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的库尔班惹扎特伊力哈穆闯入烤肉宴
在紧张和激动的情绪中,伊力哈穆度过了这个下午。
中午,公社邮电所的模范邮递员阿里木江骑马来了庄子。他见到了伊力哈穆,便问:“你们队有个库尔班惹扎特吗?”
“我们这里只有库尔班库图库扎尔,没有库尔班惹扎特。”
“请您帮我想一想,再问一问好不好?”邮递员有些失望,但还不甘心。他从邮包里拿出一封信,“您看,这封信地址没写清楚,我已经打听了好几个队了。它可能是给谁的呢?”
伊力哈穆接过信,信封上写着:
此信交伊犁跃进公社我的孩子库尔班惹扎特亲收喀什专区岳普湖县洋达克公社三大队二生产队惹扎特库尔班寄。
“没有写收信人在哪个县,又没有写大队和生产队。本来要退回去的,我想反正伊犁州只有我们县和尼勒克县有跃进公社,我先在这里全面找一找,找不到再把信转到尼勒克的跃进公社去。”阿里木江擦着汗,说明道。
“等等,”伊力哈穆想了起来,“库图库扎尔书记的养子库尔班原籍就是岳普湖,会不会是他的亲生父亲叫惹扎特呢?让我给您问问去。”
“我和您一起去。”听到有了线索,阿里木江马上高兴起来。
他们去找库尔班。库尔班蜷缩着身体正在一棵老桑树下睡午觉,伊力哈穆把他推醒,问道:“库尔班!你的生身父亲是叫惹扎特吗?”
库尔班显出一种慌乱的样子,他结结巴巴地说:“什么?怎么了?不,不,那个不是的。”
“怎么回事?请您们告诉我,您们为什么要问这个?”库尔班站了起来,关切地问。
“有一封给库尔班惹扎特的信。”
“信?”库尔班的眼睛睁大了,“从哪里来的?”他的小手也哆嗦起来。
“岳普湖洋达克公社三大队二生产队。”阿里木江已经把寄信人的地址背诵下来了,他又补充说,“写信人叫惹扎特库尔班。”
“啊!”库尔班倒抽了一口气,“我爸爸!那封信是我的,”他伸出了两只手,像祈祷似的伸向阿里木江。“请把信给我吧!”他哀求着。
“您叫什么名字?”
“库尔班库……不,我叫库尔班惹扎特。”
“您刚才还说不是啊!”
“我刚才,我刚才怎么那么糊涂!给我看看信吧?”眼泪开始在孩子的眼眶里打转。
阿里木江怀疑地打量着库尔班。伊力哈穆示意叫他把信拿出来。库尔班看到了信,他急急地说:
“我的,正是我的信,我爸爸叫惹扎特库尔班,由于我是他的独子,他又是我爷爷的独子,他用爷爷的名字给我命了名维吾尔人的名字可在本名后缀父名,也可不缀。另有些维吾尔人有用上一辈人的名字给下一辈人命名的习惯……我的惹扎特库尔班爸爸不会写字,一定是委托七十多岁的毛拉伊斯兰宗教学者。惹苏里写的……”
阿里木江与伊力哈穆相视一笑。库尔班的说明是令人满意的。确实,从信封上的书法及拼缀特点(基本上不用元音)看来,这封信就是个上了年纪的毛拉写的。
“好吧,信你拿去吧!记住,告诉你的父亲,写信要有收信人的详细地址:省、地、县、公社、大队、生产队都要一一写清。另外,你自己叫什么名字,缀什么父名,无论如何你自己应该清楚,不要含含糊糊。你们一含糊不要紧,可把我们邮递人员整苦了呢!”
阿里木江怀着那种投递了瞎信以后的欣慰心情,轻松地、略嫌唠叨地责备着。
“是的。谢谢您,大哥,谢谢了!”库尔班连连点头。
邮递员走了。库尔班看看周围,把信拆开,扫了一眼,叫住了也正要走开的伊力哈穆。
“伊力哈穆哥,您给我读一下这封信吧。小声点!”
伊力哈穆读道:
我的亲爱的生活在远方的伊犁的美丽的绿洲的儿子库尔班你的身体健康吗平安吗我想你的一切都会是好的让我们一千次地感谢真主的保佑吧自从你走后我白天和黑夜都在想念你我等待着你的来信等待着你把生活安排好寄钱来我好一天也不耽搁地动身上路到伊犁去到你的身边我想你的姑父姑母一定会尽力帮助你帮助我们父子俩的因为在你的慈爱的母亲我的忠实的友人和伴侣如兹汗去世以后我再也不想结婚娶妻而只愿意和你我的恭顺善良的孩子共同度过我的余年我每天都在等待着你的消息度日如年又加以最近我的肺病重新发作医生用伦琴即X射线,这里用的是俄语借词。检查了我的肺说是需要打针吃药治疗感谢伟大的公正的光荣的党和我们各族人民的大救星毛主席和通向共产主义的金桥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照顾了我的饮食起居和医药但是我并不愿意尽管把救济领下去岂不是害羞丢脸我想我的亲爱的孩子一定能够在伊犁这个富饶美妙的地方就如同在故乡一样地艰苦劳动勤俭度日不偷懒不松懈建设社会主义的伟大国家尽快地给我寄一些钱来并告诉我何时可以动身前往你们那里我所向往的富庶的伊犁并要常常给我写信你写不好也无妨我只需要知道你的平安健康便是安慰故乡现在也很好正在大办农业比学赶帮奋勇前进着父字。
信文没有标点,许多词的拼写中省略了元音,这是相当早年的用阿拉伯字母拼写维吾尔语的习惯。旧式的文体中加入了一些时代新名词,伊力哈穆好不容易才读完了这封信,累出了一头汗。
库尔班听完了,又接过了信,看了又看,他哭了。
“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伊力哈穆关切地问。
“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呢?”库尔班自言自语。
“给你的惹扎特爸爸回一封信吧,他惦记着你,想到伊犁来……”
“不要让他来!不要让他来!”库尔班恐惧地摇着头。伊力哈穆不解地望着他。他又来回来去地在信上找着,找着。
“你找什么?”
“信上没有日期。伊力哈穆哥,您看,信上是不是没有日期?”从库尔班的神色看,写信日期是一个关系重大的事情。
“没有。信上没写。”伊力哈穆拿过信封,查看着日戳,“从邮票的日戳上看,发信是在十二天以前……”
“这么说,是假的!不是真的。”
“怎么是假的?难道父亲又不叫惹扎特了?”
“呵,呵。我是说,父亲的来信是真的。父亲没有死。父亲还活着。说父亲死了——那是假的。”
“当然,人死了怎么可能还给你写信?”
“所以,他们二月份告诉我父亲死了,这是假的,是谎言、是欺骗……”
“谁告诉你父亲已经死了?”
“如果我能回到岳普湖!如果我能回到故乡!如果我能回到父亲的身边……”库尔班哭出了声,他的身体摇荡着,像一株被大风吹得直立不起来的小树。伊力哈穆扶住了他。
麦收这些天来,伊力哈穆和他已经熟悉多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库尔班没有棉被(他只带了一件四面飞花的旧棉衣),伊力哈穆常常和他盖一条被子。白天空闲的时候,伊力哈穆教他写字,有时还给他念念报。虽然库尔班仍然孤僻和寡言少语,但和伊力哈穆在一起,他的脸上有时也出现了罕见的笑容。几经询问,库尔班终于向伊力哈穆吐露说:
“我的爸爸惹扎特和帕夏汗姑姑是同父异母的姐弟,解放前帕夏汗妈妈维吾尔语中这里的姑姑、妈妈是一个词。就到了北疆,我们之间没有什么联系。六一年,帕夏汗妈妈为了她在霍城的一个亲弟弟的婚事,带着那个弟弟回到了故乡,从洋达克公社给她的弟弟找了个对象。当时,正赶上我妈妈因病去世不久,我父亲心情很不好,身体也很差,家里生活有不少困难。帕夏汗妈妈给我的爸爸出了个主意,说伊犁如何之好,如何之富,挣钱如何容易。她建议先把我带到伊犁来,挣下钱、盖上房,再把父亲接来。她说她没有儿子,一个女儿已经大了,嫁出去了,家里需要个男孩子。她说她把我带来伊犁,将来我就是我们两家的儿子。两家都会爱我照顾我,我长大以后两家都要照管。帕夏汗妈妈还说了许多动听的话,什么死了母亲的孩子多么可怜。衣服破了没有人补,被子脏了没有人洗,想吃汤面了没有人做,又说如果父亲娶了后母,我的境遇将是她这个当姑姑的所不能忍受的,而父亲不娶后母,孩子陪伴一个老鳏夫过着没娘而且家里再无烧茶做饭的女人的生活,也是她这个当姑姑的人不能接受的。还说困守在家乡将永远为逝者而悲伤,只有远走高飞才能有新的快乐;还说她和库图库扎尔爸爸将如何爱惜我……我父亲问能不能和我一起随她到伊犁来,她说因为伊犁是好地方,想来的人太多,所以报户口不容易。只有我先来,作为他们的养子先报上户口,再把父亲接来,借他和我的关系提出申请才能给他报上户口。父亲拿不定主意,许多乡邻也用传说和神话里的语言来形容伊犁。父亲问我,我当时很想做点什么帮助一下体弱多病的父亲,我也想看看众口一声赞不绝口的伊犁的风光;我同意了,就这样,我来了……可是,今年二月,库图库扎尔爸爸告诉我,接到了岳普湖来的电报,说是父亲已经死了。”
“你看到电报了吗?”
“看到了。”
“电报上怎么写的?”
“电报上写的是‘父于一月二十六日病故’。”
“电报是给你的吗?哪里来的?”
“姓名是新文字字母写的,我认不清。哪儿打来的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哭。”
“怎么没有听你讲起?”
“我对谁讲去?我哭了好几天。我要给父亲做乃孜尔,库图库扎尔爸爸说那是老旧的习俗,他不能公开地做。”
“总可以告诉乡亲。死了人,总是要吊唁的。”
“可我没有户口……”
“这和户口有什么关系?”伊力哈穆喊了起来,“那么,你为什么不报户口呢?”
“库图库扎尔爸爸说,上级不会批准,说是还要等待一个时期。后来我说,既然报不上户口,我就回南疆。几天以后,传来了父亲去世的消息,我便无处可去了。”
沉默了一会儿,库尔班说:“不管怎么说,现在我知道了,我的父亲没有死,他活着,这是真的吗?可靠吗?”
“是真的。”
库尔班的悲苦的脸上显出了笑意:“我再也不在伊犁呆下去了。哪怕是徒步走路,哪怕是爬行,我也要一步一步回到父亲的身边!”
“为什么走路?你没有钱坐车吗?”
“呵……对。我也可以坐车。您说得对。给我父亲写一封信吧,您帮我写,告诉他,我在这里生活得……很……好。”
伊力哈穆从上衣口袋里的记事本上撕下了一张纸,刚写了两句,库尔班又说:
“不,先不写了。”
“怎么?”伊力哈穆问。
“父亲等着我寄钱去,而我只寄去一张纸,他会失望的。”
“你……没有钱寄吗?”
“爸爸说,我挣的钱他给我存下,将来等我大了给我成家,现在一分钱也不能动……”
“他是这样说的吗?”伊力哈穆的声音嘶哑了。
库尔班不了解伊力哈穆为什么突然激动起来,他问:“伊力哈穆哥,您怎么了?”
“没有什么。”伊力哈穆控制住了自己,低声回答。又说,“如果需要给你父亲寄钱,我这儿有一点……”
“不……我怎么能用您的钱,”库尔班大人一样地用右手抚胸,表示谢意,“我跟库图库扎尔爸爸要去,他会给我。我先寄十块钱去,等收完麦子,我就回家乡。”
“如果你愿意在伊犁生活,户口当然是可以报上的。”伊力哈穆提醒说。
“不用了,我想家了。我家门口有一棵桑树,比这棵大得多,”库尔班深情地抚摸着桑树,“我们全家住在一间大土房子里,墙是用泥抹在树条子编的篱笆上修成的,冬天,羊和鸡和我们住在一起。伊力哈穆哥,您别笑话我们,那里风沙大、水少,条件当然不如伊犁。那里我们也说喝茶,指的是开水,不放茶叶,我们没有钱买茶叶。解放前,我们世代是霍加的奴隶。冬天,我父亲有时就睡在放在土炉上的抬把子上边,上面冻着,下面烤着,他的肺病就是那时候坐下的。可我们那里的农民都是非常好的人,朴实、真诚、爱帮助人,每一家做什么好吃的都要分给邻舍,一家宰羊十家嘴上抹油,谁也不计较钱财……不像伊犁人这么奸酷……”
“伊犁人奸酷吗?”伊力哈穆笑了。
“呵,我说错了。我是说,有少数人太油滑而又刻薄……”
他们的谈话没有再继续下去,上工的钟声响了,社员们从他们身边走过,他们站了起来。
一下午,伊力哈穆想着库尔班的事情。他想起第一次在库图库扎尔的家里见到库尔班的情景,沉默的孩子,满腿的泥……库尔班吃饭的时候是多么拘谨啊,还说他不吃肉呢……库尔班劳动,工分都记在帕夏汗的名下,说是因为他“没有户口”。听艾拜杜拉和吐尔逊贝薇说,当队上和团支部组织活动的时候,库图库扎尔就以库尔班不是这里的人——没有户口为理由,不允许通知他。前天里希提到七队来,伊力哈穆问起这个事情,里希提也说这事太怪,大队分工管民政的秘书要给库尔班登记户口,但库图库扎尔说这孩子暂住一个时期还要回南疆的,不需要报户口。可库图库扎尔又声称库尔班是他的儿子……这些情况是多么可疑呀!把这些情况与今天下午读了的信和库尔班叙述的情况联系起来,便可以得出一个无可怀疑的、却是令人不敢相信的判断。尤其是,这个库图库扎尔伪称库尔班的生身父亲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存下钱来成家的话,伊力哈穆是何等地熟悉啊……
难道库图库扎尔果真是这样对待库尔班?
伊力哈穆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
伊力哈穆的突然到来使库图库扎尔和穆萨一惊,但不到一分钟两个人的脸上就换上了笑容。库图库扎尔略略欠了欠身子,穆萨则俨然以好客的主人的姿态站了起来。
“请过来!您来得正好!这边来,请坐,让我们坐在一起!”
伊力哈穆没有照常规接受或者礼貌地谢绝穆萨的情意。他没有回答穆萨,对库图库扎尔说道:
“库图库扎尔哥,我到处找您,原来您在这里,您好自在啊!”伊力哈穆的口气是前所未有地冷峻。
“请问,您有什么样的事情?”库图库扎尔有礼地、警惕地抬起了上眼皮。
“库尔班的父亲,真正的父亲来信了……”
“唔?是这样吗?”库图库扎尔一震,又故作淡漠地应了一句。
“您为什么告诉库尔班说他的亲生父亲已经死了?”
在这一瞬间,库图库扎尔低下了头。穆萨怔住了。寂静中,伊力哈穆强压怒火的呼吸声显得特别粗重。
穆萨完全摸不着头脑,但他知道是与己无关的事。他坐了下来,伸手拿起了又一串烤肉——不妨看一会儿热闹。
库图库扎尔突然弯起中指用骨节敲了一下桌子,他提高了嗓门:“纯粹是胡说八道!比假话还要假!我什么时候说过他的那个父亲死掉了?是不是库尔班向你说了些什么?这是个坏孩子,又馋又懒,不爱学习也不爱劳动,满嘴没有实话……”
“是的,库尔班又馋又懒!您在这里吃肉,他在院门外喝风……”伊力哈穆愤怒地、辛辣地说。
“您可真好笑!莫非是您喝醉了?您半夜跑到乌尔汗的家里,脾气这样大,难道就是为了看不得我吃肉吗?”库图库扎尔不自然地大笑起来。
“不完全为了这个,还因为社员反映,乌尔汗拿了食堂的羊肉。”
“什么什么?他是在说什么呀?穆萨队长,这羊肉是偷的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库图库扎尔用一种做作的莫名其妙的神气歪了歪下巴,表示他与肉的事情毫无关系。
穆萨刚刚拿起的烤肉,又落到了桌子上,他捻一捻自己的分向两面的胡子,摇晃着身躯,向伊力哈穆凶恶地看了一眼。
“简直是岂有此理!原来您是来抓贼的。乌尔汗,乌尔汗!”他大声叫着,直到乌尔汗磨磨蹭蹭地走了进来,手足无措地站在门旁。乌尔汗的脸上充满了羞愧和难堪的神情,穆萨却毫不示弱地说了下去:“乌尔汗!伊力哈穆说您是贼呢?他追到你的家里来了!您是不是要把乌尔汗逮起来?告诉您,肉是我的!就是说,我买了这肉,我出钱!我将告诉出纳,记在我的账上。是我让乌尔汗拿来的。乌尔汗,是不是这样?您怎么不说话?嗯,我的伊力哈穆兄弟,请吧,您还有什么指教?”
伊力哈穆没有立即答腔,他观察着乌尔汗。穆萨以为已经把伊力哈穆压了下去,便转守为攻地冷冷一笑,他说:
“伊力哈穆兄弟,您这是干什么?您为什么老找我的麻烦?去年您刚回来,我就漂漂亮亮地和您谈了,您也漂漂亮亮地答应支持我的工作,在哪里呢?您说的那个支持!去年收麦子的时候,您破坏了要报喜和支援兄弟队的队伍;今年收割的时候,您又打乱了我对劳力的安排。今天下午,我就容忍了您。请问问,我堂堂穆萨对什么人服过输、让过步?刀搁在脖子上,我穆萨都不会眨一眨眼!但是,今天下午我让了您,因为,说实话,老弟!我喜欢您,我看到了您的价值……还因为,我们维吾尔人,虽然男人的后胯上都带着一把匕首,虽然醉后我们也常打架,但是,从本性上,我们是温和驯良的人,我们最心软、讲情面、受不住一句好话……我以为您也会为我的好心而感动的……不成想,您竟然追着我的脚印来到了这里!这未免太不讲交情了……算了吧,一切都会过去的。一个人在一日之内,会有二十九种不同的脾性,也许,您的火性子稍稍降下了一点?请到餐桌近边来吧!请坐!”
伊力哈穆注视着因为发表了这一通有“情”有“理”、有打有拉、口若悬河的演说而现出一种得胜者的样子的穆萨,略略思索了片刻……
穆萨提到的两件麦收中的交锋是这样的:
去年夏收开始了二十来天以后,大面上的收割已经基本完成了,还剩下土路的另一面、现在的向日葵地和瓜地上有那么四十亩左右长得不太好的小麦。穆萨下令组织了一队人敲锣打鼓、抬着大红喜报要去大队和公社报喜。另外,抽调了十五名壮劳动力,每人一把镰刀,说要去新生活大队“支援”。伊力哈穆当天正在现在的瓜地这里割麦,听说了这个情况急急忙忙跑到庄子找穆萨,穆萨带着报喜和支援的队伍刚刚出发,伊力哈穆追上了大路,追到了拐向四队的岔路口,他气喘吁吁地问道:
“你们到哪里去?”
“您没瞧见吗?”穆萨指一指锣鼓和喜报。喜报上写着:
“……爱国大队提前十一天已于今日上午胜利地、保质保量地完成了全部割麦任务,同时,我们还发扬风格,派出了十五名强劳力自即日起不要代价地支援新生活大队……”
“您知道,队长,”伊力哈穆说,“雀儿沟那边有四十亩小麦还没有撂倒;阿西穆大哥房前还有近百亩小麦正在打捆;怎么能说今天上午就完成了呢?看样子,得明天才能完啊。”
“完了就是完了,基本上完了嘛……”
“基本上完就是基本上完,而‘胜利地、保质保量地全部完成’就是另一种讲法了。我们的喜报上只能写‘基本上完了!’”
“哪有这样写喜报的。”
“那就等到明天再去报喜吧。”
“那怎么行?今天晚上四队乌甫尔翻翻子就要去报喜了!”
“那只能让人家报去。明明没割完,却又要抢第一,不成了弄虚作假了吗!”
“是啊!”报喜队伍中的青年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拿着这样的喜报去吹牛,真不好意思。”“我们不去了。”“我们快去把收尾工作做完吧……”
……报喜的人回了头,穆萨当时是咬牙切齿。
今天下午碰到的事情要简单得多。下午上工一个小时以后,伊力哈穆负责的马拉收割机这一组完成了最大的一块二百亩麦地的收割,按中午穆萨队长给艾拜杜拉下的命令,他们应该到渠道的另一边邻近的一块麦地去。当艾拜杜拉收拾好机器和马的套具准备往那块地迁移的时候,杨辉提出了一个不同的意见,因为即将去的这一块地种植的是一种名为乌克兰无芒4号的小麦,这种品种的麦子的特点是种子壳非常结实,很不易脱落,这固然给打场带来了一些困难,但也大大减少了成熟后抛洒的损失。而在庄院后边的玉米地后面,有一条狭长的近百亩的地块,种的品种是陕西134,陕西134高产早熟抗病,穗头非常饱满,但是一旦成熟,麦粒极易脱落抛洒。杨辉建议,应该抓紧先收这一片陕西134。为了说明自己的意见,杨辉还把伊力哈穆和艾拜杜拉带到地里,让他们亲眼看到了134小麦一碰就簌簌地掉粒的情景。
伊力哈穆到处找穆萨,找不到,于是,他找到热依穆副队长商量了一下,决定接受杨辉的合理意见,把人马机具调到狭长地里。
就在这时候,穆萨来了(他刚从瓜地回来),他怒气冲冲地质问伊力哈穆为什么不按他的命令去做,伊力哈穆作了解释。穆萨仍然不同意,并坚持按他原来的安排干,因为再过一两天公社和大队将来检查夏收进度,那一片无芒4号的小麦近在路边,如果照样长在地里,会给领导一个进展不快的现象。再说无芒4号麦地和已经收完的二百亩紧紧相连,如果一气收完,看起来一望无际,要壮观得多。伊力哈穆劝穆萨要从生产出发,注重实效,不要单纯做样子活。顺便,伊力哈穆还提出建议,应该立即组织车马拉运,以避免车马窝工和小麦散放在地里可能遇到的来自风、雨、鸟、兽的损失。穆萨也不同意伊力哈穆的这个意见,他的计划是全部人力先集中力量割,捆不上都没关系,更不必说拉运打场了。这样,人力集中,割倒就算胜利,他就有可能把去年眼看到手却被伊力哈穆搅掉了的全公社收割速度第一的美名夺到手。在伊力哈穆难以说服穆萨,而穆萨吆喝着大家再转移到无芒4号麦地里去的时候,杨辉来了,矮个子杨辉仰着头看着穆萨和善而又泼辣地说:
“喂,队长!您没有看到陕西134脱落的麦粒吗?怎么能不心疼呢!难道我们收割真的是理发维吾尔人常以收割比喻理发取笑。吗?只是为了整容给人家看?早熟易落的要早收,这不仅是技术要求,也是政治要求,三年自然灾害还没有使我们记住——浪费粮食就是犯罪吗?”
穆萨没有说什么,走了,他不愿意和杨辉争执,而且社员显然是站在伊力哈穆与杨辉一边。
伊力哈穆本来认为这个具体问题已经解决了,没有想到穆萨却耿耿于怀,又提了出来。
伊力哈穆静静地观察着这三个人:羞辱的乌尔汗、气势汹汹而又得意洋洋的穆萨、恶毒的库图库扎尔。他稍稍冷静了些,决定先回答穆萨。他叫了一声“穆萨哥”,微微一笑:“您真的以为靠舌头能够攻下城堡吗?请不要陶醉在您自己的花言巧语里!”
穆萨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伊力哈穆继续说:
“您以为说一声‘记在我的账上’能证明您的行动是合法的?乌尔汗姐,是不是任何一个社员都可以凭同样的许诺从厨房拿走肉呢?而且,穆萨哥,您的账是什么样子,群众心里都有数。从您担任队长以来,仅仅登记在账面上的、您借支的现金已经有多少了?您还说到队上的工作和生产,我们当然支持您领着大家搞社会主义,如果您搞资本主义,如果您弄虚作假搞邪门歪道,我们就有义务帮助您纠正。这就是我对您的最大支持。真奇怪,您过去是雇农,您聪明,有魄力也有一定的经验,您明明可以做一些于人民有益的事情,受到群众的拥护和尊敬,您为什么不走正道呢?您责备我不讲情面,可是您考虑过社员群众的感受吗?就在几个小时前,公社的赵书记来了,他通知说,接到气象预报,今夜可能有暴风雨。可我们的地里,按您的全力割倒的指示,还有一百多亩地的割倒了的麦子没有捆上,风雨一来,会是什么后果……”
“什么?今天夜里有暴风雨?”穆萨紧张起来,他坐不住了。
“别怕!赵书记领着我们夜战,已经捆好了麦子,一部分运到了场上,一部分也已经集中起来堆成了个。可您呢?身为队长,在这个最紧张的时刻,您躲在这里喝啤酒、吃烤肉,肉还是拿的食堂的。请问,您的所作所为是人民群众的感情能够通得过的吗?”
伊力哈穆看了乌尔汗一眼,决定把话挑开:
“穆萨哥,您这样下去,会走到哪里去呢?您就不想想这间房子的主人——伊萨木冬的下场吗?”
听到长久以来从人们的口上已经消失了的伊萨木冬的名字,乌尔汗颓然坐到了地上,她捂住脸抽泣起来。
“乌尔汗姐!原谅我冒失地夜间来到您的家,原谅我提到了波拉提江的爸爸!我不明白,您在做什么。是您在请客吃饭?是您在侍候贵人?真让人不懂。想一想去年您回来以后,大家是怎样对待您的,领导是怎样对待您的。因为,您是贫农的女儿,您是人民公社的社员。贫农应该有贫农的骨气,社员应该有社员的尊严。可您……”
库图库扎尔听着伊力哈穆的话,思考着对策。伊力哈穆的话里有一句真的打动了他:就是说到晚饭后赵书记来了,并且领着大家捆麦运麦的一段,使库图库扎尔深感遗憾,他今天到七队的庄子来,本来就是为给领导看的呀!此外的话,越听,越觉得受威胁。如果在穆萨讲了那一套以后,伊力哈穆指着鼻子把穆萨——最好再加上乌尔汗——大骂一通,库图库扎尔倒会觉得轻松和有趣的。但是,狡猾的伊力哈穆偏偏用好言好语来规劝他们——真可怕!看来,既不可能把伊力哈穆顶走,又不可能把伊力哈穆逗个暴跳如雷,更不可能使他软化;那么,剩下的唯一明智的办法就是脱身——走掉了。虽然,他明知道,还有两瓶子啤渥浸泡在冷水桶里没有拔出橡胶塞子呢。
“算了算了,”他和解地挥一挥手,笨重地准备站起来,“我们三个毕竟都是客人,”他指一指穆萨、伊力哈穆和自己,“伊力哈穆提的意见也很好嘛,值得穆萨注意哩!但是提意见的事,还是放到明天白天,到办公室里进行吧。谢谢乌尔汗的款待,您招待得很好!我们坐得很满意,很快乐,再见,我走了……”
“等一等!”伊力哈穆被库图库扎尔的无耻和狡诈大大地激怒了,“我还有话要对您说,我来找的正是您!我们两个人是共产党员,我们起码应该做一个老实人,正派人。您对库尔班做了些什么,您比我更清楚!不要以为没有第三者可以证明吧!俗话说,墙壁也长着眼睛!党,注视着我们!人民,也注视着我们!总有一天,对我们的一言一行,需要作出负责的解答!”
伊力哈穆重重地说完了最后的一句话,回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库图库扎尔呆立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他的眼睛红了,他气急败坏地走出房子,走到院门口,用一种使穆萨听了都倒抽一口冷气的声调喝道:
“库尔班!库尔班!过来!”
库尔班没有回答。
离开乌尔汗家以后,伊力哈穆也到处找库尔班,没有找着。
第二天,早饭的时候,他没有见到库尔班。上工的时候,他仍然没有找到库尔班。这使伊力哈穆警觉起来。中午下工以后,他顾不上吃饭,借了狄丽娜尔的自行车,骑车来到大队部对面库图库扎尔的家里。帕夏汗冷冷地接待了他——在这之前,丈夫已经回来过了。帕夏汗说:“您怎么到我这儿找库尔班来了。听说您这几天天天和他在一起哩!我正要找您要人呢,您把库尔班藏到什么地方去了?还是您把他引导到哪里去了?”伊力哈穆顾不上驳斥帕夏汗的挑衅和诬赖,他感到了问题的严重。他去到公社,公社干部全部下到各队夏收,只剩下一个秘书统计数字和出版油印小报。秘书上午接待了帕夏汗的来访,帕夏汗控告伊力哈穆挑拨他们的家庭关系,离间他们的父(母)子感情。提到库尔班“这个可怜的傻孩子”的时候,帕夏汗用她的肥胖如球的小手揩了揩眼睛。她用一种慢性病人的呻吟腔调讲话,使秘书竖起耳朵还听不清楚。但最后,帕夏汗又换了一种叙述什么秘密时的表情强烈而声音低微的方式,她透露说,库尔班的亲生父亲是一个二流子,曾向他们敲诈银钱。库尔班手脚不干净,自从库尔班来到他们家,吃剩下的水煎包会自行失踪而放在条案上的零钱也会不翼而飞。伊力哈穆来后也把有关情况汇报了。因为此事牵扯到大队领导干部,公社秘书觉得棘手,他能够做的只是:一是通知各大队协助寻人。二是将把此事汇报给赵志恒书记。
伊力哈穆骑车又去了交通管理站,去了路旁的几个属于生产建设兵团的单位,去了七队的另一处田地——雀儿沟。又去了伊宁市、客运站、货运场……哪里也没有库尔班的影子。伊力哈穆想象不出库尔班能到哪里去。当然,他没有忘记库尔班“一步一步走回南疆”的话……但是,他知道,这样一个孩子,没有钱、没有干粮、没有替换的衣服,无论如何他是走不回南疆的。
晚上,他疲乏地返回庄子。他安慰着自己,幻想着等自己回到庄子库尔班已经回来了,很可能,库尔班只是情绪不好一时跑到哪块玉米地里……但是,等他回到庄子,他看到了社员们焦急不安的面容,他的心坠到了无底洞里。
夜深了,大家更着急了。库图库扎尔也真的害怕了,他了解库尔班的遭遇和情绪,他害怕库尔班寻了死,如果在某个地方找到了库尔班的尸体,他是无论怎样也不可能把自己洗刷干净的。尽管他已经部署帕夏汗做了舆论准备;尽管他也想了一些对策,主要是赖和推两手;但是他也知道,不论如何他不可能赖干净和推彻底。尽管他和伊力哈穆在这件事情上处于完全敌对的态度中,但在急于找到库尔班这一点上他和伊力哈穆又完全一致。所以,当晚他找伊力哈穆交换了寻找的情况,两个人同时找了一些别的社员帮助,分别到处寻找——也是盲目寻找了一夜。
又过了一天,他们知道,库尔班是真的跑掉了。他们俩都忐忑不安。当然,出发点不同。库图库扎尔担心着可能加到自己头上的罪名。伊力哈穆担心的是库尔班的命运。
赵志恒书记到庄子上来了一趟——他听到了秘书的汇报。库图库扎尔抢先做了自我批评。第一,他忽视了对孩子的政治思想教育,孩子觉悟不高、毛病很多,使他内疚。第二,他过分地严格要求自己了,他总怕给库尔班报上户口会引起什么不好的反应。因为现在本大队还有一些社员要求给自己的来自灾区的亲友迁来户口,而按上级的批示应该动员他们回家乡艰苦奋斗,战胜困难。所以,他一直没有好意思给库尔班登记户口,这使孩子思想上有负担,生活供应上也产生了一些不便。第三,他过分“教条”地要求库尔班生活上要艰苦朴素,却没有考虑到库尔班并非自己的亲生儿子,可能产生了一些误解以至隔膜。第四,他闪烁其辞地说,对有些人、有些事,他没有给以足够的注意。他告诉赵书记:“我不知道,我们的一些人有挑拨是非的爱好,他们一天到晚盼望着谁家的夫妻吵了嘴,谁家的父子动了手。如果您是单身汉,他也要设法挑动你的左眼越过鼻梁去把右眼吃掉。”“您指的是谁?”赵志恒问。“我也说不上具体是哪个人。但是我怀疑——不,我断定在我们队就有这样的人。”库图库扎尔答。
伊力哈穆也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向赵书记作了汇报。当然,他没有说出自己的判断。因为,他认为,如果正式向组织汇报这个严重的看法他的根据还嫌不足。对同志,一定要抱慎重负责的态度。伊力哈穆检讨说,那天夜里闯进乌尔汗家就是太冒失了,很可能他的行动使库尔班受了惊吓,成为库尔班出走的一个诱因。赵志恒对库图库扎尔在乌尔汗家喝啤渥一节十分注意,因为,他对前一年春天乌尔汗“外逃”返村后库图库扎尔所抱的激烈态度还记忆犹新。
赵志恒临走的时候只说了三点,一个是继续找人;一个是不要为这事影响了生产;一个是可以在党的生活会议上把这个事情谈一谈,让党员同志们分析分析,到底谁有错误?有些什么错误和教训。赵志恒还批评了穆萨的“割倒就是胜利”的夏收安排,要求他们立即着手拉、运、打、装车运输、入库。
当时,赵书记只说了这几点。他能说的,也只有这几点。
小说人语:
怎能忘记南疆?那个更加新疆的新疆。南疆的父老保重啊!
无论什么情况什么章程下面,都有两种干部,两种村官:一种人欺上瞒下、损公肥私、虚假敷衍、诡计多端;另一种人真诚实在、廉洁奉公、仗义执言、敢作敢当。过去是这样,现在是这样,将来还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