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炸裂志 正文 第十二章 防卫事宜

所属书籍: 炸裂志

    一英雄事

    1

    从炸裂回到军营,孔明耀见到连长说了那样几句话:“军功能卖吗?我买一个行不行?”

    ——“连长,你给开个价,我真的想买个三等功。”

    ——“我当这么多年兵,这么努力都没立过功,现在无论多少钱,如果能卖,我买一个三等的,买个二等的,我要把这当做礼物回家送给一个人。”

    那时候,整个军营都遗落在晚饭后的黄昏里,大操场上各连队的队列如左右移动的城墙般。操场边上的树,都在风中唱着一、二、三、四歌。每天、每年都只有在训练中才被操持在手的长枪和短枪,一如订婚而未结婚的年轻人,某种急切让它浑身都憋出了油。就在这个时节上,孔明耀提着行囊回了军营里,因为心情好得要炸开,从内心流出的畅快河水样,滔滔不绝能荡起一轮船。他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多的钱,没想到他在离开炸裂准备返回军营的前一天,在自家门前随便站一站,有个高瘦苗秀的姑娘从他面前过去时,朝他笑一下,他面前脚下的地上就长出一枝绿藤蔓。他正盯着那藤蔓发呆时,那高挑姑娘却又返身走回来,站在他面前,脸上平静着,用很小的声音说:“你长得像我哥,我哥长得和你一模样。”然后他就心慌意乱地盯着那个姑娘看,看见那姑娘的眉毛有一节指头长,一根根又黑又亮,月状弯弯两排儿,悬飘在她明秀诱人的眼帘上,嘴角上的笑,如晨时太阳的一束光。他从没有这么近地和一个姑娘待在一块过,从来在军营都没有闻到过姑娘身上那种香味儿,说是肉香又是香水味,说是香水又明明是从那姑娘胸前发散出的乳香味,笑着和他说话时,脸上也如盛夏炸裂开的一蓬花。

    ——“你能陪我到炸裂的街上走走吗?”

    ——“你要真是个当兵的,就请我到饭店吃顿饭。”

    ——“有种你就陪我到前边宾馆开间房,我们单独坐坐说会儿话。”

    直到回到军营明耀都还不敢相信那天黄昏之前发生的一桩一档的事。不敢相信他真的做过那一桩一档的事。汗像一桶水样从他头上脸上浇下来,脚下的藤蔓就在这时开花了,每一枝叶上都有红花黄花和紫花。花香味浓烈刺鼻,把他香醉到浑身无力,双脚发软,差点倒在那蓬花面前。他就跟着那个姑娘走,把那一蓬藤花留在身后边。可跟着走到街角时,他当兵前就废在街角的石碾上,跟着又开出一碾盘的山茶花。到了一家饭店的门口上,饭店门前的一对石狮子,忽然成为一对迎宾的花篮摆在门口两侧旁。花篮里插满了玫瑰、金菊、芙蓉和火红火红的凤凰花,如同在饭店两侧燃着腾起的两团火。最后到了一家并不怎么豪华起眼的宾馆里,拿着钥匙开门时,明明那门是涂着黄色的漆,漆片下裂,有一层一卷的黄漆陈片翘起着,然在钥匙插进锁孔的一瞬间,那门成为嫩红新漆了,漆香味和她身上的香味混合着,一潭湖水般把他漫天漫地淹进去,差一点把他呛息淹死在那潭湖水里。他已经记不得他们待的宾馆房号是多少,记不得宾馆的房间有啥儿摆设和装饰,只记得门一开,那张雪白阔大的床铺上撒下的各种丝绸花朵花瓣儿,飞来打在他眼上,如同一大摊火液浇在他面前。绸花缎瓣有二寸那么厚,人躺上去若不是身子陷在了那蓬软床上,一定会从那丝绸花上滑下来。在那绸花缎瓣的床铺上,他和她有了那档儿事。

    她教着他有了那档儿事。

    他们完事后,床上所有丝绸花瓣都沾在他浸满汗水的身子上,在他用床单遮着身子去他的皮肤上摘那花瓣时,她已经站在床下把她的衣服、裙子穿好了。在他忽然还想再有一次那桩事情时,她取出一张她的二寸小照塞在他手里,又说:“你长得像我哥,我从小就想把我的身子给我哥。可我不能给我哥,现在我把我的身子给你就等于给我哥哥了。”

    然后她再说:“你想娶我吗?想娶我你就从部队退伍吧。记住我叫葛粉香——一股粉红的香味飘天上——我对你实话说了吧,整个炸裂的姑娘们,一个世界的姑娘们,凡是你这一生听过见过的,都没有我粉香的皮肤好,都没有我粉香的身材好,都没有我粉香脸盘长得好。想娶我你就退伍吧。我三年五年、一生一世都在炸裂等着你,都在这个世上等着你,因为你长得像我哥,我自小就想嫁给我哥哥。”

    再然后,她就从那开满绸花缎瓣的屋里消失了,说她还有别的急事不能不走了,不能陪他了。说想我了你就看看那照片,再想我了你就从部队立马退伍吧。不等他穿好衣服系好扣,她就从那间宾馆的房里一闪而逝了,像一道美虹风吹云散样,使他在那一瞬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啥儿事,那从天而降的爱,端在手里的水泡一模样,一眨眼,水泡就破了,手心只还有一滴水丝水渍了,直到他看着她走后,重又关上门,他把手里的照片捧到眼前看,那照片如火样把他烫一下,落在床上他才看清楚,那照片是她的一张全裸照,人像一柱粉色玉肉样坐在一张床铺上,两腿间的隐私那儿盛开着一朵奇大奇大的玫瑰花。

    第二天,他返回部队了。

    第三天,黄昏之前赶回军营里,他被一种兴奋的空泛胁迫着,人像被神魔左右样,想到她突然给他带来的浑身的刺甜都有一种欲望要从身上挤出来。想到他已经有了一百万元的钱,都想朝谁的脸上撒泡尿,再用那钱去把他脸上擦一擦。

    在走进军营的那一刻,他站在门口朝前后左右不自觉地笑了笑,为了证实这几天发生在身上的事情全是确真的,他伸手去口袋摸了摸那张包在一张洁白纸中的小照片,然后才提着行李、挺着胸膛朝那有两个哨兵的军营大门里走。过门时哨兵给他敬了一个礼,他不仅还了礼,还抓出一把糖塞进了哨兵口袋内,且还在那一把糖里夹了一张一百元的钱币。那哨兵从口袋取糖时,摸出了那张百元的票,惊慌愕然地望着他,他对哨兵说:“我是百万富翁你信吗?那一百块钱你下哨了到街上随便吃顿饭。”说着慌忙走掉了,生怕哨兵追来把钱重又还给他。路上碰到两个同连的兵,他一样给人家每人抓了一把糖,每把糖中都有一张不是五十元、就是一百元叠成糖块物形的钱币混在那糖里。他就这样一路分发着夹有糖钱的糖块回到了连队里,且每次塞给战友糖钱后,都慌忙再离开,生怕人家发现那钱还给他。当事后果真有兵发现了,那士兵拿着那钱去找他:“老班长,这是你给的糖里混的钱。”他就很郑重地推着人家的手:“瞧不起我是吗?对你说——我是百万富翁你信吗?”如果那士兵怔一怔,笑一笑,收起那钱走掉了,也就万事皆休,欢欢喜喜了。如果那兵执意要把那钱还给他,他就接过那钱币,当场撕个粉碎,两眼瞪着那士兵恼怒道:“你以为我是巴结贿赂你?你不想想你配吗?你当了几年兵?我当了几年兵?别人唤我老班长时,你还在马路边上见到当兵的都叫叔叔哪!”

    喋喋不休地说着教训着,可他的一只手总是要不断地伸进口袋摸摸那张二寸小照片,似乎只要那照片在,他就敢这样说,没了那照片,他就没有说这话的底气了。就这么,至黄昏夕阳铺开时,全连没有进行黄昏训的兵——炊事员、卫生员、饲养员和下哨回来的,都拥到他的宿舍朝他敬礼唤他老班长,唤他孔排长,都围着他的床铺坐下来,问他家里还好吗?家父的丧事办得顺利红火吗?说你父亲到底什么病,七十来岁虽然是喜丧,可现在活到八十、九十岁的并不稀奇啊。然后太阳落山了,黄昏训的士兵都从大操场上回到了连队里。军号声和开班务会的哨子声,犹如枪林弹雨合奏而起的音乐样。大家都从明耀身边离开了。全连人都知道当过代理排长的老班长,探了一次家,身上钱多得如军营杨树上的叶。就都惊异着,哑然着,相信的从嘴里喷出一个字:“操!”不信的想了天长地久后,就连连摇着头:“怎么会?怎么会的呢?”

    连队熄过夜灯后,连长派人来找了孔明耀。以前都是大事小事孔明耀要主动到连长屋里去汇报,可这次,孔明耀直到连长第三次派通讯员来请他,他才大咧咧走进连部去。连长的宿舍在连部那排房的东面,里边无非是床铺、桌子、椅子、洗脸盆、洗脸架、塑料水桶和挂在床里墙上的枪,贴在对面墙上的世界地图等。孔明耀来前在门前唤了“报告!”后,朝连长端端敬了礼。

    连长说:“你休假回来该到我这销假呢。”

    明耀笑了笑。

    连长说:“难道你不想进步了?敢违反纪律了?”

    明耀笑了笑。

    连长说:“记住,你想提干的报告还捏在我手里,我都还没有报上去。”

    孔明耀脸上依然挂着笑,他坐在连长的椅子上,连长坐在自己的床边上。然后,他就对连长说了那句话:

    “我当这么多年兵,这么努力都没立过功,现在想要个二等、三等军功章,我要把这当做礼物回家送给一个人。”

    这样说着时,孔明耀还是在手里捏着那张二寸小彩照,像捏着一团滚烫的火,有汗从他手心冒出来,他担心把那照片汗湿掉,趁连长不备又把那照片装进了口袋里,然后他就从连长屋里离开了,走得坚决毅然,脚步声和锤子落在砧上样。而连长,是拉开屋门要出来送他的。可当屋门半开时,他愣在门口上,却想到要不要叫军医到连队给这个老兵看看病?他怎么一奔丧探家就有了精神病?

    就这么,哗地一下,孔明耀坚决退伍了。

    他决定不再在军队进步提干是在很普通的一夜里。那一夜,他在黑夜的床上睡不着,因为有精液从腿间溢出来,也就取出粉香的照片看了一会儿,便哗地一声坐起来,义无反顾地决定退伍了。

    就这么决定退伍了。

    2

    明耀在决定年底离开军队后,连队总是发生奇怪的事。每周选一周标兵,孔明耀全票当选了。每月选一个月模范,孔明耀又几乎全票当选了。射击比赛时,每人发十弹,最多满环为一百环,可孔明耀打的靶上有二十五个弹孔二百四十环。从地方邮局每天都有表扬孔明耀的信件寄过来,说他不是在街上帮助了别人买东西,就是在医院帮助病人垫资交付人家忘带或不够交的住院费。连队那些家住贫困山区的兵,家里频频收到儿子给家里汇的钱,可那些兵们又都说没有给家里寄过钱,便都知道是老班长孔明耀帮助他们寄钱了。为了感谢就买了猪头肉、花生米、啤酒和白酒,逮住周末把明耀和十几个同乡邀到营房的小树林,在地上铺下报纸,吃着或喝着。酒至兴处,那兵们举起半杯酒,伸到孔明耀的脸前去:

    “老班长,什么都不说——喝!”

    几个酒瓶在空中响一下,酒就消失了。

    又喝到高兴处,再有几个多半瓶酒的瓶子举到半空砰砰啪啪响一阵,那酒瓶全都硬在半空中,如把手榴弹举在手里宣誓样:“说吧,老班长,有什么事情需要我们做?”孔明耀就说没啥大事情,都回去把你们立功的奖章和嘉奖证书拿过来。把那些证书和奖章都挂在贴在我身上,让我好好照几张相。便都回去拿着了。不多久,孔明耀胸前就别了十个三等功,四个二等功的镀金黄证章,手里捧着一捆书似的红色嘉奖证,一直从垂着的双手顶到下巴颏,站在树林边的阅兵台子上,用相机拍了很多相。接下来,战友们问他还想做什么?他说他们几个是红军,你们几个是蓝军,都听我指挥,我们进行一次红蓝对抗大演习。

    于是间,大家又都喝了半瓶酒。把一大堆的啤酒、白酒瓶子收到林子里,出来分开站在阅兵台下两侧上,由孔明耀站在台中央,手持各色小彩旗,举红旗时台下的红军向前冲,举蓝旗时台下的蓝军向后撤,举黄旗时双方军队都匍匐卧倒,隐蔽在草丛和树林里。当红旗蓝旗在他胸前交叉时,两军对垒,开始搏杀和格斗。你给我一拳,我给你一个扫堂腿;摔倒的咬牙重又爬起来,流血的抓起一把土,堵在脸上、手上和胳膊的血口上,就又开始拼死地格斗和厮杀,直到明耀最后站在阅兵台的最前沿,把一面黄旗高高举起来,双方队伍才又各自鸣锣息鼓,歇将息兵,大家又都回到树林中的一堆酒瓶前,擦着脸上的血,拍着身上的土,这个说:“孔班长,在战术上你的指挥比连长还专业。”那个说:“老班长,你这辈子不当英雄,不做军官和将军,狗日的真是太亏了,太埋没你的才华了。”就都那么表扬表达着,喝了剩下的一些酒,连队的集合号声响起来,大家都慌忙站起准备要跑回连队时,看见孔明耀还依然坐在一片树荫下,像没有听到集合的号声样。

    大家又都站下看着他。“班长,我们听你的,你说回就回,你说不回就不回。”

    “要是不回被批评呢?”明耀问。

    “随便批。”大家说。

    “要是都给大家记过处分呢?”

    “随便记。”大家说。

    孔明耀从地上爬起来,从树上折下一些树枝,把那一堆一山的空酒瓶子盖起来,将十几人以最快的速度,按个头高矮整好一列队形后,唤了立正!——稍息!——向左转!跑步走!然后他就带着队伍朝连队相反的方向跑去了。

    朝市里护城河最僻静处那段总是有人跳河自杀的桥头跑去了。

    3

    那一天,明耀和他的队伍大汗淋漓地从军营跑到市护城河靠北的河桥上。那儿城建没落,老桥的栏杆早已衰逝在过去久远的年月里。老城墙一段坍塌,一段完整,整个的城墙都如已经脱落过半的牙床样。从城墙砖缝生出的草,有几天落雨就会把城墙盖起来。城下河里的水,岁月悠悠,水深几米,河里的水草旺得如城内烟囱里的烟。这儿地古人稀,市里人很少来到这一处,也就成了整个省会自杀者的最好选处了。也因此,没有人把写字楼和居民楼盖到这边来,越发地成了死人和救人的上佳场地了。

    午时两点多,明耀带着队伍跑到这儿后,还未及落脚和擦汗,大家就看见一个少女站在桥头上,披头散发,一脸哀戚,似乎正在犹豫着是生还是死。就在这当儿,明耀他们赶到了。那少女扑通一跳,落进河水,战士们唤着“班长——快!班长——快!”明耀就开始解扣子,脱鞋子,便又有战友提醒他:“来不及了呢——再脱就来不及了呢!”于是间,孔明耀几乎是跑着步子把鞋从空中踢下来,沿着那少女跳下的方向,纵身一跃,在阳光中滑出一道美极的弧线,如鱼一样钻进了河水里。

    接下来,又有几个战友也鱼跃着跳进了河水里。

    不一刻,少女被救了出来了。

    她是因为失恋而寻短见的。当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那少女的父母、男友,都赶过来感谢孔明耀和他的战友时,他们只和那些人说了一些很日常的辞话也就离开了。连他们的姓名都没有留给自杀者和她的亲人们。

    到了天寒期,这一年的老兵退伍工作将要开始时,从省会拥进军营成百上千的人,他们敲锣打鼓,举着旗,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幅写在红纸上的感谢信和表扬书,在军营的门口唤着“向孔明耀同志学习!”“向孔明耀同志致敬!”的口号,把拳头一遍一遍地擎在空中挥着高呼着。原来间,几个月的工夫中,孔明耀作为无名英雄救了十七个人,平均每月救四个,每周救一个,最多的是在那古河石桥上,一个月就救了七个落水者。他们有的是失恋寻短见,有的是生意亏垮想以死亡还债者,还有一个是母亲带着儿子在那河边玩耍,她的手一碰,用力大了些,不慎把她的儿子碰进了河水里,她刚懊悔不迭地唤了一声“救人啊”——孔明耀就从天而降跳进水里把那儿童救将出来了。还有三个要卧轨自杀的人,火车开来他们就趴在轨道上,待那叮当叮当的火车越来越近时,孔明耀刚好路过那儿,奋不顾身地把他们从铁轨上抢出来,使那些年轻的生命获得新生了,为繁荣发展运输着的火车也按时抵达了目的地。

    救人从不留下姓名,而人们最终会把他的名字铭刻在自己的心目中——在整个城市都在为那位不断救人而不留姓名的英雄苦苦寻找时,终于在他要救一个因交不起学费而跳河自杀的女大学生时,他纵身一跃,军人证从口袋掉出来,落在了河边草地上——人们最终知道了他叫孔明耀,军龄和他的人生道路一样长,是省会东郊的志愿兵,就都自发集结在一个周末里,成百上千的市民、百姓和获得第二次新生的被救者,就都拥到军营门前为他请功了。

    喜讯在转眼之间就把整个军营塞满着。连长、营长和团长,匆匆到军营门前接了那些数百封的表扬信和报捷信,用巨大的两个纸箱把那些表扬信和贺礼抬进连队里。那当晚,在市民百姓为无名英雄孔明耀请功的声浪略微平息下来后,省长把电话打到军营里,说要在一个月救出七个落水者的桥头为孔明耀塑一尊纵身一跃的大铜像,号召大家学习英雄的行为,也以此铜像为警醒,呼吁人们不要跳水去自杀。你跳水时刚好河边有英雄,可如果没有英雄在那河边怎么办?省长的电话没讲完,将军的电话就从他作战室的实战地形图前打到了孔明耀所在师的师长办公室。

    “英雄啊!”将军在电话那头感叹着,“如果是战争年代,孔明耀一定会在比我还年轻的时候就成为将军的。”师长把电话打到了团长的办公室:“号召全团向孔明耀同志学习,把给他记一等功的报告赶快给我送上来!”

    团长坐车直接奔到孔明耀的军营里,把他的营长、连长叫到一块儿,将茶杯甩在砖地上:“这么了不起的人物,在你们眼皮下边你们都没发现,那要是敌人钻进军营你们能够发现吗?”

    就在那一晚,连长又把孔明耀叫到了连部自己的房间里。时候是在熄灯后,兴奋了一整天的战士都上床刚睡觉,孔明耀为各种问候、应酬说话都说到双唇发木时,连长到四排把他叫走了。

    跟在连长身后走进连长宿舍里,孔明耀看到那宿舍和他几个月前来时不再一样了。墙上挂的地图,一看他进来,那地图发出一阵剪纸样吱吱嚓嚓的响,有很多纸屑纸片从那地图纸上落下来,转眼那地图就成了炸裂和耙耧人家为招来富裕的剪纸庆贺图。那挂着连队各种训练统计的表格册,也成了他见过的团部、师部准备下发的一打打的嘉奖喜报册。床上叠的被,不再像方的炮楼和城墙古砖了,而像一块不算大的花园地,种着开着各样的花草和小树,有一个全裸美极的姑娘笑着立在那花草间,朝明耀招着手,还低低喃喃说着啥儿话。

    明耀就立在那屋中央。“事情闹大了,”连长在他身边说,“可能会给你记个特等功,并直接把你从志愿兵转成军官了。”明耀脸上有了笑。“有种预言应验了——只要你想干,过些日子说不定你就是我连长的上级了。”连长有些尴尬地说。

    明耀一把拉过椅子坐下来,让连长给他泡了一杯水,他喝着让连长别总是站在那儿,连长也才找个地方坐下来。这一夜,他给连长说了很多话,每说一句连长都点头。他们从晚上十点说到凌晨四点多,最后要走时,他把手里捏的那张二寸小照片给连长看了看。看着那照片,连长屋里的桌腿、椅腿、脸盆架和手枪盒,全都长出了藤蔓开了花,一间屋子如没有章法的花房样,堆起来的香味压得连长半天没有呼吸出一口气。

    二英雄归

    明耀接受了上级给他的特等功证章后,退伍回家了。

    腊月寒冬,军营里皑皑白雪,可所有军营里的树,墙壁和训练场的军械设施上,那一天都盛开着红的花朵、黄的花朵和紫褐色的各种花。路两边插着的旗,在冰天雪地里散发着柔美温暖的光,使那儿走过的每一个士兵都如走在春天样。将军要亲自到军营给明耀挂授那闪着光亮的军功章,还要为此组织阅兵式,宣读号召向孔明耀学习的文件和通知。也就因此让冬天的军营火热繁闹了。阅兵时孔明耀和将军并肩站在阅兵台,一块块方阵从他面前走过去,像一片又一片的火焰从他面前烧过去。从那方阵中,传出的口号声,雷样震落了所有营院的树枝和房坡上的雪,吓得所有鸟雀的羽毛纷纷掉下来。可在阅兵后,将军和明耀单独谈话时,孔明耀让将军失望了。

    将军说:“你为我们军队争了光,现在有什么想法吗?”

    明耀想一会儿:“我想退伍回家了。”

    将军有些惊愕地看着他:“这是什么话。上面已经决定给你提干了。”

    明耀看着将军的脸,像要从将军的脸上辨出那话的真假般。可当他辨出并确认将军说的不是戏言时,他朝将军笑一笑:“我真的想要回家了。我想要回家挣钱去,我发现钱能办成世上所有的事。”将军有些意外、遗憾地看着这个名声大噪、却又不够聪明的下属,来回踱了几趟步,停下来在他面前说:

    “你以为我会只给你提干让你当个排长吗?”

    将军望着他:“副连呢?”

    将军过一会儿又忽然这样说:“算了,你就直接当个连长吧。”

    到最后的最后时,将军非常直切地问:“难道你还想直接当营长?”而孔明耀这时依然对将军重复了那样两句话:“我要退伍回家了。我发现钱能办成世上所有的事。”

    在成百上千的挽留和无奈中,明耀毅然决然退伍了。离开军营走那天,军营所有的军官、士兵和市里的老百姓,都来为他送行和告别,列队立在道路两边的人,长有十余里,大家举着塑料的花朵和上面下发与百姓自发购买的小彩旗,欢呼声和鼓掌声,仿佛是外国元首到了这市里般。直到他被人簇拥着走上火车,再把头从那车窗探出来,望着那为他欢呼的人群和彩云飘动的花海,直到火车准时在汽笛声中毫不留情地离开人们的欢呼时,孔明耀才安静地坐下想:花这么一点钱,竟能办出这么大的事。那若是花掉百万、上千万能办出怎样的事情呢?

    三英雄泪

    回到炸裂那一天,欢迎的热闹过去后,意外让明耀知道自己离开军队是错了一桩大事情。年轻的炸裂城和年轻的县长孔明亮,在一片忙碌的繁华中,给明耀很多比军营的欢送更是隆重的欢迎和意外。虽然炸裂的欢迎,没有军队欢送他时那么多的荣耀和鲜花,掌声和彩旗,可县里的报纸、电视、广播都把他转业归来的消息作为头条报道了。电视台还从他下了火车始,直到他被簇拥着走进家门和母亲拥抱做了现场直播和报道。所有县长的下属都知道县长的弟弟从军队回来了,都要安排请他吃饭和请他到自己的局里、部委去工作,每个局长和部长,都是那样凿凿锵锵的话:工作任你挑,想当副局长了你就说一声,就是想干正职了我可以把局长的位置让出来。县长的秘书替县长给他弟弟安排的县城各单位的宴请单,长达十五页,如果明耀一日三餐都在外边吃,每餐满足一个单位的吃请愿,他需要半年零五天。

    明耀是傍晚回的家。一到家,县长二哥就给他打了电话说,欢迎归来,可县里工作太忙,他只能在晚上才能回来给他见面聊谈兄弟间的事。二嫂传话来,说她正守着儿子坐月子,不能从家里出门来,但请三弟有空了一定到她家里去坐坐。明耀是在借口去二嫂家里坐坐去了炸裂大街上,他提了一兜立功的证章做礼品,去了粉香给他说的她工作的那地方,可到了那儿他才发现那儿不是粉香说的什么文化有限公司分公司,而是正在建筑的一栋楼的大工地,脚手架的钢管森林一样举在半空里。他问人家原来那儿的文化公司搬到哪去了?工地上的人说那儿从来没啥儿文化公司或有限分公司,也就是有几家洗脚屋和理发店,有几十上百专上夜班的姑娘们。他想把总是捏在手中被汗浸湿的粉香的照片给人看,可又因为那照片是张全裸照,不能拿出来,捏在手里就像捏着一伸手就要流走的一泡儿水,于是就问那临街经营的,听没听说有个叫粉香的人?长得什么样,爱穿怎样的裙子和上衣。那儿的人说没有见过和听说过这个叫粉香的人,说你说的这人该不会是先前娱乐城的小姐吧?那里的小姐都爱给自己取名叫粉香、小红或甜甜。

    人家就用异样的目光盯着明耀看,像明耀是个被抓了现行的嫖客样。

    也就从炸裂的主街重又怅然地回到炸裂老街去,不信自己会找不到粉香那姑娘,可人说的“小姐”那话却又总是轰隆鸣响在耳朵旁,喉咙里总有一根、几根刺鲠着,待到了他和粉香相遇、硬地上长藤蔓野花那地方,他把左手再拿到面前看,才发现粉香的二寸裸照在他手里被他捏揉成了一团儿,汗把那照片果真化成了一泡儿泥浆水,他的手一伸,那团带彩的水就从他的手缝流走了,只留下一些颜色染在他的手掌上。

    就在这一刻,他隐隐觉得他错了一桩事——他把一场梦当成真的发生了。是那叫粉香的姑娘让他做了一个梦,可他错以为事情千真万确了。晚饭间,他咬着嘴唇回到家,母亲亲自到灶房为他烧了他在外面吃不到的家乡菜:雪里蕻炒肉和小鸡炖蘑菇,还有冬天开花的大棚韭菜炒鸡蛋和凉拌冬黄瓜。一家人围着饭桌吃着看着电视时,又有一桩意外不顾一切地降在他的身上了,像有一包剧毒物品从哪飞来打在了他脸上,落在他面前,那剧毒的恶味一下就进了他的口里、胃里、心肺里——电视画面上突然切断歌舞,出来了一个穿着黑装、胸戴白花的播音员,她声音低沉沙哑,一腔一喉都是愤慨和哀伤。先听她说到大使馆被炸时,孔明耀夹菜的筷子僵在了盘边上。再听说大使馆人员三死二十余伤时,他把嘴里嚼着的鸡肉吐在了桌子上。到最后播音员说“是可忍,孰不可忍”的谴责评论时,孔明耀忽地从桌前站起来,对母亲和他的兄弟说:

    “战争爆发了,我该回到军营了!”大哥明光望望他,又望望电视机,指着电视画屏说:“快看,快看,这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在跳舞。”

    四弟明辉朝电视望过去,他看见有两头黄牛正在山脉上的田地犁着地,因为太阳火热,那老牛累得吐着舌头,有黏液从它嘴里流出来,而满头白发的牛把式,扶着犁柄,擦着汗水,肩头上晒起的薄皮像蝉翼一样在飘着和挂着。“也不让牛停下喝些水,”明辉抱怨地说着把目光收回来,又自言自语道,“该跟二哥说一声,给那农民下发一台拖拉机。”然后就和大哥一道,看见三哥明耀在慌忙地整着他的行李,脱掉身上的便衣,换着他提回来的军装了。他动作极快,三下五下把军装穿在身子上,把军鞋摆在面前蹬进去,弯腰系了鞋带,戴上军帽,端菜进来的母亲问他说:“明耀,吃饭时候你去哪?”

    “要打大仗了,”明耀很认真地对着母亲和兄弟们道,“我当兵多少年,等的就是这一天。”

    一家人就都盯着他。看着他穿好衣服,把武装带系在腰际间,又朝脱掉的灰色便装和一双黑亮的尖头皮鞋上踢一脚,正准备提着行李出门时,摆在沙发头的电话突然响起来,铃声如枪,他丢下行李跑过去抓起电话,听了两句,就对着耳机吼:“你他妈的是啥儿鸟局长,现在国家危难临头,要打大仗了,你还在讨论明天吃啥儿,想喝啥儿酒!”他吼着,又听那耳机里说了一句啥儿后,说话的声音变低了,可语气更狠了,“我孔明耀现在不听你解释,等战争结束后,只要我不死——我如果不设法把你这在后方吃喝玩乐的局长撤下来,我这辈子不仅不姓孔,还会开枪自杀在县城的广场上。”说着扣了电话,重新提起行囊,就半跑半走地从饭桌的角上冲到院子里。

    母亲在他后边追着唤:“明耀——你刚回来你去哪?!”大哥追上来,一把抓着他的胳膊,夺下他的行李,挡在他的面前唤着问:“你已经转业了你不知道吗?”

    还又提醒他:“你的军装上连领章、帽徽都没有,你看不出来是不是?”说话间,抓起他的一只手,放在他那已经荒空一片的衣领上。

    孔明耀的手,一下僵在了衣领上,人就呆在了院落里。这时候,他终于知道他彻底错了一桩什么事,死死咬着嘴唇如咬住了一个叫粉香的人的手指头。从西边飘过来的一抹夕阳里,有染色的长发如红纱一样在他眼前摆动着,而那时从门外回来准备入窝的老母鸡,带着它的儿女们,一路走来,一路都是咕咕咕地唱,一群的碎步和舞蹈一模样。当那群鸡从他面前快要过去时,他忽然弯腰抓起一只,甩在地上,看着那只小鸡在他面前哆嗦几下,一声未叫就死了。而前面领着儿女队伍的老母鸡,依旧不慌不忙地朝着鸡窝,哼着小曲入窝时,他蹲在地上哀哀号号地哭起来:

    “国家危难——我咋就在这个时候退伍呢?”“我咋就在这个国家危难时候离开军队呢?”泪从他捂着脸的手缝流出来,像崖上的泉水从山的缝里挤出来,不一会儿,就在地上湿了半领席似的一大片,让他的牛皮厚底军用战靴全都泡在了他的泪水里。就是这一晚,一家人看着电视,各自看到自己的节目了。明耀不再去想那梦里遇到的名叫粉香的姑娘了。他从睡下的床上重又爬起来,穿好衣服,系好鞋子,从炸裂的老街走到县城新建的广场上,看着这座新起的北方城郭,在空寂的夜里,灯火通明,大街上有几个匆匆走着的行客和耙耧山脉的农民们。他们趁着夜静,用牛车、马车和人拉的板车,拉着城建的红砖、石头和各样的建筑材料,穿过广场,朝四面八方都是建筑工地的哪个地方走过去。有牛有马在广场或大街上拉屎了,他们停下车来,把那屎便用脚推着铲到准备好的一个便袋里,保持着广场的洁净和神圣。

    明耀站在广场一角上,望着那些过往的牛车、马车和开着拖拉机的农民们,看一会儿他朝一个在地上用手抓着马粪的农民走过去,到他面前站一会儿,看那赶着马车,往城里运砖的是个年轻人,年龄和他差不多,穿了又脏又烂的黑棉袄,头上戴着露出棉絮的皮绒帽,他便问人家:“这砖往哪儿运?”

    那人抬头望着他的脸,露出模糊傲然的笑:“说不定这县城还会变成大城市,要用的机砖一个山脉的黏土都不够烧。”

    明耀说:“要打仗你去当兵吗?”

    那人说:“日子比以前好得多,我家也盖瓦房了。”

    站在灯光下,看着那山似的一车砖,和那吐着满鼻热气的马,最后明耀把目光落在那人有些得意的怪脸上:

    ——“你知道我们大使馆被美国炸了吗?”

    ——“运一车砖就等于种了一月地,”那人笑着说,“国家富了,真的不是以前那个国家了。”

    ——“要招你当兵你去吗?”

    ——“我小学没毕业,只能干这出力讨苦的活。”

    明耀让那小学没有毕业的人,赶着马车走去了。马车走远后,他又横在路中央,拦着一辆拉了满车木材的拖拉机。拖拉机在夜空烟筒里吐的不是烟,而是轰轰烈烈冒着一团火。他站在路中央,先是双胳膊平直扬起来,同时做了一个军人的敬礼姿势后,那拖拉机就急刹车在他的面前了。他也就听到司机从驾驶楼里探出头,喷着满嘴牛屎马粪地骂:

    “我日你娘你找死啊!”

    明耀从车前转到驾驶室的这边来:

    “你知道我们大使馆被美国炸了吗?”

    司机把驾驶室门推开一条缝:

    “精神病院就在城边上,你要去我可以把你拉过去。”

    又拦着一辆赶着牛车的中年人,他看见那中年把式头上戴的是一顶军用棉帽子,拦下来很亲切地说:“我叫孔明耀,在部队立过特等功,今天刚退伍。看样子你和我一样也是退伍军人吧?今天的电视看没有?知道快要打仗了吗?”问那中年人:“国家有难、匹夫有责,这话你在军队没有听说过?”最后看那牛车把式从车边走过来,牵着两头黄牛的笼鼻套,用奇怪的目光扫着他,从他身边绕过去,朝不远处要盖的商业中心走去了。

    天将亮起来,星星稀落而孤寒。蓝成黑冰的深色天空下,巨大的水泥广场上,正有夜霜下落着。把手伸出去,能接到一线线的霜丝在指尖和手心团绕着。不一会儿,那手上就握有一把霜水了。从路边来到广场的最中心,那中心不是一般广场的英雄纪念碑,也不是伟人或圣人的纪念像,而是新建的高有十五米的孔明亮的铜像落在有八层台阶的底座上。可那铜像的底座上,并没有刻着“孔明亮”的名,而是在花岗岩的底座中心刻着“开拓者”三个苍劲的字。在那像和字下边,明耀抬头望了望被灯光照亮、又被霜丝罩着的二哥的脸,脸上挂着忧伤说:

    “二哥,要打大仗了,可这儿的人还一无所知哪!”

    也就坐在那铜像下,望着广场和广场四边正在兴建的商业中心、会议中心和世贸大楼,明耀终于因为懊悔啥儿号啕大哭起来了。哭声大得和黄河冲过壶口的瀑布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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