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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 正文 第107章 玉烛新(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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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座皇城主宰天下兴亡,而皇城的修建历来暗藏道法,作为鬼魅,徐鹤雪并不能轻易踏足此地。

    即便是跟随倪素这个招魂者,他也仅能化为她袖间淡雾,而不能凝聚身形。

    今年冬天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冷,领着倪素往太医局去的年轻宦官一路上都躬着身,恨不能将颈子和手都藏到冬衣里去,风雪大得这一路就扑了人满头满肩。

    到了太医局,宦官伸出冻红的手掀开门帘,里面炭火盆烧得不够,也没多暖,医正们没几个坐着的,都站着走来走去,写病案,琢磨方子。

    “只这么些炭如何管事?”有个胡须花白的老医官正在里头抱怨。

    “秦老,今年雪灾重,冷得厉害,宫里各处都不够用,咱们这儿能分到这些,就已经很不错了。”

    正与局生一块儿说话的风科教授听见这声儿,就回头说了句。

    “各位大人。”

    年轻宦官此时带着倪素进门,他搓了搓手,见屋中所有人都朝他这处看来,便扬起笑脸,说,“大人们,奴婢奉了官家旨意,送这位小娘子来太医局向各位讨教。”

    诸般莫测的视线又落至他身后那名女子的身上。

    官家的口谕,他们昨儿就已经知晓了。

    但堂内一时寂静,竟无人出声,倪素却也不觉无措,她上前两步,朝堂中诸位身着官服的医官们作揖,“小女倪素,见过诸位大人。”

    宦官带着笑匆匆退了出去,门帘垂下,挡住外头的风雪,一名医正放下手中的书卷,走上前,“听闻倪小娘子在雍州救治军民,如今得黄相公题字,想来你的医馆应该忙得不可开交才是,怎么却要到太医局来?”

    “杏林之道无穷尽,小女年纪轻,尚有不能及,幸得官家恩典,许我入太医局向大人们讨教,若能得诸位指点,倪素必受用一生。”

    她言辞谦卑,而礼数周全,那医正点了点头,又问她,“不知倪小娘子想跟着哪位大人?”

    “听闻秦老医官常为后宫贵人诊病,倪素此生并不期大的建树,唯有女科一个志向。”

    此话一出,众人立时看向那位在旁静坐的老医官。

    秦老医官面上没有什么神情变化,只用一种清淡的目光盯着倪素瞧,而那位风科教授却撇下自己的局生们,审视起倪素,“小娘子,你一来,就想跟着秦老?”

    他的语气实在有些不自知的轻蔑。

    “何止产科,秦老精通药学,又善针灸,你可知我们这儿的局生,有多少是想跟着秦老的?”

    “女科非只产科,”

    倪素看向他,“但大人既这么说,便证明我所想没有错,我既是来求指点,又何必畏首畏尾,这于我而言,本是难得的机会。”

    风科教授愣了一下,他却是没有料到此女子竟还有些锋芒。

    “我要去朝云殿为娘娘请脉。”

    秦老医官忽然开口,他慢吞吞地站起身,复又看向倪素,“你要随我去么?”

    倪素怔了一下,随即道:“去。”

    秦老医官却是一顿,他接过一旁局生递来的拐杖,又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神色有些怪,却什么也没说,裹上披风,便朝外面去了。

    倪素跟着走出去,宫人们才清扫不久的地面又覆了层薄雪,树上结着冰凌,地上有些地方很湿润,凝了薄冰,风雪又大,倪素见秦老医官佝偻着身子,拄拐走得很慢,她便快步上前扶住他的手臂。

    秦老医官转过脸,看她的兜帽被风吹得滑下去,鬓发粘着雪粒子,她一身衫裙素净极了,“听说,你要为倪公子守节三年?”

    “是。”

    倪素颔首。

    “女儿家的三年,可不短啊。”

    秦老医官一边朝前走,一边说,“既如此,你还敢跟我去朝云殿?”

    他常为贵妃请脉,近来更勤,娘娘有意指婚的事,他也知道一些,这个女子敢以守节而驳娘娘的脸面,却还敢随他去朝云殿。

    “官家只许我太医局行走,我并无开方用药之权,我只是跟着您,并没有什么好怕的。”

    “回去吧。”

    秦老医官对她说道,“我没真要你跟我去。”

    “我若回去,”

    倪素停下来,“秦老可还愿教导于我?”

    秦老医官也停下来,这天寒地冻,他腿脚都是僵冷的,他瞧着这个女子,“有官家的旨意在,你又有好学之心,能教,我自然会教。”

    倪素未料他会如此果断地应下,她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秦老医官见她这样,不由笑了笑,“无论是这宫里,还是外头,女子行医总归是比男子不易,你如今已然靠你自己的本事立足云京,却还如此谦卑好学,这已然十分难得。”

    “有些人不是不承认你的医术,而是承认了你的医术,便下了他们自己的脸面,”秦老医官一边走,一边对她说,“所以有些人,有些话,你都不必在意。”

    “是。”

    倪素垂下眼帘,“多谢秦老。”

    “你还真要去?”

    秦老医官见她没有要回去的意思。

    “嗯。”

    倪素点头。

    她在太医局也接触不到被幽禁的嘉王夫妇,既有见贵妃的机会,她也并不想错过。

    朝云殿里暖和极了,秦老医官在内殿里坐了一会儿,身上的雪粒子就融成了湿润的水痕,贵妃在帘内盯着站在秦老医官身后的那名年轻女子,颇为意外,“倪小娘子,我以为,你应该是不会再出现在我面前的。”

    “娘娘,她如今在太医局,是跟着下官的。”秦老医官号过脉,便拄拐起身,恭谨地说道。

    “你先去吧。”

    贵妃却只瞥他一眼,淡声道。

    秦老医官不能再多说,转身经过倪素身旁时,不由关切地瞧了她一眼。

    “为人守节?”

    贵妃支起身,由身边的宫娥扶着从帘内出来,她乌发云鬓,戴珍珠花冠,虽已有三十岁,容色却依旧艳丽,“倪素,你可知你错过了多好的一桩亲事。”

    她好似惋叹。

    “民女与倪公子在雍州定亲,他为国而死,我这个活着的人,理应为他做些什么,”倪素垂首,“多谢娘娘好意。”

    贵妃瞧着她这副看似柔顺的模样,面上阴晴不定,“只怕躲过今朝,未必躲得过来日。”

    倪素闻言,抬起头来,“娘娘,民女不躲。”

    贵妃一怔。

    “民女今日敢来朝云殿见娘娘,并不为与娘娘结怨,此前民女已经说过,谁有罪,谁伏法,民女万不敢轻视娘娘,”

    她看着贵妃,“民女愿为娘娘的父亲治癫病,以求得娘娘的宽恕。”

    贵妃实在始料未及,她不敢置信地上前几步,盯住眼前这个女子,“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你为我父治癫病?”

    她冷笑,“难不成我糊涂了?你凭何以为我会信你?”

    “倪素一介孤女,今无所依,”

    倪素平静地说道,“但民女亦想好好地活下去,倪家有一门金针刺穴的绝学,民女儿时为父熏陶,亦有所成,今日所言,句句为真,恳请娘娘,给民女这个机会。”

    这是示弱,亦是讨好。

    是一个无所依靠的孤女,在向高高在上的贵人求得一个安安稳稳活下去的机会。

    贵妃一言不发,她冷漠地审视此女。

    她可以躲得过这一桩婚事,却并不一定还能躲得过接下去的任何事,她这般模样,的确像是一个走投无路的人。

    而太医局至今无人真正治好吴岱的癫病,这一直是贵妃心中的一块心病。

    “娘娘,您难道就不想亲耳从您父亲口中知道事情的原委?”倪素忽然又开口,打断贵妃心里的揣度,“民女无可依从,唯愿得娘娘宽恕。”

    倪素离开朝云殿,才走回太医局,还没有去掀那厚重的门帘,便听见里头有道声音浸着寒气,“嘉王殿下不肯用饭,绝食两日,如今又染了风寒,我便是想用药,也得他肯喝才是啊……”

    倪素倏尔收回手。

    “嘉王妃不是与嘉王感情甚笃么?让她劝劝吧……”

    “嘉王妃也病着,都没几个清醒的时候,如何能劝?听说昨日官家才遣人讯问嘉王,今儿他就神情恍惚,话也说不出了。”

    倪素静静地听了一会儿,才掀帘进去,多少目光落来,她全然不在意,只走到秦老医官面前,作揖,“秦老。”

    秦老医官见她好好的,似乎也没受什么罪,便笑着说,“你来了,便相当于咱们太医局的局生,做局生可不容易,你知道吗?”

    “知道。”

    倪素说。

    秦老医官点点头,“好,跟我过来,我好好问问你,看你都学的什么。”

    倪素在太医局待到黄昏,方才出宫。

    一直依附于她衣袖的淡雾终于凝聚成一个人淡薄的身形,只有她能看得见。

    “娘娘应该会让我去给她父亲治癫病。”

    倪素拢着披风,一边踩着薄雪往前走,一边与他说,“我真想一针要了他的命。”

    “你的手,是用来救人的。”

    徐鹤雪与她并肩。

    浅薄的日光裹在寒雾里,倪素抬起头看他,“我也不是什么人都救。”

    但她不能杀吴岱。

    贵妃即便答应她,也不会全信她,她不一定能杀得了吴岱,而贵妃一定能杀了她。

    “你有没有听到嘉王绝食的事?”

    她问。

    徐鹤雪沉默一瞬,而后才“嗯”了一声。

    “他为什么要绝食?难不成他因此而生忧惧,以至于……”倪素停顿一下,“求死”二字她并未说出。

    “不是。”

    徐鹤雪声线冷静,“相反,他想要活。”

    “……什么意思?”

    “永庚被过继给官家做养子不久,宫中出了一桩钩吻案,是一名宦官,因不满永庚被选为皇子而在其饭食中偷下钩吻。”

    “误食钩吻者,饮冷水即死。幸而那时是冬日,永庚畏寒,又被先皇后训诫,只用了几口饭,不曾用水,太医局救治及时,他才捡回一条命。”

    倪素并不知这桩钩吻案,她听了只觉不可思议,“什么宦官,竟起如此歹心?”

    徐鹤雪倏尔停步。

    他抬起眼睛看向她,“事发之后,官家立即问罪那名宦官,当日处斩,未留供词,未及审理,大理寺以此结案。”

    “你的意思是……”

    倪素的手脚几乎僵冷,她很难不顺着徐鹤雪这番话中透露的深意想下去。

    为何官家会一反常态,为一个他不喜欢的养子而亲自审问那名宦官?为何大理寺会草草结案?

    若曾经官家真动过毒杀嘉王的心思,那么今日嘉王绝食,便正如徐鹤雪所说,那不是求死,而是嘉王在求生。

    “永庚是朝臣硬塞给官家的,他少时就被夹在朝臣与官家之间,若稍有不慎,他得罪其中的任何一方,都不会好过。”

    徐鹤雪牵起她的手,继续往前走,“朝堂上君臣之间的任何博弈,都能烧到他这个君父的养子身上来,朝臣希望他做一个合格的储君人选,而官家却又厌恶他,打压他,他始终不能让君臣任何一方真正满意,而这两方给他的重压,丝毫不减。”

    钩吻案令赵永庚无时无刻不谨记君父对他的厌恶。

    他为此而恐惧,亦为朝堂与后宫因他而起的争斗而恐惧,他在宫中不敢多用饭,不敢多用水,朝臣的紧逼令他不敢不勤勉,而君父的猜忌令他又不敢太冒尖。

    这样一个人,没有在这两方的撕扯之下变成一个神志不清的疯子,就已经是万幸。

    “他若再绝食,只怕……”

    倪素心中复杂。

    她在太医局不是没有听到些朝堂上的事,如今朝中有官员在议,贵妃腹中麟儿尚不知男女,而嘉王却是一早就定下的皇子。

    议储之争已然拉开帷幕,嘉王的恐惧并非空穴来风。

    “此前我没能护住老师,”

    鹅毛般的雪花拂过徐鹤雪的衣袂,他牵紧了倪素的手,“如今,我一定要保护好永庚。”

    两人冒着风雪回到南槐街,医馆今日没开门,倪素进去了便将门合拢,青穹在后廊里,双手撑着下巴,盯着一本书在看。

    “在看什么?”

    倪素好奇地问。

    “倪姑娘,徐将军。”

    青穹坐直身体,有点不好意思,“在看你的医书,但是我字都认不全,看不懂。”

    “为什么忽然想看医书?”

    徐鹤雪坐下来,接过他递的荻花露水,道了声谢。

    “我身上总是难受,就想看看自己能不能找找法子,总不能一直麻烦倪姑娘……”青穹说。

    “什么叫麻烦?”

    倪素喝了一口热茶,“我答应过你阿爹,要一直照顾你,你难道还想一个人走哪里去?”

    “没……”

    青穹小声说。

    “不过,我们两个都可以教你认字,”倪素看他把自己裹得厚厚的,十分憨厚可爱,“若是你还想学医,我也可以教你。”

    “好啊!”

    青穹露出笑容。

    “我煮了馄饨,给你们尝尝!”他五官虽然迟钝,却也看得出他的开心,他起身到厨房里去,没一会儿就端回两碗馄饨。

    “你不吃吗?”

    倪素没见他端碗。

    “我的刚下锅,我去看着。”青穹说着,就动作缓慢地往厨房里去。

    “青穹第一回做馄饨,你也尝尝。”

    倪素捏着汤匙,对徐鹤雪笑了一下。

    “嗯。”

    徐鹤雪垂眸,热雾拂面而来,他嗅到几分清淡的香味,伸手捏起汤匙。

    太医局也有饭食,但倪素今日第一回去,宫里没有准备她这个人的,秦老医官分了她一碗粥,几个糕饼,她也没多用,此时瞧见这碗馄饨才觉得饿。

    倪素吹了吹热气,咬下一口,却觉内馅咸得厉害。

    她一下抬头,正欲说话,却见徐鹤雪面无表情,咬下一口,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倪姑娘你们不要吃!我好像将盐放多了!”

    青穹从厨房里出来。

    这一刻,徐鹤雪捏着汤匙的手一僵。

    他抬起眼,对上倪素的目光。

    檐廊外鹅毛般的雪不断下坠,青穹踩雪过来的咯吱声响,倪素看着他,忽然端过他的碗来,舀起馄饨,一口咬下去。

    咸得她眼眶发涩。

    “青穹。”

    她放下碗。

    “啊?”

    青穹不知道怎么了,抹了一把头巾上的雪粒子。

    “你有没有听你阿爹说过,你阿娘在时,吃不吃东西?”

    “虽然阿娘用不着,但她有时也吃。”

    青穹如实回答。

    “那,你阿娘尝得出味道吗?”

    倪素的喉咙发紧。

    “若是尝不出味道,我阿娘为什么要吃?她是鬼魅,不会饿肚子,吃这些不就是尝个味道么?”

    青穹一头雾水。

    倪素贴着碗壁的手一颤。

    她想起自己在受讯问后,离开夤夜司之时,托太尉府的车夫买来的糖糕,在太尉府中,她与面前这个人分食的糖块。

    她想起他陪着自己吃过的每一顿饭,想起她在为张小娘子的母亲诊过病后,喂给他吃的那一颗糖。

    想起他每回说的“甜”这个字。

    泪意充盈眼眶,几乎顷刻如簇跌出。

    徐鹤雪一手撑着桌角站起身,他没有防备,见她忽然掉眼泪,他想也不想,走到她身边,蹲下去。

    淡青色的衣摆轻拂地面。

    “对不起。”

    他说着,屈起指节擦拭她脸颊的泪珠。

    倪素却忽然攥住他的手腕,她忍了又忍,却问不出为什么骗她,因为她大抵也能明白,他这样一个人,为什么要隐瞒她。

    他是一个善于隐忍的人,倪素不知道究竟是他的家风,还是他的老师令他拥有如此品行,不畏苦痛,亦不怨憎苦痛。

    “为什么?”

    倪素泪眼朦胧,几乎看不太清他的脸,“为什么你会没有味觉?青穹有,青穹的阿娘也有,为什么……就你没有?”

    他并不是五感全都衰退。

    他拥有嗅觉,也能听得见声音,也感受得到她的触碰。

    唯有他的眼睛。

    倪素记得,他说过,他的眼睛生前受过伤,死后魂魄有损,尚未修复,所以在阳世的夜里,他才需要她来点灯。

    那么,他的味觉呢?

    “徐子凌,你告诉我,为什么你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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