖庭地方向看了一眼。
青墙外的浓荫碧树藏着羽毛瑰丽的鸟雀儿,关押女人的地方,哪怕是个牢狱,都有其旖旎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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掖庭狱中,席银独自跪坐在莞席上。
整整一日,她一直在想张铎那句:“你拿我的尊严,去接济你的兄长。”
“尊严”这两个字,她从前是不懂的,这个词的实意,张铎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才慢慢在灌进了她的脑子里。她如今倒是终于知道了,什么是女人在乱世之中的尊严。那张铎的尊严呢?
不知为何,这样显而易见的东西,她竟想不明白,而且,想得久了,心里莫名地,竟然还有些刺痛。
甬道上传来一阵脚步声,惊得狱中其余的宫嫔都缩到了角落里,有些人凄厉地哭起来,有些人在惶恐地祷告。席银朝外面看去,这些女人们有些年老憔悴,有些却不过十几岁的光景。她们大多是前一朝的宫嫔。
自从前朝覆灭之后,人们以为,张会从这些前朝的妃嫔当中,留下几个喜欢的。谁知,他却把所有的前朝嫔妃都关在了掖庭狱中。
尽管这些人大多都是名门贵女,他们的父兄,有些甚至尚居高位,但张铎也没有因此施恩给任何一个人。
他向朝廷,向士族势力张招着他一贯的刚性。对上一朝所有的残余,皆施以厉法酷刑,哪怕对象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
席银将头埋在膝上,坐在这一片惊惶地啜泣声之中,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什么是“轻贱自己的女人,终会被洛阳城的男人凌(和谐)虐至死。”她原本是想哭的,可是想到这些之后,又不敢哭了。
面前不知什么时候落下了一片阴影。
渐渐地,周遭的哭泣声也被狱吏喝止住了。
席银抬起头,见张铎正立在他面前。
“朕不是让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吗?”
他说着,关顾周遭:“所以,这就是你想去的地方?”
席银摇了摇头,她起身屈膝在他面前跪下。
张铎低头望着她,“做什么。”
“你教我的……有了罪,要先认罪,受罚,之后……才可以说别的话。”
张铎撩袍,盘膝在她面前坐下,“受罚是吗?”他回手向身后一指,你把这掖庭当中所有的酷刑都受一遍,我觉得都不够。”
灯焰猛然一跳,忽地灭了几盏。
他收敛了情绪之后的话,又变成了冷冽的刃,切皮劈骨。
席银紧了紧身上的衣裳,抬起头望着他,诚然她满眼皆是惊惧惶恐,言语之中,却没有试图躲避。
“那要……怎么才够。”
张铎看着她的眼睛:“朕说过杀秦放,你听到了是不是。”
席银点了点头。“是……”
“为了什么杀他,你清楚吗?”
“嗯。为了取粮,也为了逼魏丛山向你献粮。”
“这些粮草供应什么地方。”
“供应……供应荆州,给赵将军的。”
“所以,这是什么事。”
“是……军政之要。”
她说着说着,嘴唇颤抖起来。
“抖什么!”
“我……”
“今日辰时,秦放私逃出洛阳,谁走漏的风声?如果是江沁,朕即可杀了他。”
“不!不!不是江大人。是……是我……是我,我在长公主府说错了话……”
“既然如此,你该受什么样的处置。”
外面响起一道凌厉的鞭响,与此同时,听狱吏喝道:“不准惊扰陛下!”
那哭泣的女人孱声道:“陛下……陛下……在什么地方……”
说着,摸索着扑到牢门前。“陛下,放我出去吧,求求您了,妾一定,好好的服侍您啊……”
张铎连头也没有回,“杖毙。”
席银浑身一颤。他却压根没有因为要杖毙一个女人而分神。
“分寸呢?”一声直逼她的面门,伴随着牢门外杖毙女人的声音,令席银胆破心寒。她突然想起了一年多以前,清谈居的矮梅下,他把她吊起来鞭打,那种不施一丝怜悯,只为刑讯出时话的冷酷如今也分毫未改。
所以,他现在为什么没有对自己动手呢?
席银想着,悄悄地望向张铎的手,他的手放在膝上,虽没有握紧,却指洁发白。
“朕问你分寸呢?身为宫人,在朕身边行走的分寸呢?”
他赫然提高了声音,唤出了她的名字:“席银,你是不是也想像她一样。”
“不是,不是……我不知道会这样……我……我在哥哥面前,说了一句秦放活不长,我以为哥哥是不会在意的。可是……哥哥……”
张铎留了很大一段空白的时间,给这个濒于混乱边沿的女人。
席银捏紧张了袖口,渐渐地觉得无地自容。
外面的被杖打的女人,慢慢没有生息了,只剩下某些似血一般的东西,淅沥淅沥地滴出声。
“席银。”
他唤出她的名字。
席银张了张嘴,却应不出声来。
“外面死的,不过是一个无用的女人而已,百姓不会动荡,外族也不会有异动。可江州与荆州,在你和朕说话的这么些时候,已经不知道了结多少人命。军粮匮乏,将领的妻妾都可以杀而食之。若江州兵败,无论是不是因为军粮匮乏所至,朕都要论赵谦的罪,你在你兄长面前的一句失言,能杀多少人?你说个数,给朕听听。”
席银听完着一席话,拼命地纠缠着手指。
张铎的话,她都能听懂了,拜他所赐,她到底不再是当年那个什么都不明白,看人杀一只鸡,就觉得是生杀大事的姑娘了。可人一旦懂得多了,就会有更大恐惧,更大的悲哀,更要命的负罪感,和愧疚心。她被这一席话,说得天灵震颤,如受凌迟。
“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愧对赵将军,我……”
“你不是要认罪吗?死罪认不认。”
他不肯让她缓和,径直逼她上了绝路。
席银咬着嘴唇,良久,方颤声道:“认……我认……我认死罪……”
她说完,忍不住心里的恐惧与悲伤,伏在地上,几近崩溃地哭出声来。
张铎低手,捏着她的下巴抬起,迫她与自己对视。
“席银,朕不会跟你议论岑照这个人,毕竟和他相比,朕也不是什么手段干净的人。朕只问你,被人利用,做自己原本不想做的事,害自己不愿意害的人,最后还要因此而受死,你心里好受吗?”
席银泣不成声地摇着头。
张铎盯着她的眼睛,寒声道:
“朕并不吝惜人命,在这个世上,本来就是死人为活人让道。朕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你那样地求生,那样地想要活下去,朕是看在眼里的,所以,朕不希望你最后死得太轻,太没有道理。”
他说完,松开她的下巴。
“秦放已死,荆州要的军粮也有了。朕不会再处死你。你知道给自己找这样一个地方呆着,朕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说着他站起身,抬腿要往外走,却听席银道:“你等等……”
张铎的手不留意地撞在牢门上,他低头看了一眼,只是皱了皱眉,并没有吭声。
“我犯这么……这么大的错,你不杀我,为什么连刑责都不给我。”
张铎没有回头。
“你觉得呢。”
席银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又觉得想说的话无比荒谬,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
“答啊。”
他又问了一声,席银这才定了定神,开口道:
“你是不是可怜我,可怜我是一个宫奴,什么都不懂,被利用也不知道,只知道对着你哭……”
张铎不置可否。
席银勉强稳住自己的声音,续道“我不想做那样的人,我只是没有想明白自己错在什么地方而已,你告诉我了,我就想清楚了。我的确怕死,可是,我也想心安理得地活着,哪怕皮开肉绽,我心理……会好受些。”
“皮开肉绽,心安理得。”
这句话,在赵谦问他为什么宁可受刑,也要去张府见徐氏的时候,他对赵谦说过一次。张铎如今从席银的口中说出来,顿时令他一怔。
“你说什么。”
“我说,皮开肉绽,心安理得。我不想你可怜我,不然我也不会留下来。”
她说完,撑着席面站起身,踉跄着走到张铎身后。
“我没有那么不可救药,你不要弃掉我,好不好……”
张铎喉咙有些发热。
“君无……”
“我也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她没有让他说完,径直打断了他的话。
张铎望着面前那道瘦弱的影子,随着灯焰,轻轻地震颤着。
“问吧。”
“我昨夜,是不是说了什么话……伤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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