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先明的话音方落,泰安殿中鸦雀无声,百官分立两侧,呼啸的凛风裹着雪粒子从大开的殿门外涌入,地面越来越湿润。
“官家!”
翰林侍读学士郑坚回过身,俯身作揖,“蒋先明轻信谣言,妄下论断,一桩十六年前已经议过,定过的案子,此时董耀之流要翻,他蒋先明也要翻,这是目无君父,这是别有用心!”
“郑大人,”
枢密副使葛让在旁,他满脑子都是那一百三十六刀,“就算是十六年前的案子,如今发现其中有疑,也不能再提么?这是什么道理?”
“葛让。”
黄宗玉皱了一下眉,示意他不要多言。
郑坚一下偏过头,一双眼睛盯住葛让,随即颇为恭谨地俯身作揖,“葛大人,我怎么忘了,您当年对徐鹤雪可是忠心得很,他说什么,您就做什么,那时您好歹也是三十多岁的人,竟将一个黄口小儿捧得天上有地下无……也难怪您今日,要说这番话了。”
黄宗玉偷偷地拽了一下葛让的衣袖,葛让却拂开他的手,冷哼一声,上前几步,“郑坚,你上过战场吗?你知道你这种惯会耍嘴皮子的人到了战场上,是会被胡人的金刀割下舌头来的么?”
郑坚脸色稍变。
“在你看来,我葛让三十好几却围着一个娃娃打转好像是羞耻之事,可是我要告诉你,战场上从来都是真刀真枪,我不与人论什么年纪,只论打仗,他十四岁放弃云京的前程,进士的身份,一头扎到边关,投身在苗天照苗太尉的护宁军中。”
葛让说着,看向立在另一边的苗太尉,殿中许多人的目光也紧跟着他,落在苗太尉身上。
苗太尉心中难捱,只得紧紧地咬着牙关。
“十五岁,在咱们眼里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可他在丹原领七百骑兵绕到胡人后方,以七百人之数,折损胡人两千人,更是活捉了泽冗,若没有他趁夜奇袭,苗太尉就要在前方与胡人胶着更久。”
“他十六岁离开护宁军,统领靖安军,饮马湖一战,乃至后来夺回燕关千里的每一战,我都在其中,一个少年,既有勇,又有谋,我又凭何要因为他的年纪而轻视他,不能敬重他?”
“葛大人,所以您也与蒋先明是一样的意思?”
郑坚抓住他的话头,“您今日,也要为徐鹤雪平反是么?”
“老子……”
苗太尉忍得双目赤红,咬着牙,挽起袖子就要朝郑坚走去,身边一名官员急忙拦住他,低声,“苗太尉,不要冲动。”
“我敬重徐鹤雪仅仅只是因为他对大齐曾经的功绩,若他是个叛国逆贼,我为何要为他平反?如今这也不是平反,只不过是将这桩旧案重新拎出来再审一遍而已,”葛让一步步逼近郑坚等人,“反倒是你们,如今拼了命地拦着,又是为何?”
丁进不动声色地与潘有芳对视一眼,随即朝正元帝俯身,“官家,蒋先明手中的认罪书来路不明,可当年这桩案子却是铁证如山,臣以为并没有再重审的必要,臣丁进,弹劾御史中丞蒋先明滥用职权,欺君罔上。”
郑坚立时俯身,“官家,此时重提此案的人分明就是居心不良!当年这桩案子查就查了一个月之久,是朝中多位官员尽心竭力清查干净了的,十六年过去了,难道今日能比当日查得更清楚么?谭广闻已经畏罪自杀,一个死人是再开不了口的,臣却不知蒋新明借着这份所谓的罪书,究竟是为徐鹤雪,还是居心叵测……”
“臣郑坚要弹劾御史中丞蒋先明!”
这一番话,牵扯了多位当年议过此案的官员,知谏院,翰林院,一时不少人纷纷俯身作揖,“臣要弹劾御史中丞蒋先明!”
“臣要弹劾御史中丞蒋先明!”
“臣要弹劾御史中丞——蒋先明!”
在这片弹劾声中,孟云献站得端正,他不说话,新党也都眼观鼻鼻观心,没有为蒋先明说话,也没有出言弹劾。
孟云献看着蒋先明,他伏跪在地上,自说过那句话后,再也没有出声。
他在求死。
孟云献抬起眼,与站在对面的潘有芳对视。
雪粒子被风斜斜地吹进来,潘有芳扯唇,朝他无声地点了点头,孟云献想起那个雨夜,这个人对他说,他绝不会认。
今日,谁都能为蒋先明求情,唯独孟云献不可以,因为他与张敬往昔的情分人尽皆知,他为蒋先明求情,就是在为张敬不平。
正元帝久久不言,在旁扶着他的梁神福强忍着被君父狠狠攥握手腕的疼,脸色煞白。
“孟云献,朕要你说话。”
正元帝嗓音嘶哑。
孟云献抬步上前,站立在蒋先明身侧,他看见君父望向他的眼神,那样冷沉沉的,浸着血丝。
中书舍人裴知远看着这一幕,只觉心脏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
孟公,不要说。
不要说啊。
官家不想听的话,一定不要说啊。
孟云献俯身作揖,“臣……”
方落一个字,众人各异的目光都紧紧地裹附在这位东府相公的身上,然而就在此刻,正元帝猛地呕出血来。
“官家!”
梁神福大惊失色。
泰安殿霎时乱成一锅粥,梁神福慌里慌张地让人去太医局,又赶紧将正元帝扶出泰安殿。
百官也吓得不轻,一个个面露忧色。
苗太尉却在此时撸起袖子,几个大步往前,就抓住了郑坚的衣领子,一拳砸得郑坚后仰倒地。
“哎呀!这是做什么?”
黄宗玉连忙令官员们将苗太尉拉开。
“苗太尉!”
郑坚被这武夫的一拳砸得头晕目眩,他坐起身,却发觉鼻间热流淌下,他伸手一抹,满手都是血,他愤声,“您何故殴打同僚?!”
“老子打的就是你!”
苗太尉眼见着蒋先明被禁军押出去,“郑坚!老子不但要打你,还要割了你的舌头!同僚?你算哪门子的同僚?”
苗太尉冷笑,“跟你们这样的人做同僚,老子觉得恶心!”
“诶,苗太尉,话不能如此说啊!岂非伤害同朝的情谊?”丁进等人将郑坚扶起来,好些个官员都觉得他这话太刺耳,都露出不满之色。
“跟你们,有什么情谊?”苗太尉用力挣脱拉住他的几个官员的手,入宫身上不能佩刀,他一时找不着衬手的东西,“我,我……”
他低下头,干脆扯下一只靴子来。
“哎哟!苗太尉!使不得!使不得啊!”武官们都来拉他。
“武夫!只会动拳头!动拳头能解决什么事?真是有辱斯文!”郑坚气昏了头。
这话登时便令拉拽苗太尉的武官们不乐意了。
“拳头能砸死胡人,你们这些文官的嘴皮子能杀胡人吗?”
“我等皆是文臣,何必去做那等打打杀杀的事?”
“我们不打打杀杀,谁他妈的守得住国土?靠你们这些玩意儿吗?”
“你们!粗俗!”
“你们怂包软蛋!”
泰安殿里,文臣武官动完口,又动起了手,打得不可开交,黄宗玉连忙让人去劝,可都没劝几句,劝架的官员也在里头打了起来。
黄宗玉看见葛让也趁乱蹬了郑坚几脚,他满头是汗,匆匆走到孟云献身边,“孟公,您怎么不劝劝呢?这么打怎么成呢?都是大齐的官员,官家如今还不知道怎么样呢,他们实在过分呐……”
“您宽宽心吧,同朝为官,就没有不打架的,几句话不对付,打起来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孟云献言辞平静,“当务之急,是咱们得去庆和殿外等着。”
“这个蒋先明,竟将官家气得呕血,他实在是……”黄宗玉喃喃几声,立时便朝泰安殿外走去,“我得赶紧去庆和殿外头候着。”
泰安殿里杂声一片,孟云献与裴知远走出殿外,一时间,有一个人跟上来。
在汉白玉石阶上,孟云献站定。
“孟公,我早与您说过,十六年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潘有芳拢紧披风。
“蒋先明手里的罪书,是你让人给他的,你是要让他自己往死路上走。”
孟云献语气笃定,“你太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当年他主动请缨,赴任雍州知州,其中为他说过话,赞同他去的人中就有你,是你,是吴岱,促成他坐上那个位置。”
“你们让一个以为自己在践行正道的纯臣做了杀死玉节大将军的刀,而你呢潘有芳?”雪粒子落在孟云献的发髻,“十六年,你片叶不沾身。”
“可我要告诉你,”
孟云献转过脸,寒风鼓动他紫色的衣袂,他盯住身边这个人,“董耀死了,可文端公主府的旧案还没有结束,他用自己的性命维护了我,维护住了这桩案子,”
“即便天下玉宇也许永远都不会澄明干净,但我们这些人也绝没有放任污浊大行其道,而使日月不明的道理。”
大雪在二人之间纷扬。
犹如一道深邃的鸿沟。
“道理?这世上何人不知道理?多的是视而不见,多的是一着不慎,一生为棋子,道理永远摆在那里,却不是人人都肯讲理,有故意装糊涂的,也有落子出了错回不了头的。”
潘有芳说着,恭谨地对孟云献俯身作揖,风雪吹得人耳朵麻木,“立誉谨记孟公教诲,很遗憾我再不能有这等清白的立场,我也不会自辩。”
他抬起头,一笑,“孟公,您与我,也曾同过路,如今,就各自珍重吧。”
——
太医局的医正们已经在庆和殿中待了几盏茶的工夫,也不见人出来,黄宗玉身上裹了三件披风,却还是抵不住外头的严寒,他搓了搓手,见嘉王站在一侧,始终注视着闭合的殿门,身上仅有一件披风。
黄宗玉想了想,解下来自己身上一件披风,上前裹到嘉王的身上,“殿下,往里面站一些吧,别让雪粒子湿了您的衣裳。”
嘉王没说话,也没有动。
黄宗玉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他朝阶下看去,心里正想着孟云献他们怎么还不过来,却见底下几个年轻的宦官匆匆忙忙地往阶上跑来。
他们跑得急,一个个地冻红了脸,躬着身子喘着粗气。
“慌里慌张地做什么?”
黄宗玉皱起眉头。
“黄相公!”
宦官们一见他,连忙俯身,又对不远处地嘉王唤了声,“殿下。”
“怎么了?”
嘉王回过身看着他们,“荣生,我不是让你们送补品去娘娘宫中么?”
原来这几人是如今在嘉王身侧侍奉的内侍。
荣生躬着身子,“是啊殿下,但,但娘娘出事了!”
“出了何事?”
黄宗玉问道。
“娘娘听闻官家在泰安殿呕血,便要来庆和殿,正逢一个尚服局的宫娥说是来送娘娘新制的衣裳,娘娘心中惦记官家,哪里还管得了什么衣裳,哪知才走到御花园,那宫娥却一直悄悄尾随在后,手里握着一把剪刀,竟欲刺杀娘娘!”
荣生如实回答。
“什么宫娥如此大胆?娘娘如何?”嘉王上前两步。
“幸亏娘娘身边的近侍及时挡了下来,”
荣生接着道,“那宫娥见事不成,便仓皇逃跑,跑了半个御花园,她惊慌之下跌到湖里,但湖中结着厚冰,娘娘身边的人将她逮住了!”
“但,但是……”
“但是什么?”
嘉王问。
“那宫娥一边跑,一边喊了些话……”
“你就莫要吞吞吐吐!她喊了些什么?”黄宗玉有些不耐。
“她说她姐姐死得冤枉,说她姐姐撞破了娘娘的坏事,就白白地丢了一条性命。”
荣生越说,越有些战战兢兢。
“坏事?什么坏事?”
“她说,”
荣生与他身侧的几个宦官将身子伏得更低,“她说,娘娘淫乱宫闱,与太医局一位姓王的医正有私。”
荣生的声音越来越低。
“什么?!”
黄宗玉眼珠瞪圆,大惊失色,他一把揪住荣生的衣领子,“这等话,你也敢胡说?还要你这条命么?”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啊!她一直这么喊,好多人都听见了!”
荣生额上冒汗。
皇家血脉岂能儿戏?黄宗玉满背冷汗,这些话既被好些人听了去,如今要止,只怕也止不住。
“苗景贞,快让梁内侍出来!快!”黄宗玉快步走到殿门处,对那殿前司都虞侯喊道。
嘉王径自下了阶,荣生等人连忙跟上去。
裴知远与孟云献各撑着一柄伞,还没走近那汉白玉长阶,就见嘉王匆匆地下来。
“殿下。”
裴知远站定,俯身作揖。
风雪之间,孟云献伞檐上移,与嘉王目光相接,随即俯身。
“二位大人,快请上去吧。”
嘉王只简短一句。
他与孟云献擦身而过,荣生在后头,朝孟云献伏低身子,又紧跟嘉王的步履而去。
“上面出事了?”
裴知远从嘉王的语气里察觉出些许意味。
“走吧。”
孟云献提起衣摆,往阶上去。
嘉王到贵妃宫中时,贵妃正将一只汤碗摔得粉碎,“给我披衣,我要去庆和殿!我要见官家!”
“娘娘受了冻,还是不要去的好。”
嘉王走进去。
“你怎么过来了?”贵妃抬起头,隔着帘子望着他,她神情紧张,“那个贱婢的话,是不是传到庆和殿了?!”
嘉王没有否认,只是说,“爹爹呕了血,如今又在昏迷,太医局的人正在殿中,我们都没进去,娘娘就是去了,也不能进殿。”
“那奴婢在哪儿?”
“她死了。”
嘉王一怔,“娘娘,这个时候您怎么能处置她呢?”
“我没有处置她!”
贵妃一张面容泛白,语气里压不住怒火,“我虽让人拿住了她,却是她自己服毒死的!”
这个当口处置了那贱婢,于她有什么好处?
她岂是那等愚笨的人!
“敢问娘娘,那宫娥的姐姐,是否真的在您宫中当过差?”嘉王面露忧色。
“确有其事,”
立在贵妃身侧的宫娥说道,“但她是犯了错,娘娘才惩治她的!绝不是因为那些污浊的谣言!”
“私自处置的?”
嘉王又问。
宫娥没说话,看向贵妃。
“殿下,茹儿今晨出宫,怎么到这个时候还没回来?”贵妃站起身,掀开帘子出来。
她口中的茹儿,便是她的那个内侄女。
“她听说雁回小筑有女子诗社,便想去瞧瞧,约莫入夜,也就回来了,”嘉王说着顿了一下,“娘娘急着找她做什么?”
“那贱婢口里不干净,说咱们娘娘送了一支凤鸟宝石金簪给人做信物,”宫娥满脸愤恨,“可她说的那金簪分明是娘娘赐给咱们家小娘子的!”
“殿下,快些请人将小娘子叫回来吧!”
嘉王轻轻颔首,眼底神情泛冷,好似轻嘲,“娘娘放心,我这就去接她。”
没说几句话,嘉王从贵妃宫中出来,正逢一名宦官从夹道那头跑过来,匆匆在荣生耳边说了些话,又将一张纸条塞到荣生手里。
荣生点了点头,转头看见嘉王,便走上前,将手里的纸条奉上:“殿下,这是您的亲卫袁罡送来的。”
嘉王展开,垂着眼睛瞧——“枢密院已拟定,今夜子时于城中搜捕莲华教副教主张信恩,侍卫马军司的人已在整装。”
莲华教源于佛教净土宗,明面上是念佛信佛,实则是事魔邪党,纠集信众,起义造反。
枢密院得到消息,莲华教副教主张信恩前日乔装入京,欲图大事。
强忍心中翻沸的情绪。
看来,今日泰安殿上的情形,终于令葛让下定决心了。
“荣生,那宫娥没多说其它的话?”
嘉王将纸揉碎,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一些。
“没有,她说的话,都是按殿下您吩咐的,”荣生一边跟着嘉王,一边低声说道,“她家里头的人奴婢也都安抚好了,殿下放心。”
贵妃的跋扈,终究给了他们这些人做文章的机会。
“你是孟公送到我身边的人,我知道,你对韩清很是忠心,”嘉王顺着夹道往前走,“这件事,你已经告诉孟公了?”
“殿下……”
荣生诚惶诚恐。
“我并没有要怪你,”
嘉王扯唇,“这些事,你理应告诉他,你还应该告诉孟公,保重身体,如今朝中新旧两党争斗不休,他若不珍重自己,很多人就都没有了主心骨。”
荣生忍不住道,“殿下,孟相公也很担心您,盼您好好的,总会有办法的。”
“办法?”
嘉王抬起脸来,声音几乎从齿缝里挤出,“还能有什么办法?到了今日,谁还看不明白,谁若想碰这桩案子,谁就得死。”
荣生从没见过嘉王如此阴沉的神情,他吓了一跳,“殿下……?”
嘉王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手中揉碎的字条,“抗旨回京那日,我就已经将什么都想得很明白了,人到了这个地步,又还能有什么好失去的呢?”
不知为何,这话听得荣生心中不安,他张张嘴,却听嘉王道:“我要出宫去接吴小娘子,你不必跟着,回去吧。”
“可若吴小娘子回来,那金簪的事不就……”贵妃的物件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拿得到的,所以荣生只能从吴小娘子身上下手。
可若是吴小娘子在这个时候回宫,一旦她为贵妃作证,事情就不好办了。
“我说是去接,却没说接不接的回,再者,吴小娘子也不是不知道,如今,我与她才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贵妃生的是个皇子,贵妃就不会再认她这个内侄女,到时,她也只能跟我一起死。”
寒风吹得嘉王脸颊麻木,片刻,他喉咙动了动,轻声道:
“荣生,往后,你记得多帮我去南郊别苑看看她。”
——
淡薄的日光在檐上跳跃,檐廊底下覆了一层薄雪。
倪素将春碧色的圆领袍衫给徐鹤雪穿上,手指捏着衣襟一侧圆润的玉扣,一颗一颗地系上,“这件衣裳,从我回来云京就开始做了。”
“我知道。”
徐鹤雪看见了。
即便忙得厉害,她也没忘了拿出这件衣裳来做。
“阿喜,我让你很辛苦。”
他说。
“这不是辛苦,”
倪素看他穿着崭新的锦袍,头发还披散着,便将他按到铜镜前坐下,双手一边拢起他的长发,一边说,“给郎君做衣裳,是一件很开心的事。”
徐鹤雪抬起眼,在铜镜里凝视她的脸。
“今晚你做饭给我和青穹吃吧。”
倪素为他梳理发髻的动作没停。
“好,”
徐鹤雪轻应一声,“想吃什么?”
倪素想了想,笑着说,“你问我,我一时还真不知道,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但你记得要多作几道菜,今晚我们要喝酒的。”
倪素很快梳好他的发髻,再将那根白玉竹节簪入他的髻间,她俯下身,在铜镜里看他,“真好看。”
徐鹤雪看着她,握住她的手腕。
黄昏时分,青穹闷声不响,帮着将灶房里的菜摆上桌,倪素将温好的黄酒取来,看见桌上的菜色,她愣了一下,看向徐鹤雪,“你何时会做雀县的菜?”
“我帮徐将军找雀县厨子要的菜谱。”
青穹忽然出声。
“第一次做,你尝尝看。”徐鹤雪在她身边坐下。
倪素“嗯”了一声,她夹了一块红烧栗子鸡,栗子香甜,鸡肉软烂,她抬起头,“很好吃。”
她将黄酒打开,每人斟了一碗。
“一碗黄酒之中便藏了人间六种滋味,若有一日,你能尝到味道,我一定让你先喝它试试。”
倪素举起酒碗,热雾上浮,她抿了一口,见青穹没动筷,“今日这桌上可摆了整整十道菜,你怎么尝也不尝?难道在灶房里吃过了?”
青穹总说,他最幸福的时刻,就是吃饭的时候,他最喜欢这个人间的食物。
“他没吃。”
徐鹤雪端起酒碗,轻嗅了一下,闻到馥郁的香味,但入口却依旧没有任何滋味。
“我那会儿吃了饼子。”
青穹干巴巴地解释,然后拿起筷子来,夹菜吃了一口,又捧着碗喝了口黄酒,其中的确有很多滋味,但酸酸甜甜的滋味最明显。
他多喝了两大口。
“你喝慢点。”
倪素看他这样,不由关切一声。
青穹喉咙哽得厉害,只得夹菜掩饰自己。
天色在渐渐地发黑,院子里点满了灯火,倪素捧着酒碗,看着自己的碗碟里被徐鹤雪堆起来一座小山。
“你做饭,一直都比我做的好吃。”
她说。
“你这样聪明的女子,这世上没有任何事可以难得到你。”徐鹤雪将一块栗子鸡放到她的碗碟中。
倪素将下巴抵在手臂上,她近距离地嗅到碗中的黄酒芳香,“任何人,都会有自己不擅长的事,也许这件事对我来说,真的很难。”
她说的是做饭,却又不是做饭。
徐鹤雪轻易读懂她字面底下的深意,握着筷子的指节屈起,他望向身边的这个女子,“阿喜……”
“今天真的很像过节,”
倪素打断他,坐直身体笑着说,“就当是我们三个人在一块儿提前过除夕夜了。”
去年除夕,
她与徐鹤雪就是在这里,两个人一起过。
一转眼,又是一年。
青穹忽然搁了筷子站起身,天色已经黑下来了,夜风吹进廊庑,他脸色苍白,瞳仁浓黑,“徐将军,您要走,是吗?”
“您走了,就不再回来了,是吗?”
“青穹……”
徐鹤雪方才出声,便见他转身走出廊庑,在院子里漆黑的地方提出来一把柴刀,檐廊底下的灯笼照着他单薄的身形。
“徐将军,您要救人,还是杀人,我都跟您去。”
青穹眼眶红透,泪意闪烁,“我反正也活不长,但至少在我还活着的这个时候,我真的很想看到您沉冤昭雪,可是死了那么多人,我不知道我等不等得到,与其这样,我不如跟着您去!哪怕死了,也是我甘愿的!”
廊庑里静悄悄的。
倪素抿紧嘴唇。
徐鹤雪站起身,慢慢地走到青穹面前,看着他握在手中的柴刀,“青穹,记住你阿爹说过的话,哪怕人生短暂,你也要为自己好好地活着。”
青穹抿紧嘴唇,低声抽泣。
“我走之后,你要帮我,”
徐鹤雪回过身,看向坐在桌前的倪素,“别让阿喜一个人,这一路来,无论是为她自己,还是为我,都很艰难,有时候,她也会需要有人听她说说话。”
倪素从桌下拿出那盏琉璃灯,她吹燃火折,乍听这番话,她鼻尖的酸涩来得很尖锐,但只顿了一下,她便点燃琉璃灯里的蜡烛。
灯火映在她的脸上,倪素提起灯盏,走下去。
“我知道,你不会坐视那六十余人因你而死,你要救他们,你也要救被困幽都宝塔里的靖安军三万英魂,我从来都不能拦你,即便知道你在走一条不归路,我也只能在你的身边,看着你走。”
倪素望着他,他穿着她新做的袍衫,发髻梳得很整齐,这应该是他觉得最舒适的装束,得体,干净,像一个满身书卷气的人。
像一个活着的人。
她知道,无论是为了董耀,为了那些关在夤夜司中的六十余人的性命,还是为了幽都宝塔里的英魂,他都不能再等。
他要杀吴岱,杀潘有芳,引魂火入幽都。
“今日,我也一样看着你走。”
一步一步地走到他的面前,倪素将琉璃灯盏递给他,“你不要担心我,你知道,我如今有了黄相公的题字,有很多娘子愿意让我诊病,还有朝廷追封徐景安的赏赐,那么多的钱帛。”
她说,“我会过得很好。”
“对不起,阿喜。”
徐鹤雪握住她递灯的手,将她抱入怀中。
倪素靠在他的胸膛,“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即便我们分离,我也不会自弃,相反,我照旧会做我想做的事,过好我的日子。”
徐鹤雪下颌紧绷,他紧紧地抱着她。
到了这个时候,他心中的矛盾几乎快要将整个胸腔淹没,他既恨自己为欲念所束缚,以残魂之身,拥有了她,又可耻地想要这样拥有她。
可是如今,他什么也不能拥有了。
“如果你还能回到天上去,如果那时你能看见我,你一定要做最亮的那一颗星星,这样我就知道,我抬起头的时候,该看哪一颗了。”
倪素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衫。
“好。”
满目是纷扬的大雪,徐鹤雪轻柔的吻落在她发顶,“无论我在哪里,无论我是什么,阿喜,我都为你祷祝。”
哪怕化身为风,也一定不以严寒伤她。
“阿喜,你不要生我的气。”
他声线里藏了一分颤抖。
若可以,他无论如何,都想在她的身边。
“我从来不生你的气,往后也不会,我会一直,一直记得有一个小进士将军,是我自己选的,最好的郎君。”
倪素强忍泪意,“我相信我这一生,总能看到这个人世还给你应有的公道。”
“你走吧,徐子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