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十九,正元帝下敕令,追封在雍州诛杀敌将耶律真的倪公子为怀化郎将,然而无人知晓倪公子的来历,唯有枢密使黄宗玉从倪素口中得知其真名为徐景安。
倪公子,不过是一个化名。
他有无亲族在世,乡关何处,这些朝廷都没人知道,雍州知州沈同川的奏疏也没有提及。
“官家说,倪小娘子既与倪公子订过亲,又肯为其守节三年,那么追封的赏赐,也理应由你来接。”
才宣读过圣意的宦官面带笑意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女子。
“是。”
倪素双手捧着圣旨,垂首应声。
待天使一行人离开,倪素方才站直身体,太医局其他一齐静听圣旨的众人散去,秦老医官走到门口,见她还站在那儿,便唤了声:“倪小娘子,快进来,别冻着。”
“好。”
倪素回头,应了一声。
她展开圣旨,鹅毛般的雪花落来墨行之间。
徐景安。
她盯着这个名字。
倪素接了圣旨,再回正堂里,那些方才还与她比试药学的局生们都不吭声了,秦老医官拿着一块叆叇,在瞧手里的书卷,“你如今到底也算是一个官夫人,又才得官家的赏赐,他们自然不敢再找你的麻烦,如此也好,你以后在太医局,也清净些。”
局生之中有些出身杏林之家,家中多有瞧不起女医的,认为女医多有谬误,更有甚者,还订立家规,不许女医踏进其家门。
她是太医局中唯一的女子,自然也会面临诸多质疑。
“您说得是。”
倪素在炭盆边坐下来,想要将被雪水浸湿的袖子边烤一烤,但目光落在那一团淡雾,她又不自禁地摸了摸发髻边的金簪。
门帘一下子被人拉开了,寒风吹得流苏帘子乱舞,倪素抬头瞧了一眼,那中年男人走进来拍打了几下身上的雪粒子,沉着一张脸。
“王医正,您这是怎么了?”
在长案前头坐着的一名医正瞧见他这副神情,不由问了声。
那王医正没说话,厚重的门帘子又被人掀开来,那是一名宫娥,她进来只朝里面一望,倏尔盯住最里侧流苏帘子后的倪素,“倪小娘子。”
那是贵妃身边的宫娥。
倪素认出她。
那位王医正,他正收拾药箱,见倪素掀了流苏帘子出来,他瞧了她一眼,脸色实在不算好看。
“娘娘口谕,准你入吴府为老主君诊病。”
宫娥见倪素跟来,便走出去,在外头站定,“但娘娘的意思是,要你与这位王医正一起为老主君诊治。”
王医正搭着个药箱已走到倪素身边,却抬着下巴没有看她。
“可丑话说在前头,若老主君有什么不好……”宫娥到底是近身服侍贵妃的,与他们说话亦拿捏了几分主子的气度,“你们二人可都仔细着自己的性命。”
“是。”
倪素颔首。
贵妃的女婢一走,倪素便回身去收拾了自己的药箱,她将昨夜与徐鹤雪一块儿逛夜市买的糖分给秦老医官一包,“您少吃些,给您的孙女儿吃吧。”
秦老医官不知自己是何时被她发现的爱吃糖的这个习惯,他笑了笑,接了糖包,“你行事小心些,王医正气量小,原先是他在为娘娘的父亲治病,你忽然横插一脚,他是会不高兴的,你别惹他。”
“我记下了。”
倪素点头,随即拿着药箱出去了。
天冷雪重,那王医正脚程又不快,倪素没一会儿便赶上他,他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瞧她一眼,默默地加快步伐。
“那不是倪小娘子么?”
周挺才踏出宫门,却听晁一松忽然道。
他回过头,大雪扑簌,又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地朝宫门这处走来,走在前面的,是个穿着官服的医正,周挺并不认识,那人很快从他身边走过,周挺只瞥了一眼,在那女子还没走近之时,唤了声:“倪素。”
倪素一见周挺,便走上前去,“小周大人。”
“你这是去做什么?”
周挺知道她在太医局中学医。
“我奉娘娘的命,去给其父治病。”
娘娘?
周挺闻声,心下一凛,还能是哪位娘娘,他皱起眉,“你要去吴府?给吴岱治病?”
“是。”
倪素并没有打算隐瞒。
周挺将她带到清净处,“你想做什么?”
“倪素,”他盯着面前的这个女子,“你既以守节之名逃脱了娘娘的算计,又为何还要自己凑到她的面前去?我不管你到底是存的什么目的,娘娘她岂会真的信你?你怎知她不是又在给你下圈套?”
“守节”二字,令周挺心中涩然。
她宁愿为那个人守节,也不愿接受他的帮助。
“小周大人应该也知道他是靖安军旧人吧?”
倪素却忽然反问他。
周挺一时默然。
“既然知道,你就应该会明白,我到底想做什么,”倪素语气平静,“今日官家下旨追封徐景安,小周大人,你知道我为什么说他叫做徐景安么?”
先有靖安军旧人这几字先入为主,那么徐景安这个名字,就变得格外沉重。
周挺又怎会不知道。
“他死了,我就是靖安军最后一个人。”
冷风吹着倪素披风的毛边,“其实今日就是不在这里遇见你,我在去吴府之前,也会去找你。”
“小周大人,我们一道吧。”
她说。
周挺一怔。
“嘉王如今还在绝食么?”
倪素今日在太医局中还没听到什么关于嘉王的消息。
“……是。”
此事周挺本不该与她说,但此刻她所说的一番话,令他心中生惭。
“那我们得快些。”
倪素点了点头,“娘娘身怀龙嗣,她若不松口,嘉王殿下就不能解禁。”
“我此前与娘娘提及,我在吴府门□□给你两枚银针,想来她一定是让人在你们夤夜司中问过了,所以今日我才有这样的机会去给吴岱看诊。”
“我们两头使力,撑过这个冬天吧。”
周挺没说话,只是看着她,雪花沾了她满肩满鬓,他发现她发髻间簪着一支珍珠花鸟金簪。
很适合她。
倪素朝他作揖,随即转身朝宫门外走去。
宫门甬道之外,风雪弥漫。
晁一松走到周挺身边来,自那日将聘礼搬回,他再不敢在周挺面前轻易提这位小娘子,此时瞧着倪素的背影,他实在没忍住,“也不知这小娘子是怎么想的,怎么就情愿给人守节,也不……”
“她是一个明洁之人。”
周挺一手按着刀柄,说。
吴府的马车接走了王医正,却没等倪素,大抵是那位王医正不愿与她同坐,她倒也没所谓,自己往吴府的方向走。
淡雾在她身侧凝成一个人的身形,倪素侧过脸望他。
他穿着白色的交领内袍,外面是一件淡青圆领袍,不同于街上行人的衣着臃肿,他穿得单薄,一步一行,皆有风致。
梳理整齐的发髻间簪着一支白玉竹节簪。
“真好看。”
倪素笑着说。
徐鹤雪不防她开口第一句就是这样的话,他有些不太自在地抿了一下嘴唇,却牵起她的手。
“我将这些话说给小周大人听,就等于说给了孟相公听。”倪素一边走,一边说道。
“嗯。”
徐鹤雪颔首。
“也不知嘉王殿下还能撑多久。”
这已经是嘉王不肯吃东西的第三日了。
“官家不会看着他绝食而死,”徐鹤雪跟着她在宫中,虽不能聚形,却也能听见那些人说话,朝堂上的局势他也知道一些,并也凭此而在心中有了一番推测,“贵妃腹中的孩儿尚不知男女,鲁国公,潘有芳之流,绝不会只押宝于她一人身上,但即便如此,朝中也已因为议储而再分派系。”
“无论是因为我,还是因为老师,鲁国公和潘有芳都绝不会让永庚有机会做储君,无论他们扶植谁,与他们成为一派的旧党就会拥护谁,而新党亦没有选择的余地,一旦旧党拥护的人成为储君,他们的仕途就都到头了。”
“所以,他们这些人会极力维护嘉王殿下。”
倪素从他的三言两语中,看清了朝堂的局势。
新党保嘉王,就是在保他们自己,为了仕途乃至身家性命,他们一定会不遗余力,而官家若此时再眼看着嘉王绝食,于他作为皇帝的声名而言,也绝非好事。
“今日,他们一定会逼永庚进食。”
徐鹤雪顿了一下,他抬起头:“希望他,不要违逆君父。”
——
重明殿。
瓷盏落地,清脆又尖锐。
殿前司都虞侯苗景贞听见声响,便立即踏入殿中去,只见几个宦官正制着嘉王的双臂,压着他,一人捏着嘉王的下巴,将饭食往他嘴里塞。
“放肆!你们怎敢如此对待殿下?”
苗景贞皱起眉,厉声道。
“苗大人呐,您以为我们这些做奴婢的敢么?”一名宦官走到苗景贞面前来,满脸为难之色,“可殿下他就是不肯吃东西啊!”
苗景贞强令他们将嘉王放开,他走上前去,发觉满地碎瓷,而嘉王铣足,未穿鞋袜,脚底都是血。
他才要靠近,却见嘉王伏趴在地,不可抑制地呕吐起来。
“殿下!”
苗景贞立即去找了一碗水,哪知嘉王一见他手中的水碗,身体立时紧绷如一张拉满的弓。
他不顾身下的碎瓷片与打翻的饭食,仰躺着喘息,一双眼睛半睁着,他神情恍惚,视线掠过苗景贞,掠过那些站在一侧,神情冷漠又轻蔑的宦官。
“你们……”
他颤着声音,“你们都想害我。”
“殿下,没有人害您,”苗景贞想要扶起他,却被他激烈地推拒,他只好自己喝了一口水,“殿下您看,臣喝了,没事。”
嘉王不说话,也不看他。
苗景贞不是没听过钩吻案,他心知嘉王这是心病,被幽禁在此,他一定寝食难安。
但眼下劝他用饭是不可能。
苗景贞只得起身,他想说些什么,却又不能,那些宦官都在旁盯着,他只得令人给嘉王包扎脚上的伤口,随后退出去。
殿门合拢,遮掩住大片日光。
嘉王呆呆地坐在地上。
“殿下。”
虚弱的女声从里面传来,嘉王如梦初醒,他一下起身,顾不得脚上的伤口,踉跄着跑到那道门前。
内殿是上了锁的,他进不去,里面的人也出不来。
“妾连累了殿下。”
嘉王妃李昔真在里面说。
“没有,昔真……”
嘉王双手撑在门上,“没有……”
他身上没有什么力气,没一会儿身子滑下去,靠着门边。
“殿下,不要怕,这个时候,前头越是闹得厉害,饭食里就越是不可能有毒。”
“我知道,”
嘉王喉咙发涩,“可是我吃不下去,昔真,我吃不下去……”
“您得吃。”
嘉王妃的声音添了一分力道,“殿下,我们如今还活着,就不要先自己断了自己的生路,无论娘娘如何待我,官家又如何待你,我们都要撑着。”
嘉王捂着嘴,眼睑浸湿。
“你好不好?”
他问,“你还好不好啊昔真?”
“还活着呢。”
嘉王妃靠在软枕上,她断了药,太医局没有官家或是娘娘的允准,也没人来诊治。
“殿下,越是这个时候,你就越是要记着你的老师,还有他。”
她咳嗽了好一阵,缓了缓气息,说,“他们都在九泉之下看着您呢,您绝不可以自弃,您得吃饭,为了他们,您也得吃。”
“您若不在,还有谁会记得他们?”
嘉王撑在地上的双手筋骨一颤,他忘不掉老师落地的头颅,也忘不了那个人在雍州所受的一百三十六刀。
泪意乍涌。
“我吃,我吃……”
嘉王勉强支撑着身体走回去,拾捡碎瓷片中的饭食,忍着心中的阴霾与呕吐的欲望,一口一口,他强逼自己咽下去。
他跪坐在地,发髻散乱,一身衣袍沾着脏污,拼命地往嘴里塞碎掉的糕饼。
蓦地,他抬起头,透过朱红的窗棂缝隙,他看见外面大雪纷扬,天地清白一色。
又是一冬,而师友俱去,唯他独活。
绵密的针狠狠戳刺着他的心口,耳畔倏尔响起一道声音:
“他们给你吃剩的东西就是在欺负你,这回我不帮你,你自己揍他们。”
“赵永庚,做人不可以懦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