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炸裂志 正文 第十七章 舆地大沿革(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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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超级大都市(1)

    市长孔明亮这天早上不是舒展睡醒的,是被奇静闹醒的。他不想睁开眼,就闭着眼用手指在黄梨木床头敲了敲。门外的听到了市长用指关节在床头的三声敲,就出门用竹竿把卧室窗前晨叫的麻雀赶走了,且还领来几个年轻人,只要有麻雀、乌鸦朝这一排房的窗前、树上飞,便都举着红绸包的竹竿在那空中赶。可后来,静了一会儿,市长还是听有嘈杂在他的耳朵眼里嗡嘤嘤地飞,就又加重声音在床头敲了五六下。

    工作人员着急了,调来了在市府大院执勤的三个勤务班,十几米一个小伙子,都举着一柄长竹竿,把那一排房子团团围起来,不让所有的鸟雀从这排房的上空飞过去。市府园里的花草从冬眠中醒过来,无论是摆在石子甬路两边的花,还是在市长卧房前后种的草坪和栽的各种花果树,绿色都浓到有汁液将要涌出来。在玻璃花房养的牡丹率先知时开花了,美如成熟少女和少妇的脸,太阳一出来,就摆在市府园里市长起床上班要经过的路边上。这天早晨花工们在路边摆花时,被举着竹竿的小伙暗示一下指指脚,花工们看到赶鸟的都是脱掉鞋子光着脚,也慌忙脱掉鞋子光脚走路了。往地上摆花时,怕弄出声响来,就都把搬花的手指垫在盆底和地面间,然后再慢慢抽出手指头。

    偌大空旷的市府园,像前古的花园寂在离市政府几里路的东边上。没有人,只有高大的仿古围墙和空荡空荡的别墅、楼房和厨师、花工、电工及勤务。这些人散在院落里,像草籽落在荒野上。他们总是轻手轻脚地走着路,小声细细地说着话,彼此见着了,忙三忙四点个头。尤其在市长明亮要睡时,工作人员在他房前是都要脱鞋走路的。贴身的人,进到屋里去,要换上从日本进口的厚底无声软拖鞋。静不是为了睡或闹,都是为了市长养成的习性儿。在他建在名为市府园中间靠后那排青砖瓦屋里,过道七通八拐,房间环环连扣,在那片房子中,设有大的会议堂,小的会议室和大餐厅、小餐厅、茶室、咖啡室,还有连明亮都没有去过的服务人员工作舍。在他的卧室内,有事了他不打电话,也不按电铃。他用手指敲敲桌子或床头,服务人员就知道他有什么事情了。就是他想让哪个姑娘去他屋里睡一夜,也是用手指去敲黄梨床头的,无非那敲里带出一些不同的情爱肉声就行了。工作人员也就心神明洞了。事业让明亮在整天的忙乱中更加喜了静。早晨间,除了太阳出来的照晒声,其余本就没有丝毫的人声和响动,就连工作人员举着竹竿、脱掉鞋子赶鸟也是屏住呼吸的。可却在这静里,明亮还是觉得有声音,最后泼烦着想要大敲床头时,他猛然想起那声音聒燥不是来自市府园里了,而是来自他脑里的奇静和他独居市府园的寂。于是着,要大敲床头的手指僵住了。

    昨夜里,从上头来的第九个把炸裂升为超级大都市的调研组的人,给市长饭后说了一桩事。说本月内就会最后讨论炸裂市是否升格为超级大都市。说现在影响炸裂升为超级大都市的不是人口、经济和发展的速度与规模,而是你孔市长能否让定夺炸裂成为超级大都市的专家和领导在讨论这个问题时,觉得话题有兴趣,因为城市升格这类问题都是在讨论国家人事权力之后才轮到讨论的。那时候,不是该吃中饭就是该吃晚饭了,讨论的人对问题已经没有兴趣了,这时所有的问题都如请人吃饭样,不光厨师的厨艺要能烧出天食美味的菜,还要你在饭桌上摆出怎样罕见招人的酒,才能让讨论的人在到了饭点时,还甘愿坐在会议室。他们在说这话时,是在市府园餐厅的会客室,天食美味结束后,只还有调研组的人物们和市政府的几个要人留在餐厅旁的会客厅,大家每人面前摆了一个木盆子,每个盆子里都倒了七八瓶的茅台酒,用酒泡着脚,屋里飘荡满了茅台酒的酱香味,有那些千里挑一的姑娘给他们按摩着。当给调研组长按摩至恰到妙处时,他朝身边的市长看了看,神秘地笑笑说了这番话,然后两只六十岁的脚,在茅台酒里对搓着,说我从来没有用酒泡过脚,这用酒泡脚让我的脚趾都有些酥麻了。

    市长那时望着人物的白发和那张连皱褶也都发光的脸,想了一会儿,似问似论地说了三句话:

    “没人在乎女人和钱吧?”

    又说道:“城市高速发展的速度不会没人在意吧?”

    再又说:“如果我能在一周之内在炸裂建出一百公里的地铁线和扩建出一个亚洲最大的飞机场,不会没人不在意这桩事情吧?”

    说到第三句话儿时,调研组所有人物的眼睛都大了,如一排灯笼闪在明亮眼前边。“你真的能在一周七天内,建出一百公里的地铁线?真的七天就能建成一个亚洲最大的飞机场?”组长在酒里泡着对搓的脚,僵在了酱香型的酒液里,反反复复问着这两句话,直到他们准备离开酒桶上飞机,问着这样的话,望着明亮的眼睛都没眨一下。把人物们送上飞机后,孔明亮回来就睡了。整整和他们厮守相陪了十八天,连吃饭的筷子都是明亮亲手拿起递到每个人物的手里去。他累了。陪这第九调研组的十八天,他像当年当村长时亲自带着炸裂村人上下火车卸货样。可今天不是当年了。人到中年了。调理、休养、安静,在他重要得如人要活着的水和空气样。明明睡得透熟到连说过啥儿、做过啥儿都已记不得,可却睡熟时,他的脑里又都还嗡嗡啦啦响着一桩事。响着人物们连连反问他的那句话:“你真能一周内在炸裂建出四通八达的地铁吗?”他朝人物们明明几次很肯定地点了头,人物们却还要那样问:“你真的一周内能在炸裂建出一个亚洲最大的飞机场?”末了事情就似乎确定在了这个节眼上,只要孔明亮能一周内在炸裂完成上百公里的地铁线和亚洲第一大的飞机场,炸裂升格为超级大都市,也就十拿九稳了,也就必然必然着。孔明亮懒在他空大的床铺上,睁开眼,看见昨夜陪他的哪个女子一个红宝石发卡还落在枕头边。他把那发卡拿起来放在床头柜角上,略略回忆了昨夜陪他睡的那个姑娘的样,觉得脑里嗡嗡的声音小了些,又扭头望了望乳白挂画的墙壁和天花板,从床上坐起来,抓起床头的衣服穿着下床了。

    他突然抓住脑里嗡嗡啦啦响的那个东西了——他必须今天去和三弟明耀见一面。那在一周内建好地铁线和飞机场的事,是需要三弟明耀出面帮着的。需要明耀动用他的人马的。下床穿鞋时,明亮轻轻咳一下,有人就把一双从日本艺拖作坊订制购来的绒拖摆在了卧室屋门口儿。到门口又顺手在门框上敲一下,又有人把牙膏在洗漱间里挤好了,把印着炸裂未来大都会样貌的一次性毛巾摆在了龙头边。当洗浴室中的龙头哗哗响出了流水声,小餐厅就开始给明亮往桌上摆着各样齐全的早饮早点了。

    匆匆地喝了几口奶,吃了他最爱吃的咸菜和生煎蛋,明亮没有敲桌子,也没和任何人多说一句话。这时候,工作人员就知道市长是要饭后独自在园里走一走。于是就都朝各自该退的地方退回去,让市长在安静中独自随意地走。避退不及的,站在路边、过道边,笑着弯下腰,轻声说句“市长好”,让市长从自己面前走过去。太阳已经很高了,在市府园偏东的半空悬置着,如悬着金水刚刚凝固的一枚球,金亮的边上还有一层毛边儿。沿着市府园葡萄架搭起的长廊由北向南时,明亮看见有许多葡萄棵上越冬的干枝都还枯白着。五月的绿色在那干枝上,只是刚要破枝还未挂出的一包芽绿色。他走到葡萄长廊的中间去,朝外看了看,知道有工作人员就在他的身边或身后,只要他轻轻咳一下,或者站住转个身,朝那边瞅一下,工作人员就会立刻出现在他面前:“孔市长,你有什么事?”他们像在他周围等着问他这句等了上千年,终于等到的兴奋黄灿灿在每一张笑脸上。这些都是和他自幼从炸裂村一道打拼过来的程菁安排的。程菁是市政府的秘书长,照应他全部的生活、工作和讲话,也包括他兴之所至时,怎样和一个女子见见面,和程菁旧情复发一会儿。他知道,程菁就在这市府园里的哪一栋别墅里,只要说一声,三几分钟她就会站到他面前。可他不想见程菁,也不想见任何一个人。他想独自走一会儿,想独自想一会儿见了兄弟明耀怎样商计一周内在炸裂建起地铁和机场的事。

    独自就走着。

    太阳从半绿的葡萄架上透过来,又圆又大的光环在长廊一个套一个,像奥运会的标志样。从边上草坪地里的松树下,跑来一只松鼠站在一棵葡萄树腰上,看着市长眼里有种笑吟吟的光。这松鼠是去年他让工作人员从山上抓来养着的,数百只,经常出现在路边和树上。一年前他在院里散步时,随口说这园里有些松鼠该多好,这园里不久就有松鼠了。去年夏,有个月夜他在院里走着没有听到蟋蟀的叫,“怎么会没有蟋蟀呢?”这一问,市政府就动员全市市民到山野捉了十万只蟋蟀养在园里了。现在这松鼠跑到市长面前如像有事儿,眼里的光亮清白无辜,有些哀求着。明亮朝它走过去,它不跑,反而朝明亮走来站在长廊边坐上。边座都是松木板,涂了红漆很有宫园的味,像是北京的颐和园。可北京那园里人多得如蚂蚁搬家要到庙会去,而这和颐和园大小差不太多的市府园,这时就只有明亮、松鼠和长廊。到松鼠面前明亮站住了。那松鼠朝他轻声叽叽叫几下,明亮就在松鼠面前蹲下来,松鼠便又朝他摇头晃脑叽叽叫了叫。

    明亮知道松鼠找他的意思了。站起身,把目光投到外面草地和一片树林里。他朝那儿招招手,看除了阳光和风多了些,没有别的动静后,就对着长廊外草坪间的一片树林在心里念念说:“还有松鼠吗?都出来和它玩,它有些寂寞了。”就看见有几只松鼠在那林里探着头,目光里的不安如寒夜里的星。他也就对那探头的几只松鼠不再客气了,大声道:“我是孔市长,叫你们都过来你们听见没?”也就在他的吼叫里,一块跑出来几十只的灰松鼠。长廊椅座上的松鼠看见松鼠群,朝明亮摇摇尾巴跳着跑进了松鼠群。

    看着那重又跑走的一群松鼠们,明亮心里喜一下。市府园的静,如落在水里的倒影打死都发不出一丝声息和响音,只还那群松鼠在草地、林里跑着戏着的脚步声,还有从市里传来的似有似无的汽车声和头顶云的流动声。站在那静里,他忽然很想如孩子样随地撒泡尿。也就自嘲地笑一下,左右看了看,站在长廊凳子上,人如悬在半空般,很自在地取出他的器物朝着天空撒了一泡尿。

    撒了一泡市长的尿。

    尿很短。他有些后悔早上被人侍奉着去了卫生间。他很想让他的尿如当村长、镇长时,都是金黄色,可是自当了市长后,医生把他调理得一点毛病都没有,连尿水都是清白淡淡的。他望着自己那清白色的一股尿,从空中弧一下,落在草地里,有只蟋蟀被他的尿水冲将出来了,在日光下的草叶上,抖着身子甩着翅膀上的水。

    明亮望着那只老蟋蟀,忽然绷着脸,大孩子似的对那蟋蟀说:“让它们都出来。”那蟋蟀看看他,从一棵草上跳下了。“让所有的昆虫、鸟雀都出来——”明亮又大唤,“春天到了你们都给我钻出来——都给我钻出来!”

    ——“我是孔市长,你们都给我钻出来!”

    ——“我是孔市长,你们都给我钻出来!”

    很快的,从长廊的拐角、假山的背后,一片竹林的中间和不远处,他的五进四合院的平房里,一下站出来了几十个秘书、花工、电工、水工及保安和工作人员们。大家惊恐地望着站在半空的孔市长,没有人明白发生了啥儿事。不知道这时是该朝市长跑过去,还是弄明白市长要干啥儿后,再决定自己该去还是不该去,于是就都僵在原地里,脸上布满了不安和慌恐。这时的太阳已经近着顶,发着黄亮透明的光。五月的温暖有些和初夏样,周边楼屋的墙壁都是慵懒缩缩的,像一团蹲在阳处晒暖的懒汉般,直至听到了市长愤怒吼吼的叫,才显出了惊异和兴奋,觉得这市府园里终于有了唤声了。有了人气了。有喜鹊从很远的地方飞过来,落在树上嘎嘎地叫着如同召唤般,不一刻,园里的麻雀也都不知从哪钻出来,落在草地和树枝上,叽叽喳喳欢叫着。松鼠们也都又从林地深处跑将出来了,在市长面前树上树下蹿动着,蓬开的尾巴比它的身子还要粗。蟋蟀也被市长的暴怒和春暖召唤回来了,成千上万只,在草坪的草尖上站着和卧着,有几只伸开翅膀咯咯咯地叫了叫,跟着就有数百、数千只蟋蟀同时叫起来。整个市府园的大院内,都充满了蟋蟀、鸟雀的欢叫声。看不见蝈蝈在哪儿,可它的歌声却夹在蟋蟀的叫声中,如一群合唱中时高时低的领唱般。

    蝴蝶也在那春日的叫声里,飞舞起落了。

    那些秘书和工作人员都又退下了。市长明亮站在市府园的一块景观石头上,望着眼前的一切有些感动了。他脸上有了笑,可泪却止不住地横流竖挂着淌。这炸裂是他的。世界是他的。连昆虫鸟雀都听他市长的。笑着含着泪,又朝着周围连连摆了几下手,让所有钻出来的秘书、保安和工作人员都退回到找不到的地方去,无论他唤说啥儿都不能走出来,之后就从那景观石上跳下去,看了看围着他市长飞舞转动的鸟雀昆虫们,他又像孩子样坐在草地上,看着爬在他脚上、腿上咯咯唱着的几只黑亮大蟋蟀,看看在他面前一棵车轮菊上的咯咕咕、咯咕咕对唱着的一对青色大蝈蝈,还有一直都在他周围飞着叫着的黄莺鸟,草馨和花香如温水样浸泡着他的鼻息和身子,使他这时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和舒坦。他知道不仅这两千亩地的市府园是他的,市政府和整个炸裂也是他的了。“我是市长你们知道吗?”望着站在他皮鞋顶上亮翅咯咯的蟋蟀悄声问,“炸裂快成为超大都市了你们听说没?”问着话,看见草尖上的那几只蟋蟀、蝈蝈和树枝与长廊上的喜鹊都忽然停了嗓,用喜悦的目光盯着他,他便很慢很柔地晃晃脚,让鞋上、腿上的蟋蟀、蝈蝈全都搬个家,然后从草地上站起来,把身上的衣服拉了拉,又咳了一下清清嗓,对面前的各类昆虫们说:

    “你们都退下,我要安静一会儿。”

    对麻雀、喜鹊和灰白鸽子们唤:

    “你们都走吧,我要安静一会儿。”

    对面前的松鼠和从哪跑到园里的刺猬和獾狐们大声道:“躲开吧,我要在这园里试着建出地铁和机场建设的工程指挥部,亲自指挥机场、地铁在一周内建起来,十天后就有世界上最大型的飞机起落在炸裂机场上,让领导人坐第一架大型航班到炸裂,再坐地铁到为他们专门建的宾馆内。”市长对着天空和大地唤:“该躲的虫雀野兽都走吧,过一会儿这院里就要轰轰隆隆了!”在明亮的唤声里,市府园里又立刻静下来,回到原初静寂的模样里。大群的麻雀、喜鹊飞走了,只还有笨呆的落在这儿或那儿。松鼠、蟋蟀、蝈蝈们,也都不知哪去了,留下丝丝股股的清凉在明亮的脑里和耳朵眼里细细嗡鸣着。静是铺天盖地的。空旷也是铺天盖地的。园里除了他,没有一个人,移至头顶的太阳从黄亮变成了炭红色,有汗在明亮的额头和后背上,这让他的心里越发充满了舒适和温暖,像疲冷的身子慢慢浸入温水样。

    站在空寥无人的草坪间,市长又瞅一眼四下奇静的楼屋和房舍,朝远处的一片水塘走过去。那儿离红色长廊三百米远,人工草坪没有铺到那儿去,是一片为着野趣不加修饰的低塘和草荒,几十亩大的椭圆塘里积存的雨水有三尺那么深。新的芦苇半人多高了,有水鸟、野鱼和花蛇在那塘子里。住在这府园,可他只在初成时节来过这塘边,那时工人们正要把这坑塘填平种上草,是他说了句留着吧,野塘也就留下了。有了一片野的风光了。现在市长想在这儿盖他的机场、地铁建设指挥部,想让如虫来雀至样从塘里立刻拔地而起一栋楼。楼的样子是他在京城见过的圆蛋形,青白色,如巨型的鹅蛋一模样。那楼里的装潢他也想好了,和他见过的一栋京城的部委办公大楼一模样,室内全是乳白墙面纸,但那纸上都发着青玉色的光。在心里计设着,明亮在塘边选了一块平硬的地方站下来,面对日光,朝空野的苇塘中间看了看,看好大楼的最终地址后,慢慢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嘴里默念着:

    “我是炸裂市的孔市长,我要在这儿建起一栋楼!”

    默念着:“现在就要建,我是市长说了算!”

    又问道:“难道还要我下一份文件吗?我亲自站在这儿不行吗?你们就认不出我是市长吗?”

    说着问着把眼睛闭得更紧些,等待着脚下慢慢有些微摇微晃的动,接着会有一股大风或火山喷发那样啸啸闹闹剧烈的响,水草和泥浆满天飞,然后睁开眼,面前就有一栋蛋形高楼兀自立在地面上。

    市长在等着这一刻。

    他已经在心里准备好地动山摇和一场飓风到来后,把他掀翻在地上,撞在那儿,头破血流,衣服扯烂,站起来时满脸满身都是黄土和泥巴。只要在这一瞬间,空塘里能崛起一栋楼,他就不用去找弟弟明耀谈那建设机场、地铁的事。他就可以自己把炸裂的机场、地铁建起来。“炸裂是我的。我是一手把炸裂带大的孔市长,我不能在一周内建起机场和地铁,谁还会有这能力呢?”在心里这样自问着,等待着地动山摇的到来时,明亮紧闭的双眼前面出现了一片飞舞凝动的金星儿,脚下也有了微摇微摇的晃。他以为山崩地裂和风呼海啸该来了。他该被龙卷风卷倒吹跑了,本能地咬了咬牙,用脚趾在地上抓得更紧些,弯腰前倾抗着那飓风,可他等待着,等待着,却发现脚下不再摇晃了,眼前的金星似乎也少了。

    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来到明亮的心头烦乱着。

    他有些担心地慢慢睁开眼,事情和他料想的一模样,世界上啥儿事情都没发生。市府园还是原来的市府园。眼前的苇塘也还是原初那苇塘,半人高的苇棵绿在水面上,有蜻蜓在苇棵的顶上飞,而水蜉们在暗红暗黑的水里箭来箭去着。连脚下原来的一蓬草,都还是原初的样儿开着小黄花。明亮觉得头上有些晕,心里落空的那感觉,像有人在他胸口猛地打了一拳样,肠胃心肺都在里边挂着空摇空晃了。他盯着苇塘中的一簇苇棵轻轻说:

    “我是孔市长,我要立马在这儿建起一栋楼房你们听到没?”

    他又把声音提高一倍儿:“我是炸裂市的孔市长,我说的话你们没有听见吗?!”

    最后他彻底把声音放大到一个市府园的各墙各角都能听到的唤:“老子是孔市长,你们到底听到我的话没有?!”

    再最后,明亮望着他的唤话从水面荡过去,把几只水鸟都从苇塘吓飞后,沉默一会儿,咬咬自己的下嘴唇,脸上挂了苍白色,还有泪从眼角流下来,便像老人、孩子样,压着哭腔那样问:“你们不想让炸裂成为南都、北都那样的城市吗?”

    “你们不想让炸裂成为超级大都市了吗?”

    而躲在各个树后、墙角、长廊拐弯处的那些秘书和保安们,这时全都钻出来,远远地望着市长站在那儿,不知道该朝市长走去还是不该去,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浓烈烈的惘然和不安。

    二大宏图

    明亮去找了弟弟孔明耀。

    离开市府园和炸裂时,有一种悲凉在他心里漫浸着。他没有带秘书,只带了秘书长程菁上了豪华越野车。程菁见了市长孔明亮,在他脸上望了一下说:“孔市长,你昨夜没有睡好吧。”明亮回她说:“你和我去一下。”然后开门上车,他坐在车后边,让程菁坐在车驾边。车子驶出市区前,是有急令电话通知下去的,说市长要用一下人民路,那条路便就戒严了,说要用一下公德路,那路上便无车辆行人了,让一切车辆和市民绕道了。半闭了眼,市长明亮靠在后座上,让车像船荡在海里样,快速地漂着从城里出来了,直到离开已经有两千万人口的炸裂后,明亮和程菁在车上问问答答只有两句话。

    程菁问:“去哪儿?”

    明亮道:“炸裂升格为超级大都市到了关键时候了。”

    “你脸色黄得和纸一样,”程菁笑着道,“你不是那个年纪了,不该那么贪夜了。”

    明亮看着程菁后颈上不觉间的环皱纹,拿手去她的脖上、肩上摸了摸,待程菁脸上闪着红光转过头来时,明亮却问她:

    “你说离开孔明耀,我一周内能建起亚洲最大的机场和最少一百公里的地铁吗?”

    “能。”有一股暗色的失落漂在程菁的脸上后,她冷冷冰冰说,“那要看炸裂成了超大都市时,你安排我去干啥儿,能不能让我当上副市长。”然后间,车就离开炸裂市,到了往西去的山脉间——原来计划在那儿修建机场的那脉山岭上,世界在那儿骤然变得浩瀚了,落在山下向远处荡去的炸裂城,像画在山脉外的一幅实色画,灰的白的凌乱秩序着。原来在火车上卸货的铁轨不知哪去了。前年在这儿还可以看到的炸裂老城也都不见了,只有一丛丛新红的高楼落在远处的这儿和那儿。车走了一程后,让司机把车停在山岭的水泥道面上,孔明亮从车上走下来,到道边的荒野草地站在那儿,样子是要躲开车子和程菁小便去,可他到了一面荒坡间,朝身后瞅了瞅,又朝远处走过去,直到一面缓平的坡地上,站在长满蒿草、白草和酸枣棵的一面野荒里,放眼了前后左右的空旷后,面对一条平直远伸的山脊背,取出一叠盖了各种红印的文件、批示拿在手里边,递给旷野看看后,他闭着眼睛说:

    “能先建出一条跑道吗?我是孔市长,我把机场建设的文件和资金来源的批文全都带来了。”求着说:“出现一条跑道吧,我是孔市长,我真的不想去求那孔明耀。”

    闭着眼,等一会儿,听到了风吹着手里那叠文件的沙啦声。可除了这种碎细声音外,身前身后和脚下,再也没有别的声音了。像坟地静是一堆一堆的。终于也就再次睁开眼,看看面前的荒草、石头和伸荡到远处的山脊背,很想为自己是市长的无能哭一场,又觉得伤悲没有到那儿,也就有些委屈地把文件收起来,装进黑皮公文袋,转身要走时,看见程菁站在身后边,如是看见听见了他刚才所有做的和说的,便有股暗火升上来,以为一切的不成都是因为她在身后边。可正要为她大动肝火时,程菁却把额前的一绺头发撩一下,轻声硬气说了风凉风韵的话。

    ——“你有三个月没有碰我了。”

    ——“没有碰我你就欠着我。”

    ——“欠我身子了,就得拿别的还给我。”

    ——“我别无他求,炸裂成为超级大都市,你得让我当上副市长。最不景气也把我调到外省弄个副省长。”

    回到豪车上,仍是一前一后坐,如吵架的夫妻那样冷淡着,彼此不说话,让车子箭在通往西山脉的公路上,像一下子要把车子开进西沉的太阳里。待路两边的树林和庄稼地、村庄和小城镇,还有连市长明亮都说不清为何要建在山里的企业、工业园,都退到车后消失时,巨大的荒凉在车前铺开了。这儿离炸裂大约百余公里远,杂树林在路的两边把公路挤窄掩着了。路像绕在山野林地的一根无头无尾的布带儿。五月的日暖在山里成了黄爽爽的冷。程菁摇下玻璃望着外边问:“这是哪?”明亮对司机交代说:“沿路朝前走,翻过前边那座山。”然后惊奇和神秘就在车里堆着了,压得越野车盘路爬山时,不得不慢到如老人喘着走路般。可也终于盘到了山顶上。终于让越野车从林丛挣出来,停在山顶的一片草地停车场。

    另外一番天地出现了。

    谁都不可料,到了山这边,会有巨大一片草原摊在山脚下。因着落日的满照都是蓝绿和暗红,那海面似的草原上,正有着明耀的水军在草原的海面演习着。站在山顶朝着山下的草原海面望,被编成各种船队、舰队的水军在草原水面上动着凝固着,进攻防守着。隆隆攻击的炮声和烟雾,剧和诗画样。因为远,望着山下草原上大大小小的船,像看见了海里大大小小浮在水面上的鱼。水兵们在那船上的呐喊声,如波浪一样卷过来。成千上万的人,两个师或者三个师,都穿着水军服,平顶水军帽后的白飘带,在汪洋的草海像飞翔着的白色鸟。

    程菁从车上下来惊着了。

    “明耀要做大事了。”明亮没有把目光从海上收回来,自言自语着,又像是回答程菁惊着的问。他站在夕阳下的山上朝山下的草海凝望着,脸上的讶异是种缺血的黄,可也还有兴奋和笑在那黄的讶异里。把司机留在车子边,带着程菁朝山的下面走,就看见路两边列队欢迎的队伍了。一个营,或者两个营,分站在山野的路两边。所有士兵的水军服,都是新的笔挺的,在白光中闪着海水面的光。鼓掌的声音先凌乱,后节奏,末了整齐得如被刀切过的声音样。明亮在前边,程菁在后边。举在半空的大红横幅上的字:“热烈欢迎市长检阅和视察!”哐哐当当醒目在空空寥寥的半天里。当明亮看清那横幅上的大字时,有位五十几岁的水军军官——他是明耀当兵时的老连长高旗义——从横幅下面抱拳跑过来,到明亮面前几米后,突然立定、敬礼,用撕裂喉咙的嗓音报告道:

    “报告孔市长,炸裂水军基地全体官兵正在进行越海登陆作战大演习。参加演习人数,两个水军师和一个水上导弹团——报告人——第二水军师师长高旗义!——请指示!”

    明亮在那突来的报告声中怔了怔,竖在那儿听完了高师长一字一顿的报告后,本想学着朝师长还个礼,说几句抑扬顿挫的话,可结果,却只是抬起右手在腰间僵了僵,说了句委实无力的话:

    “带我去找明耀吧。”

    师长却仍然用极有力度的嗓音唤着答:

    “司令在舰上等着哪!”

    听到师长说“司令”两个字,明亮的心里冷疼一下子,再次朝山下的海面和无数模糊的船只和军队望了望,没有说话儿,跟着朝夹队欢迎的水军走去了。到了水军士兵面前时,从那掌声中,爆出的“首长好!”“首长好!”的口号如礼炮一样炸在半空里。太阳已经近着西沉了,红光喷在天空间。空旷中的热烈如冬日山野盛开出的山茶花。明亮是知道听到士兵连连齐唤“首长好!”时,他该回话大唤“同志们好——你们辛苦啦!”这时欢迎的队伍会共同高呼“首长辛苦啦!”就在这种彼此机械高呼的问候中,欢迎仪式才算进入了高潮期。可是这一会儿,听说明耀被称为司令时,他在回唤中叫不出“同志们好——你们辛苦啦!”那样有力兴奋的回答来,就只好带着程菁左右看看点着头,从那夹队欢迎的士兵队伍中,急急地走将出去了。

    离开欢迎的队伍后,他回头看了看,见身后的程菁秘书长,脸上兴奋出一层汗,红得会有颜色掉下来。而身后的高旗义,则和程菁并着肩,指着山下的水军和军舰们,口吐白沫地说着话,嘴里不断有“美国”、“英国”、“奥巴马”和“日本首相”那样的词语溅过来。而在正前边,沿着被黄沙铺就的一条下坡土道上,汽车拖了什么货物过去的轮痕一条挨一条。就在那坡道拐弯处,稍往路边站一站,能看见弯道的坡下草原大海的岸附近,有巨大的一艘舰艇出现在海面上。明耀和他的参谋军官们,正在那舰艇船头的甲板上,围着桌子沙盘研究什么事,又不断抬头指指草原海里成百上千只的大船和小船,还有远处有些模糊组成的几个倒“人”字的舰队们。就在这快要到了海边的山腰上,太阳在西边把光亮返照到东边来,有风在草原无边无际荡动着,那辽辽阔阔的草原竟真如浩浩瀚瀚的大海了。草面上卷荡着草原的波涛和浪花。有一种叶如杨柳正青背白的只有炸裂的山间才会有的针叶草,在那风中不断把叶背一片片地翻过来,叶背上的白,和海面打起落下、落下打起的浪花一模样。

    明亮被这片瀚海和演习惊吓着,他料定明耀要在炸裂做下大事情,心里的不安油然升上来,脸上有层雾似的迷惘掠过去。立在路的拐弯处,看看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士兵们,等着身后的高旗义和程菁走上来,问师长说这儿原属炸裂的远郊县,他曾经来过视察过,可没看见和听说山里有这草原呀。高旗义对明亮笑了笑,说司令三年前就发现这边山脉间有百公里宽的平原了。三年前就在这平原种草、养草了,就把这平原种养成了草原海,也就每年在这里训练水军了。

    “能行吗?”明亮问。

    “有把握战胜太平洋上的日本海军了。”高旗义说着捏了一下拳,“我们的目标是打败美国的航母舰队,随时登陆到美国西海岸。”然后指了指最远处一排几十艘的大船说:“孔市长你往远处看,那最远最远的,时隐时现在水面上巨大的棒槌或者漂在水面像保龄球的船,那是最新研制出的核潜艇,每一艘可以沉入海底潜行八个月,他们只要往美国航母上碰一下,那航母就在海面上消失了,烟消云散了。”说着往前走,路上的哨兵不断向师长和市长、程菁敬着礼。哨兵敬礼时,明亮只是朝那士兵点点头,而师长却是要朝每个哨兵还礼的。就这样边说边走在下山的路道上,一直近着海面和海岸,终于从海上飞荡过来了草原浓烈的清气和青草在一天日照中的暖甜味。

    “闻到海味没?”高旗义笑着问程菁。

    程菁朝他点了头,又冷丁问一句:

    “没有女兵啊?”

    他笑一笑:“已经有招兵计划了。”

    就到了山下岸边上,看见莽莽草原在五月的旺景和草原上到处盛开的红花、白花和黄花。还有在水军演习中无家可归的鸟如海燕飞在天空上。而被明耀作为指挥部的那艘大舰船,钢铁的船身上,全是新涂的海洋漆,荡着搁在离山脚岸边有三千米远的海洋草原间。这三千米的草原陆地是不能有人行走的。有人行走就视为落水溺死而毙命。他们到这岸边时,师长和指挥船上的明耀通了无线报话器,之后等一会儿,就从那大船边来了船形的草原摩托如快速小艇样,把他们接到指挥船上了。

    被人扶着从那高有五层楼房的大船前边拉着舷梯登上大船时,明亮才真正被那船的阔大惊得呆在了船边上,脑子空白了很久一会儿,才看见那两个篮球场大的船头甲板上,用白色的帐布罩出了十间房大的阴凉处,帐布下是摆满一片桌子的东半球和西半球的实景沙盘图,沙盘图上插满了二寸高的红旗和白旗,还有一张张泛着绿色、标满了红白箭头和船只的海洋图。因为明亮和程菁到来了,沙盘边那些军容整洁、年壮年少的水军军官们,集体朝市长敬了礼,看看站在沙盘中间的司令孔明耀,明耀朝他们点头后,他们就都拿着指挥尺和望远镜,退到指挥船的指挥舰舱了。

    船上只还有明亮、明耀弟兄和程菁秘书长,直到这时明耀才脱掉他雪白可身的水军将军服,顺手搭在沙盘上的美国海岸上,亲手去给哥哥和程菁各倒一杯水,放在沙盘边的白色塑料圆桌上,拉过来三把同样颜色的白椅围桌放下来,很遗憾地对哥哥明亮说:

    “你要上午来,就能看到我们是怎么干掉日本舰队让他们水军投降的。”

    又扭头到程菁这边看了看,最后很郑重也很担忧地说:“后天是潜艇群围战美国航母群,胜败就此一举了。”然后再把目光搁到远处夕阳下的大船小舰上,因为对未来战争还没有决定的把握性,明耀的脸上有着黄色的愁容和忧心,尤其在那落日中,他脸上的担忧含着病色和死色,如大病一场后,还未真正见好就从病榻下来的人。原来那脸上的刚毅和对什么都充满自信的内力现在几乎没有了,人也累到精疲力竭着,眼里有厚极一层红血丝。

    “你瘦了。”程菁望着明耀说。“大战在即,总是失眠。”明耀笑一下,把两杯水推到程菁和哥面前,“听说超大都市快要批下了?”明亮朝弟弟点了一下头。“批下来你就是部级干部了,”明耀说,“比省长、省委书记还要大。”

    脸上闪过一层喜悦的光,明亮看看弟弟,又看看大海和海上的演习没说话。有厮杀的声音和隆隆的炮声从很远的海面传过来。十几公里外,从一个海岛的那边升起了很多烟雾和火光。

    明亮把原来抿着的嘴唇咬住了,弟兄两个也就彼此盯着看看,同时笑一笑,把紧张的空气缓下来,明耀又把目光落到程菁脸上去,看见程菁的脸是一层苍白色,有层受了啥儿惊吓的薄汗挂在那脸上,也就对她笑笑道:

    “你也该上了。想当副市长还是副省长?”“问你哥。”程菁把目光从明耀身上移到明亮的脸上去,“只要他能记住那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人。”

    到这儿,就都忽然静下来。黄昏前的寥寂在草原的海面上,如落日塌陷在海洋中。荡动不止的夕阳里,漂浮着不定的海涛青和黄昏红。有空旷的担忧从海面生出来,像恐惧样爬到船面上,爬到甲板上,爬到他们三个人的脸上去。他们就那么在海面宁静的船头甲板上,彼此望了望,又都把目光落到远处的海里边,都望着那些如飞鸟凝在空中的大船和小船,还有那船上正按演习计划你攻我打的水军官兵们,谁也不说话,让静和静中的炮声、烟火从远处荡起来,直到最后落日在西边要沉入海底时,把草原上的海面全都燃成一片焰腾腾的火,明亮才把目光收回来,咳一下,再次落到弟弟脸上去。

    ——“明耀,哥要找你帮个忙。”

    ——“这个忙除了你,天下没人帮得上。”

    ——“必须一周内在炸裂建起亚洲第一,乃至世界第一第二的超大飞机场。必须一周内在炸裂的地下建起一百公里长的地铁线,不然炸裂就别想成为大都市,别想成为超级大都市。”

    这样说着时,明亮的目光一直搁在弟弟的脸上没有动。他在看着明耀是会拒绝他,还是会借故推诿他。他已经把如何解释必须一周内建起这些的理由全部想好了,只要明耀张口问,他就和盘条理地说出来,让他没有拒绝的理由和推卸的可能来。

    可是明亮想错了。弟弟明耀连一点想要推卸的意思都没有。他一直认真地听着哥哥的话,看着哥哥苦苦求他的脸,直到明亮说完住了嘴,明耀朝海面上演习结束、收兵靠岸的船只远远瞟一眼,才用很轻、很疑怀的语气问明亮:

    ——“你是我亲哥,对我说实话,你真的把炸裂变为超级大都市后没有更大的想法吗?”

    明耀又一次淡笑一下说:

    ——“我不仅可以一周内在炸裂建起世界上最大最大的飞机场和一二百公里的地铁线,还可以再给你建二百至五百栋五十到八十层的高楼来。”

    落日中,把目光朝海面和有序靠岸的船只及船上的队伍看了一阵儿,最后明耀才说出自己的条件来:

    ——“想要把这些建起来,你得给我弄来五千条假腿和一万个假手指头。”

    ——“不断掉这么多腿,不折这么多的手指头,不付出代价,你觉得这些工程能突击出来吗?”

    ——“把这些建起来,我的队伍就人困马乏了,会失去很多作战力。孔市长,我没有别的要求说,我只希望你在庆祝炸裂升为超级大都市放假庆贺的三天里——那时你肯定会给全市市民放假三天吧——在那三天里,你把你的市民借给我。我只借你的市民用三天。三天后,我把你的市民全部还给你,一个都不少。”

    在久恒漫漫的沉默里,天便暗下来。最后的一抹落日从草原的海面收去后,明亮和明耀在甲板上用杯水做酒在空中碰一下,太阳彻底沉入了西海面,像是因为他们那么一碰杯,太阳沉下了,夜晚到来了。

    三超级大都市(2)

    在炸裂城郊建成的超大飞机场,几乎是三朝两日间的事。炸裂在不知不觉中,郊外几十公里的山脉上就有了可供世界上最大飞机起降的跑道了。有人看到了那宽缓的耙耧山脉处,有了苇席、竹席和帆布高高扎搭起来的围墙圈,把整整几面山坡围将起来着,看见有很多队伍坐着卡车朝那围起来的山地开进去,以为是开矿或演练,并不知道明耀要带着人马在那山上建机场。

    可机场却在几天之间建将起来了。

    面对山野上的杂草和荆刺,只要士兵们在那荆地扔下几个、几十个假的带血的手指头——由队伍从那草荆和假手指上走过去,脚步就把荆刺、野草踏平了,让它们消失不见了。先依着图纸将第一条跑道用白色石灰划在山坡上,把高出道面的山包用士兵围起来,所有士兵的枪里都压上了子弹瞄准那山包,做好准备开枪的扫射后,把一百、二百个假手指、脚趾和断腿埋在那山包上,那山包就软软塌陷了,像大气包中放完了气,和跑道路面保持水平了。长在坡野、崖边的树,派上军事素质最好的士兵到那树下边,在树根的下边根据树的大小埋下或多或少的假指头,把枪上的刺刀拔出来,对准那树随着“杀!”、“杀!”的口令把刺刀捅过去,那树就纷纷落叶倒下了。当山上的沙石黄土有了跑道物形时,将队伍以营、团为单位,组成庞大的方块队,都穿军用牛皮鞋,在嘹亮的军歌声中,方块队踩着铺了满地假腿骨,以最为有力的正步刷刷走过去,在山地和天空间响出“啪——啪——啪!”正步走的脚音后,那跑道上就有了一尺五寸厚、被钢筋网扎的混凝土铺就的飞机跑道了。

    一个师的兵力就这么在撒满假趾骨的山野荷枪实弹地端着、走着、瞄准着,用掉两千个假的大小指(趾)骨肉,几条跑道就出现在了勘探设计好的山坡上。然后把一个最大的山头围起来,将高炮、机枪和一些重型火炮架在山头的周边儿,再用掉两千五百段假腿,让假骨在那地上铺一层,那山头在部队准备开火时,就移至沟壑了,把那山脉间填出了巨大一块平地来。再把那所有的部队调过来,手拉手围着那数百亩的平地僵持着,地面没有动静时,再在那地上追加三到五千个假骨头,如那儿是夕阳下的一面湖,然后士兵们全都端枪瞄准,推弹上膛,机场候机楼的地基就在地裂地响的晃动中,慢慢出现在了那块平地上。把队伍换个队形围着地基伏在地面上,把一些从未露过面的最精尖的武器拉过来,在那地基面前把精尖武器的遮蔽外衣一层一层脱下去,每露出精尖武器的一部分,那候机楼墙壁的高度就上长一层楼的高。直到精尖武器全部裸在天空下,黑洞洞的炮口一管管地瞄准候机楼的工地和所有配套设施的基建工程不到一小时,整个机场的建设就初具规模了。

    因为机场不宜有高空建筑竖起来,那儿最高的楼房也不过五六层。就是被一个连围起来端枪瞄了一个半小时才建筑完毕的信号塔,不过也才八层楼屋高。飞机场的建设从午时队伍开进去,到第二天黄昏就规模大成了,真正缓慢细碎的,是整个飞机场设施的装饰和机仪配备的安装和测试,这需要队伍最为平静的威慑和用心。在整个机场的基础建设中,明耀都没有在工地出现过,他只是和他的参谋部在一个山顶的帆布帐屋里,看着飞机场的建设图纸,指挥着一团干什么,二团干什么,三团怎样把精尖武器一点点地揭开露出来,在哪个地方丢下多少假骨头,而不是突兀地把武器拉到工地上,像莽汉一样猛然竖在那儿。

    但基建完成后,明耀在工地上走了一圈儿,接着就让这支队伍在飞机升降指挥楼的前边擦武器,让那支队伍到跑道中央坐下来,拿着当天发下来的《国家日报》和《国家现代科技报》坐在那儿学习和朗诵,还让一些工程技术兵们在机场仪器配备楼内讨论来自美国、日本、德国、英国的技术信息和情报。队伍完全从全副武装的临战状态放松下来后,把拆开擦净的各类武器重新上油装配起来时,机场的各种机器、仪器也跟着装配起来了。把收起的武器穿好衣服遮掩后,一万个假手指头和五千个假断腿趾骨用完了,整个机场的装饰工程也就完工了,可以交付使用了。当把读报、学习、朗诵、唱歌的声音从候机楼前响到跑道、响满山野后,所有机场的电讯工程也就安装起来了。

    需要在机场的各处涂漆刷出各种颜色时,明耀让队伍把庆功时必用的以红旗为主的各种彩旗在空中摆了摆,机场所需的各种漆色就有了。

    需要有一条高速公路从机场通往市内和环城的高速连接起来时,明耀派了数辆坦克车,并肩从机场朝着城里开,一路从坦克车上朝下洒些红水儿,之后那高速公路也就如飘带一样飘在了坦克车的后。

    前后五天的时间内,机场和地铁也就修好了。当炸裂有了世界上最大的飞机场,有了地下四通八达的地铁线,并又凭空多出一百多栋数十层的高楼后,炸裂就没有理由不成为全国的超级大都市了。成为全国的超级大都市,也就是了朝日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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