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孔明亮
孔明亮是决计要带领相邻的几个村庄富将起来的。乡长、县长已经答应他,先把距炸裂最近的两个村庄带富后,人均年收入过了多少钱,都和炸裂一样住瓦房,就立刻提拔他当副乡长,日后再当正乡长。左边的村庄刘家沟和右边几里的村庄张家岭,也都从行政上划归属于炸裂了。炸裂村原来只有一个自然村,六百多口人。现在是三个自然村,十四个村民组,一千九百五十六口人。村委会就设在村前河边的一块空地上,盖了两层楼,砌了红围墙,大铁门上挂了庄重的大招牌,上书“炸裂村委会”——如西瓜一样大的字。
已经给那两个村庄的每户人家都无偿分了上千元,让他们能养猪了养猪,能种菜了种菜。而且还把那两个村庄的年轻人,都带到二十里外另一个山坡上的铁道边儿去卸货,教他们在火车爬坡时,如何在坡上、崖头把车上的焦炭用铁钩抓下来;如果那货车车厢上没有铁厢盖,货都露在大天下,又怎样才能一钩儿把一箱、一筐或一袋的货物在树上吊起来。还又让炸裂的年轻人,都当师傅带徒弟,教他们如何追爬火车和卸完货后顶着逆风轻轻跳下来。
最为要紧的,是让那两个村庄的每户人家都和炸裂村民一模样,签下扒火车卸货的保密合约和死为烈属、绝不追责的合同书。事情就这样,人就轰隆一声富将起来了。那两个村庄原有破皮囊似的穷日子,转眼就风吹袋鼓地胀起着。就有人家很快成了万元户,准备要盖新的瓦房了。
炸裂所属村人的岁月与日子,如着严冬已过、春天到来般,一夜醒来,各户人家院内的树上,村里的街上,村外的乡野,哪儿和哪儿,山内里的这儿和那儿,万物花开,八方芽绿,满世界都是桃红李白了。乡长因为有了炸裂这典范,据说立马要调到县里去当副县长。县长因为在全省抓出了万元村,且村里家家都在两年内住进了新瓦房,那黄土穷壤间,一片瓦屋的照片配着文字在领导手里翻来倒去地看,有大领导还把那照片在夜晚带到家里去,让他的夫人、儿女们,看着感叹着。据说某领导那一晚因为那一张照片多吃了三个金银小馒头,多喝了半碗黑米粥,于是县长就被传到首都汇报发展的景光了。
总之说,一发而系全身的事情发生了,一如一个窗口的明亮,让世界都变得光明而辉煌。可事情恰恰却赶在这个节眼上——这年秋天时,这个国家的火车提速了。炸裂人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变化的,那些路过后山梁上的火车,无论是客车还是货运车,忽然间在那爬坡时,都不像先前那样气喘吁吁、慢慢腾腾了。它们突然间,都有了气力和速度,宛若一个老人的返老还童般,猛地就健步如飞了。上山爬坡也如履平地了。事情是在炸裂人有一天扒车卸货十分钟内摔死了五个人才被发现的。才知道那儿所有路过的火车均被提速了,让人再也不能扒车卸货了。
而更为糟糕的,是秋前朱庆方的女儿朱颖回了村。两年多前她离开村子时,穿着耙耧人都爱穿的自己缝制的笨衣裤。两年后,她回到村里时,竟穿了一身说是每件都要上千元的洋衣服——她的布衫、裤子、围巾和鞋袜上,都印着炸裂人无人能识的英文字,尤其她到哪都要穿在身上、不系扣子的灰色呢大衣,有块鲜红的外国商标,还缀在左袖的外袖口。她在村里招摇过市,把带回来的香烟和巧克力,无论见到谁,大人和孩子,都要整包、整盒地递过去。
她是在向炸裂挑战和宣誓。
是在向孔明亮挑衅和证明。
让孔明亮不可理喻的,是她根本没有通过村委会,没用村委会的证明和公章,她就从县里取得了一块宅基地的土地证,从秋前到秋后,就在村委会的边址上,盖起了比村委会的二层楼房还要高出一层的三层楼。村委会的楼房都是裸砖砌成的,她还在她家的楼砖墙上贴了一层白瓷片。村委会楼房的玻璃都是白玻璃,她家楼房的玻璃都是茶色红玻璃。在她家新楼完工那一天,炸裂村十分钟内从火车上摔死了五个人,在村中埋了那五个烈士后,孔明亮独自坐在村委会的办公室里发呆时,朱颖出现在了他办公室的屋门口,脸上挂着泛红的笑,倚在门框上,那灰色的毛呢大衣,被她的肩膀挑得一边高,一边低,像城里百货商场橱柜里的模特没有把衣服穿正样。这当口,落日西去,村中静谧,在孔明亮和会议室一样大的办公室,那偌大的办公桌和可以旋转的真皮办公椅,还有桌上的电话和故意摆在那儿以示威严的夹了什么的文件夹,正面墙下的沙发和沙发头上从县城花市买回的铁树和元宝树,地上的花纹地砖以及拖把擦过的水印痕,都在朱颖的比衬下,显出了土气和软弱,没有了威力和说服力。她就那么背着落日站在门口上,披肩发落在她的大衣外,脸上是晨露样的皮肤和落日色的光,盯着呆在那儿的孔明亮,她淡淡笑着问:
“发愁了?不知道该咋儿致富了?”
明亮抬起头。这是她回村第一次来找他。第一次这么近地和他说着话。第一次让他听到她的话里多少含有替他想的意思在里边。他就那么抬头望着她。她就从门口走进来,站在他的桌前边,把话说得柔软酸疼着。
——“火车提速了,以后再偷不知道会摔死多少人,会让村里十字街的四边都成为坟场也埋不下。”
——“一年内,你没有办法让刘家沟和张家岭都像先前炸裂那样富起来,你就别想当乡长。乡长就别想当县长。县长也别想调到市里当市长。”
——“我有办法让他们富起来。有办法让那两个村庄在明年家家都住进瓦房、楼房里。”
落日从窗口透进来,在那两间屋子里,落满了红意和她那夹了城里语色的耙耧话,像一片的火苗在他眼前跳跃着。他看着她的脸,猛地发现她比离开村子时候漂亮了。那时候,她的漂亮是庄稼花,这时候,她的美里满是城里人的盆景和经过修饰的阳台花,在她不知怎样变细变长的眉毛间,有着诱人的风妖和孽气。
“怎么富?”他问她。
“你要娶了我。”她笑着,“我二十三、你二十七,都该结婚了。我在外边可以随便嫁个比你好的人,可沿梦出来那一夜,我首先碰到的就是你,我这辈子不能不嫁你。”
在她脸上死死盯了很大一会儿,明亮忽然笑一下: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做啥儿生意吗?——鸡——你是妓女、婊子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如同地震样,朱颖身子晃了晃,然后对他说:“这次你没答应我,下次你就该跪着求我了。那时候,你跪着来求我,怕我朱颖也不会答应嫁你了。”说完她就转身朝外走,脚步和来时一样轻盈和诗意,棕红色的高跟鞋,磕磕地敲着地上的花纹黄色砖。直到她走后,整整一年的时间里,那磕磕的声音都还响在孔明亮的深脑和独自呆着、想着啥儿的猛然间。
二程菁
已经临了十七岁的程菁在村委会里做秘书,工作是擦桌扫地,通知人来开会和给村长倒开水。
朱颖从村委会的院里走去时,她盯着朱颖脚下的红皮鞋,决计有一天也要买双红皮鞋,在村委会里进进出出和朱颖一样也有磕磕磕的声响来。可就在朱颖走去那一刻,她看见村长镶在窗口的方脸成了菊黄色,仿佛出汗过多虚脱一模样。她慌忙提着一瓶开水走进去,想要给村长倒杯水,可到屋里又见村长的脸色不是菊花黄,而是春来叶绿的菜青色,且那目光中,还有一种厚极的失落帘在眼幕上。村长已经把脸从窗口扭回来,看着面前程菁的脸,像看着一个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姑娘样。
程菁去给村长面前的杯里倒着水。
村长一下抓住程菁的手,用哆嗦的声音说:
“你过了十七吧?”
“还没呢。”
程菁朝后退一步,把手从村长的手里抽出来,就从村长办公室里逃走了。到院里她听到村长在她身后的唤:“你以为你有朱颖的能耐啊?——去你哥的坟上看一看,我能让你哥的坟上连棵野草都活不成!”
在村委会的院里木呆一会儿,等村长的话音消散后,程菁出了村委会。村委会的南边是一片小树林,她从那林地绕到村委会后边的小路上,到村里穿街往家里走去时,看见一户杨姓人家新盖的房,高大漂亮,和庙堂一模样。看见了一户姓朱的,想要儿子去村里做电工,母亲每天去村长家里贿送菠菜、芹菜、母鸡和鸡蛋,恨不得把家里有用没用的,都送到村长家里去。程菁看见她时,她也看见程菁了,还很巴结地对程菁笑了笑。程菁也对她笑了笑。可程菁走到十字街口那片坟地时,她脸上没笑了,想起了刚才村长的话。哥哥就埋在十字街西南角的最边上,是第二批去火车上卸货死了的。她是因为哥哥死了才被照顾到村委会里去做秘书的。烈士的妹,照顾她,村人和村长都觉得理应着。她每天上班都从这十字街上走,从只有一个朱颖的父亲——老村长的坟,到这儿已经一片几十个的坟,她都已经习常了。经过坟地如经过一片房屋样,都懒得扭头多看一眼了。可今天,再次经过时,她扭头去看了,冷惊发现那儿除了几个新坟都还是花圈和光光秃秃的黄土外,其余十字路口四角的老坟堆——也不老,最多的也就埋在那儿三几年。可这些坟墓经了雨,经了季节和年头,都坟草萋萋,如深颜色的一堆漆。白花红花和深黄深黄的野菊在那坟上开得欢天喜地、载歌载舞,连秋蜜蜂和秋蝴蝶,都在那坟头上蹦蹦跳跳,又说又笑着。程菁发现哥的坟头上,没有蝴蝶和蜜蜂,孤静得如是荒野中一块野土石。她就在那十字街上站住了脚,愣一会,从别的坟间朝哥的坟前走过去,到近了,就看见哥的坟头上的草——野菊棵和抓地龙,还有村里人都特意往那坟上栽的迎春花——其余坟墓都草青花开着,浓烈的香味如桂花铺天盖地般,就是到了夏天来至,春日去往,迎春花都已过季谢落,可那坟地的迎春却还依旧灿灿黄烂,永开不败着。
景象就这样。程菁看见所有的坟头都草青旺旺,只有她哥的坟上没有青草与花棵,死寂光光,连蜜蜂蝴蝶都不朝那坟上落。
过一会,程菁从哥的坟前离开了。沿着来路很快又回到村长孔明亮的办公室,看见村长提着一件布衫正要离开时,她横在村长的面前憋出了一句话:
“我过完十七了。我是大人了!”
村长看着她说话时额门上急出的汗像水珠一模样。他拿手去她的额上擦了汗,感觉她浑身的哆嗦如鼓槌敲着他的手,且不等他说啥儿话,她就回身关了门,开始在他面前解着自己的衣扣儿,以至于她慌乱急切,还把她脖下的一粒黑扣扯掉在了地砖上,像乒乓球样跳着滚到了沙发下。那依旧从窗里信步走来的光,这时有了跑着的脚步声,在屋子里叮里当啷,晃晃乱乱,这里亮一块,那里暗一块,但终究有一块光亮是从程菁的脸上照到了她的胸前去。孔明亮也就借着那块光,看见程菁嫩白淡青的胸脯上,那还没有发育成形的物,如没有发酵蒸开的馍儿般。他拿手去那馍儿乳上摸了摸,拉了她衣服把那硬嫩盖了起来了。
“你还不到十七呢——以后吧,乡长叫我抓紧到乡里去一趟。”明亮说着就急急朝着门口走。当他打开屋门,光亮泄过来靠在他的身上时,他又回过头来望着程菁说:“去你哥的坟上看看吧,你哥的坟头开了很多花。”
村长就走了。
程菁一直呆在村长的办公桌子前,直到从院里响来脚步声,直到这天的黄昏如期到来后,她穿好衣服,重又往着村里、家里去,重又来到十字街口上,看见哥哥的坟上原来枯干的草,果然全都开了花,盘飞了很多蜜蜂、蝴蝶和啁啁啾啾黄鹂鸟。
三胡大军
1
乡长胡大军,坐着朱颖用身子挣钱捐给乡里的小轿车,朝着炸裂开过来。
冬时候,太阳黄爽朗朗,悬在头顶上,像燃了火的金子烧在山脉上。胡乡长带了副乡长,几个人坐着新轿车,在耙耧山上奔驰着。望着车窗外的光,谁的脸上都是金灿灿的红,一触一摸会有颜色掉下来。胡乡长的脸,志得意满、红光灿灿,一路都在无声咯咯笑着样。老县长要到市里去当市长了,答应力荐他到县里做县长,因为他在全县抓出了炸裂这样的致富示范村——而这示范村,朱颖也是为它出过大力的。他今天就是要到炸裂再去开一次致富现场会,要给朱颖竖起一块表彰纪念碑。
2
一年前,火车提速了,炸裂人再也不能去铁道边上卸货了,富裕的脚步骨折一样停下来。胡乡长和孔明亮急得口不进食,夜不寝梦时,最后乡长一咬牙,一跺脚,就让乡里派了几辆大卡车,等在炸裂村外路边上,又和孔明亮在村里开了一个动员会,说市里来乡里招工了,指标全部给了炸裂村,凡村里十八岁以上、四十岁以下,能走动爬动的男人和女人,想到市里挣钱的,愿望一月去挣三千五千的,都可以扛着被褥、行李到那山下去坐车。
全村的青年男女便哗地一下都去了。
人走了,村落像过了忙季的麦场一样空。可那人挤人的几车炸裂男女们,被乡长和村长亲自送到几百里外市火车站旁的一个角落里,将卡车停在一个僻静处,乡长和村长下了车,给每个炸裂人——尤其是刘家沟和张家岭的人,都发了一张盖有乡里、村里双公章的空白介绍信,说你们想咋儿填就咋儿去填吧,想在这市里干啥你们就去找啥儿工作吧。男的去给盖楼的搬砖和提灰,女的到饭店去端盘子去洗碗;哪怕去找朱颖做了鸡,当了鸭,用自家舌头去帮着人家擦皮鞋、舔屁股,也不准回到村里去。说发现谁在市里呆不够半年就回村里的,乡里罚他家三千元;呆不够三个月回到村里的,罚款四千元;呆不够一月回到村里的,罚款五千元。若谁敢一转眼就买票回到炸裂去,那就不光是罚款了,是要和计划生育超生一样对待的。
说完这些话,乡长和明亮就坐着卡车离开市里回去了。然后呢,然后那炸裂人就水珠落在海洋般,融在人海了。偶然间,也有事情发生着,多不过是在市里集体做了贼,被人抓到了,收容所里装不下,被市里的警察用警车押着送回到了老家里,胡乡长就得出面请那警察吃顿饭,敬杯酒,走时再给警察送些土特产。
警察说:“他妈的,你们这个乡是专门出贼呀。”
胡乡长就在每个贼的脸上掴了一耳光。
警察说:“再抓住他们就该判刑啦。”
胡乡长就把土特产装在有铁栏杆窗户的警车上边了。
车走后,只剩下乡长和那几十个贼,乡长就横着眼睛问他们:
“偷了啥?”
“街上的井盖和钢管。”
“还有啥?”
“城里人家的电视机。”
乡长就一脚踹到那个年龄最大的贼王肚子上,说他妈的,学着炸裂村的人,别做小事情——井盖、钢管能值几个钱?电视机一天降个价,便宜得和萝卜白菜样,这也值得你们去偷吗?说都滚吧,都给我滚回到市里、省会,南都、北都那些地方去。做了贼我不罚你们,可两年内你们必须在村里办出几个小工厂——要办不出几个厂,再被押回来,我就让你们全家人戴着高帽游街去。那些贼,那些刘家沟和张家岭的年轻人,挨了乡长的骂,又从乡长手里接过乡里、村里的空白介绍信,到家门口没有回家省下亲,就又坐着长途汽车回到市里了。从市里转乘火车到了省会或别的都市了。
还遇上一些事,警察是不往乡里、村里押人的。市里的警察用电话通知乡长去市里领人去。你不亲自去,市里不光不放人,还把有些情况活脱脱地请客上菜样,摆在报纸上,播在电视上。那当儿,事情冷猛被动了,乡长就不得不亲自出面到省会或九都市的哪家公安局,一入门,就看见刘家沟和张家岭的十几个姑娘们,一排儿蹲在一堵院墙下,每一个都精赤条条,裸了身子,只戴了乳罩,穿个红红绿绿的三角裤头儿,在日光下展摆着她们的水身子。
乡长把目光在她们身上搁一会,有个警察走来了,在他面前恶恶吐了一口痰。
问:“你是胡乡长?”
乡长说:“对不起,给你们添了麻烦了。”
人家骂:“操,你们乡是专出婊子是不是?”
乡长说:“我回去让她们每个人都挂着破鞋游大街,看以后她们咋还有脸在这世上做人吧。看她妈的日后嫁人还能嫁给谁。”
也就把人领走了。让她们穿好衣裳,跟在身后,从那局里走出来,像老师领着学生从学校走出样。穿过一条街,又穿过一条街。一回头,见她们个个都还队伍在身后边,乡长便盯着她们说:“都还跟着我干啥呀,跟着我有饭吃还是有钱花?都去跟着朱颖去。朱颖现在从南都回来了,她在省会开店哪。”
姑娘们就怔怔望着胡乡长,又彼此看了看,便重又散到那市里,花花绿绿,像一片开在市街上的花。只是在她们和乡长告别时,胡乡长才像她们的父亲那样责怪了她们几句话。
——“有能耐你们像朱颖一样自个当老板,让外乡、外县的姑娘跟着你们当鸡儿;有能耐你们去把那在我面前吐痰的警察整一整,让他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你们去做那警察的老婆去。让他一辈子没有好的日子过。”
——“都走吧,都给我滚去吧。半年内,你们谁要不能把自家的草房变成大瓦房,不能把土瓦房变成小楼房,那你们才真是婊子哩。才真是野鸡哩。才真的给炸裂村和耙耧的父老丢了脸,才真的没脸回家见你们父母、爷奶哩。”
姑娘们远远听着乡长的话,看着乡长那质朴得和土一样的脸,转身走掉了。走着她们进城的路,绽放着她们青嫩嫩的花,去结她们丰硕的人生果实了。
3
眼下儿,刘家沟、张家岭和炸裂一样都已经富得果实累累了。村里不光有了电,有了路,有了自来水,还有面粉厂、铁丝厂、铁钉厂、机砖厂和正在建着的流水作业的石灰窑。人们的日子是电闪雷鸣一般富了起来的。原来在九都给人家垒鸡窝、砌灶房的小工儿,转眼间就成了包工头儿了。原来在理发馆给人家做着下手的,入了夜,要去侍奉男人的姑娘们,都去跟着朱颖学了艺,先徒弟,后师傅,最后在朱颖的帮携下,到别的城市另立门户了,最不济也是理发馆的妖艳老板了。侍奉男人的情事就轮到别的姑娘了。事情就这样,把炸裂人追鸡赶鸭样都赶到城里去,一年后,村里就有些城里模样了。从刘家沟和张家岭的村街望过去,街岸上的瓦房、楼房和炸裂村是一模样,各家都是高门楼,石墩儿狮,门前有着三层五层的石台阶。
咋就不在炸裂村头给朱颖竖块大碑呢?没有她那些村野的姑娘能让村里变富吗?何况朱颖不光让刘家沟和张家岭的姑娘家里都富了,还给乡里捐了一辆新轿车。
就通知各村的村长都到炸裂去开现场会。孔明亮去县里媚上了,胡乡长就到炸裂亲自动员各户的村人们,擦了屋,扫了院,收拾了正街和胡同,迎来了他村他庄上百人,尾在乡长身后边,先去参观了刘家沟的厂呀窑的,后来参观张家岭的家禽和畜牧。边走着,边问着,随着每个村干部的意趣和奇好,想到哪家看了你到哪家看,想问哪家谁了你问哪家谁。
末了乡长就带着人马到了炸裂村委会旁边的朱颖家。看见朱家像一座新式的庙院出现在那儿,一亩地,竖着坐西向东的三层楼。那楼房是朱颖家只住了半年嫌土就又改造修建一遍的。楼砖都是半青半灰的仿古色,窗子都是如木雕一样的钢花儿。钢花中还不时地镶着一些红铜和黄铜。院墙呢,因为有铁艺,就成了城里公园的围墙了,墙下又都种了树,种了草,虽然是冬季,可那本就长不高的地龙柏和卧塔松,还有本就四季碧翠的冬青树、越冬草,就在那黄苍苍的冬日缀下许多蓝绿色。就都竖在那楼下,各人嘴里响出一片“哎哟”、“哎呀”、“天哪”的惊叹后,赶在落日之前参观完毕了,便都依恋恋离开了朱颖家,往村头去给朱颖竖碑了。
村头有一块大场地,平坦着,正在马路入村的口道上。就在这村口,乡长给朱颖竖了碑。碑是大理石的青石碑,一尺厚,八尺宽,一丈二尺高,上面刻了海碗大的字。
碑的基座已经放入地坑了。
在那碑坑的四周不光填了土,还又用水泥浇了一圈儿。空气中有一股清清新新的泥灰味。太阳悬在头顶上,全乡的村干部们都立在日光里,或席地坐在自己的一只棉鞋上,端端地盯着乡长的脸,看着乡长一张一合的嘴,听着乡长的讲话声:
“你们说,你们村有谁像朱颖姑娘那样呢?你们知道不知道?朱颖刚到城里才是一个理发店的服务员,可现在,朱颖在省会开了一个娱乐城,一次洗澡能容下九百个男人和女人,每天挣的钱都能买几辆小轿车,或者盖下一栋小洋楼!”
“咋能不给朱颖立碑呢?”乡长说,“她不光让自己家里盖了楼,还帮乡里出去的一百多个姑娘家家都盖了瓦房和楼房。”说,“不光让这上百个姑娘家家盖了瓦房和楼房,还让刘家沟和张家岭两个村庄通电、通水、通了路。这钱都是从哪儿来的呢?——都是朱颖捐的啊,都是朱颖动员上百姑娘集资出的哪。”
“还有一桩事,”乡长停顿一下子,瞟瞟下面的干部们,把嗓子扯得更开些,“朱颖说她在明年开春要把从乡里到村里的泥沙土路铺成柏油路。把土路修成国家级的公路呢,你们知道修这路得花多少钱?”
乡长唤:
——“得百万千万啊!”
乡长说:
——“我作为一乡之长,没别的报答朱颖这姑娘。我只能给朱颖姑娘竖这么一块碑。”
一堵墙似的巨大石碑就竖了起来了,所有来的人,就都看见那大碑上篮子一样大的十个字:
致富学炸裂
榜样看朱颖
就都对着那巨碑鼓了掌。鼓得谁人手掌都流了一片血。
四孔东德和他的儿子们
1
渴求着春天再来时,桐树还开它的粉色花,杏树还开它玉白色的花。可春天真的到来后,孔东德看到在村里十字街所有坟头栽的迎春本应率先泛绿开花时,迎春却不再泛绿、不再开花儿。河边、井边的柳,也不吐绿芽了。没有倒春寒,天象一天暖一天,人都完全脱了棉衣了——依着往时候,这时节都已过了清明,临了谷雨,怎么也该春满人间,一世界绿景和花红,然却这年季进农历三月间,春绿却还迟迟不肯走出来。
这春间的一日早,孔东德想着春天的事,把他养的一对八哥挂在村中央朱庆方的坟头柳树上,开始学着城里人一早在公园行拳走舞的样,在那坟前十字路的空地里,开始运动他的胳膊腿。他也不真的是要锻炼身体、延年益寿、贪恋世界的美好和妙生,只是这几年都这样走过来,证明着他人生美好,岁月安雅,虽然前半生朱庆方让他坎坷蹲监,可现在他笑到了最末后,而你朱庆方,却早早躺进坟里了。
就把那一对八哥每天起床都提来挂在朱庆方的坟头上,在这十字街上锻炼运动,接受着所有村人起床路过时,早早的问候和祝安。天是渐暖了,动一会身上会有汗水浸出来。脱掉一件夹衣服,没有挂在近旁的一棵树身上,而是故意穿过几个坟,挂到朱庆方那已挂了八哥的树枝上,还有意走上坟身去,在朱庆方的坟肚坟腰上跺几下,才从那儿走回来,重又锻炼着。
空气醒人呢,有潮润凉爽袭过来。朱庆方的坟,每天早上都被孔东德踩来踩去,那坟前有了一条小路儿,坟堆上干结硬实,清明隆起的新土都已经又被他踩流在了地面上,使那坟堆低矮,像随意堆着的一堆土。有一天,他看着朱庆方坟头石碑上“最忠诚的老党员”不顺眼,就用泥巴把那字糊上了。又一天,他看那竖着的石碑也不顺,就让村人去把那碑推倒,可推到一半时,他又让村人歇了手。
“就这样——好坏他也算来世上走过一遭儿,把碑留着吧。”那石碑就从此斜在坟前边,要倒未倒的样。孔东德觉得这样看着那坟那碑更舒服,像朱庆方永远在他面前低头跪着样。像朱庆方的坟是孤坟野鬼样。他就每天起床到那十字路口做着这些事,想着自家的好日子,大儿子是老师,现在还当了小学副校长;二儿子是村长和这村里的皇帝样;老三在部队,不是军官,可却是团长的警卫员,提干当官注定是早晚一天的;老四在城里读高中,成绩甚好,下年就该赶考大学了。
时运相帮,也料定是可以考就的。
他没有哪儿不顺心。倘若不是朱庆方家女儿朱颖在城里挣了钱,盖了楼,还有乡长在梁上的村头路口竖那么一块巨壁碑,孔东德在这世上可谓连一丝一毫烦恼都没有。
可乡长胡大军,几个月前就那么给朱颖竖了一块巨壁碑,尽管那碑上的第一句话是“致富学炸裂”,第二句才是“榜样看朱颖”。且朱颖天好也是炸裂人,也得在村长——他儿子孔明亮的领带下,可这还是让孔东德觉得喉间如鲠了一根刺。他当然不能去把乡长竖起的碑推倒——再说乡长可能要当县长了——那就把朱颖这婊子姑娘她爹墓碑上的字给糊上吧。当然不能把乡长竖起的巨碑上的大字泥糊掉,那就把那婊子她爹的墓碑推个将倒未倒,斜成下跪的样。
终于地,孔东德觉得万事诸顺,像把喉间的刺给拔下了。
他就这么在这坟前锻炼身体,哼着小曲,手动脚舞地挥挥胳膊腿。天天这样子,天天的晨时都到这儿来,向那坟里的人宣告着他的胜利和畅快。直到今早这一天,他又在十字街的空地锻炼时,忽然发现坟头上的迎春在三月底末还没泛绿开出黄花来,偶有几棵本已泛绿的杨柳树,都已吐了小芽儿,这时那小芽在没有倒春寒的气暖里,都又干枯萎缩着,绿又退回到了枝条内。
孔东德的心里有些不安了。
他想到明亮昨天从乡里开会回来,给他说的县、乡两级想变革,要在炸裂做试点,实行民选村长的事。想到民选村长也有可能把朱颖选为村长时,他心里震一下,挥动的胳膊僵在了半空里。扭头望望朱庆方的坟,听了几句八哥在那坟头“我比你好!我比你好!”的叫,又和路过这儿的村人点头说了话,接纳了人家的问候和请安,孔东德收起锻炼和架势,朝朱庆方的坟墓走过去。
借着路上无人时,他在那坟上撒了一泡尿,把尿全都撒在朱庆方坟头仰脸的部位后,他穿上衣服,提上“我比你好!”回家了。
2
果然要民选。
果然乡里提的候选村长的名单是两个人:明亮和朱颖——这婊子!
孔明亮的眼圈有了黑晕边。他跑乡里,走县上,买了许多好烟佳酒送上去,最后事情还是无可改的样。狭路相逢,他就和朱颖在选村长的道上撞着了,要一比强弱了。从早上天将亮,到午时太阳走顶间,孔明亮都在算计三个村庄谁家会投他的票,谁家会投朱颖的票。他明白,炸裂人每户人家都如不会裂缝外泄的一桶水,一定是说投谁一家人就都去投谁的。他就从四弟的作业本上撕下两页白净的纸,一张上写了“村长”二字和他的名,一张写了“婊子”二字和朱颖的名,从炸裂村算到刘家沟,又从刘家沟算到张家岭,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大凡炸裂村的人,多投他的票,而刘家沟和张家岭的人,多投朱颖的。因为是他让炸裂富将起来的,而朱颖让那两个村庄富将起来了。具体到户头人头上,是有一百零五户、五百二十五人会投他的票,有一百六十五户、八百二十五人会投朱颖的。
竟然他落选。
孔明亮丢下那两张纸,从屋里走出来,站在院落里,再回头时看见那两张白纸如两片死人后的白色坟纸在空中飘舞着,后来那坟纸成了雨云雾,飘一会散开不见了。把目光收回来,又去望望平南那日光,眉头皱成结团儿,用舌头舔舔干裂的唇,想着心事间,父亲从上房出来了,到门口看看挂在那儿的鸟笼子,过来站到儿子的面前问:
“你知道你选不上村长吗?”
孔明亮望着父亲不说话。
孔东德就从自己手里递给儿子两张写满字的纸。明亮接过那两张纸,惊奇地看到,那两张纸也是写着“村长孔明亮”,另一张上写着“婊子朱颖”四个字。且在“村长孔明亮”那张白纸上,写了一堆各村户主的名,在那一堆名下用红笔写着:“共有105户,525人”;在“婊子朱颖”那张白纸上,有更大一堆一片户主的名,在那一摊一堆的名下边,用红笔写着:“共有165户,825人”一行字。
和孔明亮的算计一户一人都不差。
孔明亮盯着那两张纸,脸上呆愕了,直到父亲连问两句“你选不上村长知道该咋样选上吗?”他才醒转过来,点了一下头,又摇了一下头。惘然中,好像又听到一句“跟我来”的话,便看见父亲转了身,朝上房走回去,低矮浑圆的肩头儿,像两个球样朝着前边滚。他便踩着父亲的脚印儿,跟着朝父亲住的屋里去。
3
依着父亲的安排,孔家干戈大动起来了。用拖拉机去县城买了一车麦乳精、饼干、香烟和甚好的酒,回来分类装兜,家里户主抽烟的,就送烟和酒;有老人年事已高的,就送补养品。且由明亮亲自出阵,带着大哥孔明光、四弟孔明辉,弟兄三个先到炸裂那些在铁道上卸货死了人的家里去,把礼品放到桌子上,问寒一些话,说暖一些话,最后就很直切了。
——“要选村长了,还是请你家都投我的票。”
——“怎么说我们都姓孔,我们孔家做了村长,还是比那外姓好。”
——“你家宅基地是比别人小了些,等我这次选上后,首一桩事,就是给你家划一块大的宅基地。”
又到另外一家去,依旧是放下厚礼说了那些话,又据实情修正一些话:“老人还在病床上?咋就能不去医院啊!”并不管病家实情是怎样,就亲近热烫地把病人抬下来,差人赶快送往医院去检查,还把医病的钱塞到人家手里边。
完了炸裂各户的事,便又分头去刘家沟和张家岭。为着让户户人人都投孔家的票,孔东德和三个儿子也都军马上阵,把拖拉机上的礼品运来停在梁道上,让大儿子去有学生读书的家里礼惠与拜拉,明亮去那些有女儿在外跟着朱颖风流的家户里,孔东德去那老弱病残家,四儿子留在梁道上,守着剩下的礼品等着他们回来提,直到把那票礼都送完。
孔明亮就去那有女儿在都市被朱颖带着风流挣钱的家。一进院,先看看那新起的楼屋和院落,连说几句“好房子!好房子!”,再到屋里楼上楼下看一看,对人家说你可以在这装个水龙头,在那摆一张大沙发,最后从楼上走下来,坐在客厅里,喝下主人递过来的大茶碗,面带笑容,寒暖皆问,到那户主心热感化后,又单刀直入血淋淋地说:
“你知道你女儿在省会干啥吗?”
那风流女儿的父母皆都不语了。
孔明亮就板起面孔来:“做婊子!做婊子挣钱还不如我们去后山火车道上卸货哪。选村长时请你家都投我的票,待我续任村长后,首一桩,就是把你女儿从城里叫回来,帮她找份好工作,又轻松、又体面,钱也挣得多,然后给她找个好婆家,好好过日子!”
那做父母的就都尴尬感动了,脸上原来被人揭疮的疼痛和僵持,也都丝丝柔润了。答应着必投孔明亮的票,说家里虽然是富了,住了新楼屋,可对朱家姑娘的怨,却是在心里从未剔除过。就从这户走出来,在门口又说些嘱托保证的话,又去梁上提了礼品到了下一家。下一家因为算得为书香之门第,要着面子尊严的,明亮就不那么血淋淋地单刀直入了,还是看了院子和楼房,说了很多楼房、院落好的话,最后坐下来,慢条斯理,问寒嘘暖间,对人家说你不要听信别人说你家姑娘是跟着朱颖在外做那风流的事,我前不久才在省会见了她,她在一个工厂里,靠手艺力气才给你家盖了楼。那户主父母就脸上挂有尊严了,说我们也不信她会在外面去做那样的事,怎么着她也是个有着养教的。
“可朱颖干着风流倒是真的呢,”明亮说,“明明朱颖是婊子,可不知怎么的,上边还让她当了村长候选人。”“没人会选她。”人家极肯定地道,“反正我们除了你明亮,打死我们都不会选她当村长。”
这家的事情也就成定了。选明亮做村长必就无疑了。也就走出来,到新楼新院的大门口,拉着婶呀伯的手,说下诸多嘱托的,又往梁上走。那车上算好人家,一户一袋的礼品还有一部分,三朝两日就选举,趁朱颖没回来,赶在天黑之前必得全部送出去,家家户户拜托到,把要投给朱颖的票全都拜过来,这样炸裂就是孔家的炸裂了。孔明亮就可实现他的人世大梦了。
4
在刘家沟和张家岭中间的一道梁道上,老四孔明辉等着父亲和大哥、二哥一趟一趟来车上提礼去拜票,就像等着岁月的日出日落样。他觉得车厢里花花绿绿的礼,全都兜在一个一个网袋里,堆在那儿像一群鸟雀被关在一个笼子里。他想让那些鸟雀全都赶快飞出去,各回各家,他也就可以轻松了,回到家里写他的作业了。他并不希望真的考上大学呢,可他觉得把作业写好,老师每次在讲台上拿着他的作业,不吝不啬地赞美着,也像贿礼一模样,虽然常常让他有些羞怯地低着头,可每次事后同学们都在注目他。那一片羡慕的目光,还是让他安慰和心悦。他年龄还尚小,在别人要冲刺人生、成家立业的事情上,他还没有想过那些事。嘴唇上连胡子的影儿都没有。那些长胡子的同学们,都说他长了一端女儿像,白白净净,淳朴得如从未有过风污草沾的女儿胸。
他就是这么一个孩娃儿,中学生。
周末回来看看家,取些粮钱,就赶上父亲和哥们正在力拼力打地准备选村长。大哥是老师,大他十二岁,他认为他是和大哥最可同语的,毕竟都在学校里。可他问大哥:“二哥非要当这村长吗?”大哥很惊异地看着他:“没有你二哥当村长,将来的炸裂会是孔姓吗?”
他不明白二哥当村长和他读书有何样的葛连和纠缠,和大哥教书有何样葛连和纠缠。但他明白那是父亲最求望的一桩事,也是二哥最甘愿兴致的一桩事。也就跟着父亲、哥们拉着一车票礼到这刘家沟和张家岭之间的分水梁道上。看着那一梁相隔的两个村,几乎家家都是新盖的楼房和瓦屋。在初春已到、绿却未至的山脉间,那些村落、房屋像在一片光秃秃中突兀而起的一堆堆的颜料般。他大不明白,村落怎会在轰然之间富起来,日子仿佛气吹一样胀鼓着,人都有钱了,穿着时新了,连走路都挺拔快捷了。
的确的,所有的炸裂人,为了钱,似乎从来没有停脚慢慢走过路,日日都在你追我赶地奔跑着。一切都是动的慌张的。只有山脉和天空还是那样静止着,一成不变着。孔明辉就那么静静坐在山脉间,一会在路边看看爬在草尖上的昆虫和飞雀,一会跨到拖拉机的驾楼里,看看那仪表、离合和手刹,把那么复杂的东西摇摇动一动,直至他看到父亲和哥们分别从刘家沟和张家岭款款走回来,笑脸如艳日,才发现车厢里的礼品不知何时一袋也不剩,明辉才又从拖拉机的驾楼跳下来。
他好像刚才还在那驾楼睡了一小觉。
看着一家人脸上都艳阳喜喜,亮如紫光时,明辉也就喜喜说:“妥当了?妥当了我们去街口好好吃一顿。”一家人难得有这好心情,都坚信炸裂势必还是孔家那天下,连草动和风吹,也都由着明亮说了算。明亮不发话,就风也不吹草也难动的。也就去了村委会前面一家名为“香翠阁”的酒馆里。酒馆里还有别的村人们,闲散客,年轻人,那里充满了白的酒气和红柔红柔的肉香味。他们一见村长就都发狠说,选村长时谁要敢投朱颖的票,夜里就去一把火烧了他们家的屋。明亮就狠瞪他们一眼睛:“反了你们呀,民主选举你们知道不知道?”那些人就不再说话了,只在那儿敬着村长偷偷地看。孔东德就招呼他们过来一块吃。也都感感激激坐来了。都让四弟明辉来点菜。在校学习好,那就随意点。点下很多菜,说吃不完了打包带回去。最后孔明亮也就拿着那点菜单子看一阵,又站到酒楼柜台前,望着柜里的酒品和饮品。开店的是村里在铁道边卸货摔死家里的,被照顾家眷让她在村委会前边街口轻巧酒馆着。生意好,好得如日日婚宴般,吉祥喜庆,财源如滚,那女人的就想多亏男人卸货摔死了。多亏村长孔明亮让她开酒馆。村长一家到这来吃饭,她像碰到皇帝路经下榻样,红粉喜悦在周身汩汩潺潺地流。见村长站在柜前望着她柜台里的酒饮品,她就赶过来递了村长一句话:
“要喝啥村长你自己拿,这儿没有了我去别的地方买。”
村长说:“你没想过把这店开得再大些?”
女人就笑道:“这已经让我家里吃喝不愁了。”
村长的脸上立马有了不悦色:“没想过你就别开了。你要想着有一天把这小酒馆开成大酒楼。把大酒楼变成城里、市里的大宾馆,让那宾馆里有客宿、饭店、游泳池和电梯、保安、商场啥儿的,还有戏园和电影院——就和电视里的宾馆一模样。”
女人怔怔看着村长的脸,半晌没能说出一句话。
村长又不高兴了:“看啥儿看?你不认识我?”
女人慌忙笑着点了头:“兄弟,我哪能不识你,家里孩子还向你叫叔呢。”
村长就又问:“刚才我说的你都记住没?”
女人连忙着:“记住了,记住了——有一天要把酒馆开成大宾馆。”
村长满意地默下一会儿,自己去柜里取下十瓶烈性酒,过来又盯着女人问:“刚才我四弟一共点了多少菜?”
“十二个,”女人说,“四凉八个热。”
“上二十四个菜。”村长大声道,“让师傅把他的手艺全都拿出来。”
酒馆女人又微惊一下子,醒了神,慌忙去后厨交代着。天近黄昏了,落日呈着粉红粉淡色。村长说完转过身子时,一抹日红从门口扑进来,让村长的脸上闪了祥云的光。村长的脸就成了祥云了,犹如庙里的神像镀了金的粉。大家这时望着村长时,都惊奇地从凳上站起来,不太能信这个村长就是那个孔明亮。孔明亮就是那村长。连他大哥孔明光、四弟孔明辉,也都惊得不再认识了,僵在那儿说不出一句话儿来。
只有父亲孔东德,还依旧故我地坐在那盯着儿子看,脸上的喜悦如贴上去的一张大红门联纸。
孔明亮抱着一捆二十瓶的高度烈性酒,过来顿一下磕在桌子上,用低沉粗重的声音说:“今年炸裂还是一个村,村前只有这一条商业街,明后年,我要让炸裂成为一个镇,让乡委会从柏树乡那儿消失掉,从此柏树乡就归我们炸裂镇来管了——镇委会就扎在我们吃饭这地方。再过三五年,炸裂镇就不再是镇了,它是炸裂城。县城就搬到我们炸裂这儿了,我们这儿的繁华和那市里差不多,跑着的公共汽车和小车,多到没有红绿灯,那小车大车就会叮叮咚咚撞在一块儿,公安局每天处理交通事故都来不及。”
人们就都望着孔明亮的脸,期望从他脸上望出破绽来。可中等身材、敦实浑圆的孔明亮,脸上的庄重与肃穆,滴水不漏,严谨得如山脉对地下河的封锁样。别人就都思绪不上后边的话,只是望着他,像一个人从梦里走出来,飘飘悠悠站在他们的床前边。大哥孔明光,似乎想要弄清弄明一些啥儿事,过去拉着二弟孔明亮的手,可弟弟孔明亮,如遭了疑怀和讥嘲,一下把大哥的手打到了一边去。四弟孔明辉,望着二哥吓得站起来,朝后退了小半步,倒先用手把自己的嘴给捂起来,似乎生怕自己说出一句和二哥相撞相击的话。
父亲孔东德,竟就忽然哭起来,呜呜地哭着说,有明亮这个儿,他再多蹲十年监狱也值得。且为儿子的那番话,哭得趴在饭桌上,肩膀抖得如同筛糠般。景象的急转和大变,使大儿子孔明光和小儿子孔明辉,完完全全不知道这世界在一转瞬间发生啥儿了,都呆若木鸡地立在酒馆餐厅的窗口前,让夕阳无尽止地红着照过来,使他们的脸都通红如羞,泥塑在那一方一隅的窗光里。还有村里的那些闲散年轻人,也都僵着木呆着,一如闪电雷击后的几尊泥塑像,没有原样表情了。一动不动了。
然而着,孔明亮却是依旧灵动活样的,明白事态世相的。他不屑地看看哥和弟,嘲弄地瞥一眼村里的人,走过来扶着父亲抽搐的肩,说了一句慰天慰地的话:
“爹,你好好活——你啥儿都能看得到。”
待父亲不再抽搐伤哭了,村长明亮就又扭头望望村里那几个年轻人,交代说以后活着多在世上学些事,等村子成了镇子、成了县城、成了都城,你们都是创业那元老,都要当处长、局长和庭长,别他妈到时候啥都不会干。不会说话,不会处事,连批个文件、组织个会议都不会。到那时,你们就别怪我不讲情面,不把大的生意、重要的职务给你们!交代着,期许抱怨着,说话间,老板娘就端着几个炒菜上来了。炒菜的热气上升上来,遮住她的脸。明亮扭回头,隔着那蒸汽对着那黄脸大声唤:
“二十四个菜不够,你给我最少炒出三十六个来,七十二个来。最少摆出十个宴席来——我要请炸裂村每户人家的户主来吃饭,要请全村的人们都来吃宴喝酒——要他们都知道,不要几年间,炸裂就会变成镇子、变成县城,和那市里一样繁华富裕着!”
5
孔家父子们宴罢回家时,月亮至着中空了。村街上的路灯和月光,争着耀照把村街映成白天的样。满街都是新砖瓦屋的硫磺味,还有半夜的清寂和微风。父子四个提着没吃完的饭菜往家走,路上明亮问明光:
“发票开没有?”
大哥明光说:“开了,多开了几千块。”
“还可以再多些,以后我一签字就报了。”这样说着话,明亮随跟在父亲后,回到家门口,就同父亲和兄弟一道见了那意外——原来下午全都送出去拜票的礼,竟有一半被村人借着夜寂又送回到了大门口。没有退到家里去,就都隐名悄悄堆在门口上,月光中,像堆着一大堆的南瓜蔬菜样。父亲愕在那一堆退礼边上不动弹。明亮和兄弟也都站在那退礼边。溶溶的月光下,能听到光在门口的走动声。忽然的,一家人都不约而同吐了一个字:“天……”四弟弯腰提起一兜看看又放下:“退回来了我们自家吃。”明亮冷四弟一眼睛,朝那一堆礼品上踹一脚,闻着香烈的饼干糕点味,想到的第一默念是:“你们找死啊,竟敢退回来!”接下来,他就想到在部队的三弟明耀有真枪,能借我一天该多好。可把目光转到父亲身上时,父亲竟又说了一句和他的想念完全撞在一起的话:
“给老三明耀发电报,看他能不能回来一半天。”
老大孔明光和小弟孔明辉,都不解地望着父亲的脸。可孔明亮再望父亲时,脸上就满是月光遮不住的愕异兴奋了。
五孔明耀
明耀从部队回来了。
他高了许多,壮了许多,威武如可以奔跑的马。进村时,提了黄的旅行包,走在村街上,脸上兴奋红亮,见谁都点头、递烟和发糖。男人烟,女人孩娃是小糖——这是所有耙耧人外出荣归的习俗和规矩。烟的贵贱,糖的好坏,是你在外成败荣辱的明证物。明耀回来给村人发的是那时回家最昂贵的烟,传说中只有国家领导才可买到吸到的。明耀给村人就发那样的烟。女人孩娃的糖,村人并不觉得那是最好最甜的,味微苦,可那包成圆状、长状、三角状的金色糖纸上,一皆儿都不是中国字,都是洋码儿,于是人们知道巧克力是怎样一种物品了。对孔明耀的归来愈发感到充满传奇了。他从村街上走过去,春天为他开着花,为他披着嫩绿和鲜红。村街上的北方槐,也都为他顶着一树繁花,开成大红的玫瑰和白芍药,飘着腥白烈红的花香味,在日光里为他闪着柔亮柔亮的光。
他已经几年不回了,穿一身蓝制服,黑皮鞋,踏踏踏地从村街走过去,东看看,西看看,和所有的熟人都说话,叫伯唤婶,说长道短,过去后所有的村人就都想,我家的姑娘嫁给他该有多好啊!该有多好啊!
孔明耀回到村十字街以南的孔家旺族了。
剩下的就是满街的议论、猜测和朝孔家跑来跑去的脚步声,及至过了时辰,到了午饭后,人们那花杂情妙的想念就没了。就看见孔明耀再次从家里走出来,身后跟了无数的孔姓人,男的女的,少少老老,个个脸上都没了先前和润的光。都是绷紧脸面,目光里半含了杀气和愤怒。男人们跟在他的身后边,女人、孩娃们跟在男人身后边,一群一股,簇拥着从部队探家回来的孔明耀。且在那人群中,二狗还用衣服夹裹了一支土猎枪,武着脚步,踩着明耀的脚点,如踩着一场武戏的音乐般。
这次从孔家出来的孔明耀,没有穿他回村穿的蓝制服。他换上了他在部队穿的新军衣,还扎了棕红色的牛皮武装带。村人们不知他在家里和父亲、兄长们说论了啥,总之他这次一出来,村里的空气就僵滞不动了。天气也和他的脸色一样有些阴。脖颈衣领上,那两块新领章,是种血红色,挂在那儿让人总想到人头落地的事。父亲和哥们,没有谁跟在他后边。四弟明辉在城里读书压根不知他回来。他就那样从家里走出来,径直到十字街口上,看看身后、面前的人,挂着冷笑说:“听说村里要选村长了?民主选举好啊,你们想选谁,那是你们的权利,谁都从你们手里夺不走。”然后他就要过二狗手里的猎枪看了看,用手绢拍了拍,拿枪对准天空随意瞄了瞄,又笑着自语说:“听说刘家沟和张家岭村都富了盖了新楼屋,我们去他们村里看看吧?”
炸裂人们就都欢呼着:“先到刘家沟!先到刘家沟!”人群便越来越大,滚成黑压压的团,拥着推着年轻的军人孔明耀,还又主动地为他闪着道,出村朝三二几里的刘家沟荡动过去了。
日过平南,山脉上慵懒和暖。当几十、上百的炸裂人,汹涌卷荡到刘家沟的村前时,早有消息传到了刘家沟。于是刘家沟人便关门闭户,如将要遇到一场枪血样。可又发现景况并不那么样,只是说孔明耀从部队探亲回来了,要到村里看看他家亲戚呢,还见人都递烟递糖时,又都把门闪开来,也就见那穿着军装、扎了腰带、提了猎枪的孔明耀,已经从亲戚家里走出来,被更多的人拥着团围着,看他在一户新盖了三层楼房的人家大门前,持枪对着天空瞄了瞄,“砰!”一声,开了一枪,待天空、树梢的飞鸟全部消失后,他收枪吹吹枪口的烟,用手绢擦擦枪柄和枪管,把枪托往地上一顿大声说:“民主选举好啊,你们想选谁就投谁的票!”然后又往张家岭村动动荡荡过去了。
他走后,在那枪声的余音里,刘家沟所有的绿叶全都枯萎了。所有正开的春花也都凋谢了。所有的村人都成为哑巴不再说话了。
张家岭其实是和刘家沟相邻相靠的,中间有一条土道连接着,又有一条河水隔断着。在张家岭村孔家没亲戚,孔明耀不需要到亲戚家里送点礼品坐一会,他只是说,有点小事要去看看张家岭,看看张家岭的变化和那蘑菇一样新盖的楼房群。就带着从一百变成二百、从二百滚成三百的大人群,集会着从刘家沟开到了张家岭。到了村街的最中央,在人群你挤我、我推你的簇拥中,站到一块还残留在村的碾盘上,看看那些各家的楼房和瓦屋,问问这座是谁家的,家里人干啥就盖起楼房了。问问那家房上有尖顶琉璃瓦的楼,说不错啊,和他在外边见的别墅一模样,然后又举起屯好药的猎枪来,瞄着那一家尖楼顶上镶的瓦制灰鸽子,把左眼闭起来,食指钩在扳机上,又是“砰!”的一声枪响,那房上的瓦鸽便碎了下来了,树叶也落了,花草都枯了,就都听见明耀在村街大声说:“民主选举好啊,你们想选谁就投谁的票!”接下张家岭的天空便下了雨夹雪,不一会工夫就大地结冰霜白了。
那年春,在孔明耀走了后,刘家沟和张家岭,都因天遭冷寒,树枯苗死,庄稼几近颗粒不收。倒是炸裂村和他们只有一梁之隔,风调雨顺,粮食多得吃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