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炸裂志 正文 第二章 舆地沿革(一)

所属书籍: 炸裂志

    一自然村

    宋

    北宋之时,京都汴梁(今开封)以西三百五十公里为古都洛阳。洛阳西南七十公里为嵩伊县,县中伏牛山间,主峰旁侧有地热酝酿,火山喷发,烟雾数月不散。始间人们不懂地质地壳,所以谓之地裂或地炸。环绕火山周边之民众,因地裂而纷纷迁徙生存。有人从火山口处逃往上百里外的耙耧山脉,耕地劳作,久居为安,渐成村落,始称炸裂村,为地裂、地炸迁徙而纪念。

    元

    村落初成,人口近百,因炸裂村前有伊河之水,后有耙耧山势,村前平地开阔,始有农人至炸裂相聚,以物换物,以银购物,初成乡村之小集微市。

    明

    炸裂村人口大壮,五百有余,以孔姓、朱姓为主,多称孔朱圣人之后代,但无家谱可考。然村落集市日成有规,每月初一、十一、二十一为乡村集市之日,人们云集于此,买买卖卖,构建生活。

    清

    清时社会由盛至衰,中原兵变四起。李闯王兵闹河南,曾在炸裂与清军交战,使炸裂及炸裂周围村民遭劫遭洗,粮畜时遇抢掠,加之曾经连年大旱,稼禾无粒,百草无花,于是炸裂民不聊生,逃难西去陕西、甘肃及新疆,村庄几无人烟炊灶,近于灭村毁土。

    民国

    人去人回,炸裂再又草屋烟火,村庄再旺,生生不息,人口重兴。据当时嵩伊县志载,炸裂人口数百,因水近道畅,又成耙耧山脉一村落集市,风尚勤俭,民生良好。民国中期,因邻县发现特大煤矿,有铁路延伸而来,在二十里外设下车站,这儿便弃静奔繁,物流便利,自然村落逐渐失去而成为社会村落之组成。

    二社会村(1)

    一九四九年新中国成立,炸裂村的历史开始成为一部新中国发展、震痛的微缩史。它历经了土地革命之打土豪、分田地的惊异与狂喜,曾经有过把一户朱姓地主的妻妾三个分给三个长工的真事发生。其中一个姓孔的长工——孔明亮市长的爷爷,分得了地主的三姨太,他在洞房花烛之首夜,将三姨太抱至床上,不敢去碰她的仙体肉身,只是跪在床下,一直磕头至东方晓亮,那三姨太最后看他确实厚诚古朴,才下床把他拉上床去,替他宽衣解带,安抚他伏到自己身上。自此一夜,炸裂才有了孔明亮的父亲孔东德,有了这一脉孔姓的旺族和《炸裂志》的轰轰烈烈与传奇。解放后,合作化把分给农民的土地重又收归集体之创举,使孔市长的爷爷坐在田头号啕大哭,三天三夜,哭声不止,引来了几乎各户土地的主人——村民们都到田头为失去土地而哭泣,而他的奶奶三姨太,却在那田头捋着头发笑了笑。久笑不语,意味深长。然炸裂之“哭俗”,也就源此而初成(下有详述)。接下来,在“三反五反”中,炸裂村有人把山野的杂树砍去做了锄把与木凳,因此被判刑入狱,痛打劳教,事件触目惊心。那一时期,孔东德把合作社的农具不慎弄坏,便被以破坏社会主义农具罪而送进班房大牢,自此成为孔家最深之创伤,也为本志史开章书写准备了笔墨。

    一九五八年,全面实行人民公社化,炸裂村成为人民公社下的炸裂大队所在地,从此更加密切地与这个国家经历着共有的荣誉与伤痛。

    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轰然爆发,以孔、朱二姓,形成炸裂两大派系。而第三大姓,程姓人家,则坐山观虎,平静日月。革命在炸裂成为了宗族斗争,再由宗族矛盾,演变为阶级斗争。十年革命,十年混战,有人死去,有人牢狱,有人耕种而糊口。孔明亮的父亲孔东德,则因弯腰锄地时,后背上有鸟粪下落,那鸟粪被汗水浸湿,渐化开来,在他的白衬衣上形成为一幅地图,而他又半月不洗衬衣,那鸟粪地图,就日日扛在背上,终于被人发现,报告给村长朱庆方。朱庆方觉察情势严重,上报公社,再报县里,孔东德终于二次入狱,被判重刑,在监狱劳改不止,直到有一天他从狱中出来,悄然回村,炸裂村才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之轮回。

    《炸裂志》才有了新的落点与起笔。

    三社会村(2)

    初冬时节,天寒地冻,人都猫在屋里,树都枯枯冷着。麻雀在檐下团团簇簇。整个炸裂,都被宁静所包裹,沉静而安息。

    孔东德从监狱回村了。他回得陡然悄然,无人知晓,在家苦呆一月,未曾出门半步。说起来,人已五十二岁,十二年的牢狱生涯,没人知道他在哪儿刑监受难,没人知道他在监狱做了什么,受着何样的人生与罪苦。自一月之前,他夜半敲门,带回了满屋的惊愕和妻儿们的满面之泪水,还有的,就是他们家的死闷与沉寂,彼此之间,除了问说想吃什么,想喝啥儿,其余的,没有丝毫的只言与片语。

    他是死刑。都以为他已经死了,可他却活着回来了。头发全白,人瘦得干枯如枝,若不是眼珠会动,坐在家里,确如死了一模样。

    倘若躺着,那就果如死了,再无活人样了。

    可在死寂的半月后,他的脸上又挂了活人气色了,把儿子们叫到屋里床前边,开了惊天之口说:

    ——“世道变了,以后大队不叫大队了,还叫村。”

    ——“土地要重新分给农民了,可以重新营商生意了。”

    ——“在炸裂,朱家、程家都完了,该是我们孔家的天下了。”

    四个孩子望着他,如一群都已长成等待出窝的狗。老大孔明光,老二孔明亮,老三孔明耀,老四孔明辉,一排儿站在床边上。而床下生着的一盆槐柴火,油香味在屋里漫弥飘散,把所有人的脸上都抹下淡黄润润的光。墙上的壁虎,听到了孔东德的秘语,回头望着六十二岁却老如古稀的他,壁虎那微圆的眼里,是两滴漆黑明白的豁然。在孔东德的头顶上,它把寸长的尾巴摇得如见了主人的狗。东面墙角的灰蜘蛛,也听见了孔东德的话,它朝这边望着时,因为把头抬得过高,肚子都翻了起来了。

    “你们都出去。”孔东德这样说着,用手朝门外指了指,半个月来从未有过的笑,薄金一样贴在他脸上,“你们现在都出去,朝着东西南北走——别回头,一直走,碰到啥儿弯腰捡起来,那东西就是你们这辈子的命道日子了。”

    孩子们不说话,以为父亲是疯了。

    可父亲这样连说三遍,最后有些求着他们时,老二孔明亮,才给老大明光闪去一道眼神儿,带着弟弟明耀和明辉,离开火盆、凳子、父母、壁虎和蜘蛛,朝门外试试探探走去了。

    这一去,千变万幻,世界不再一样了。炸裂的志史开始新的单元了。

    孩子们离开后,一直坐在床边的母亲盯着男人说:“你疯了?”

    男人道:“我想喝瓶酒。”

    女人说:“你不像从前了。”

    男人说:“我们家要出皇帝了,但不知这四个孩子谁会当皇帝。”

    女人就温顺地去给男人找酒做着下酒菜。她的温顺也是他的下酒菜。回来半个月,他没有碰过她。他似乎早就不想男女之事了。可这时,当也已六十岁的女人将要出门时,他又猛然从后边追上去,一把将她抱回到了床铺上,让那床铺承受了早已忘记的撕裂和尖叫。

    村子里,夜半三更,月光如水。

    各户檐下的麻雀们,团在窝里,偶或发出嘤鸣嘤鸣的叫。有一种夸张的静,铺在村街上,像坟场落在村落里。孔家的四个男孩儿,从家走出来,很快来到村街的十字路口间,老二明亮说,我们分开吧,朝东西南北走,碰到啥儿就都立马捡起走回来。

    四个人就都朝东、西、南、北走去了。

    老大东、老二西、老三南、老四北,如一窝在静夜中四散开来的鸟。村子依山筑座,东西主街长,南北街巷短,十字街又靠村东边,老大、老三和老四,很快就走穿街巷到了村外边,只有向西的老二孔明亮,在村街上走得笔直漫长,夜深久久,除了月光、空气和狗吠声,他在迎面什么都没碰上。

    可在他以为什么都不会碰下时,有户人家的门响了。

    门楼是村里独一无二的瓦门楼,宽大的双扇柳木门,刚涂过一层红油漆。那竹裂吱吱的门响声,也是红颜色,有股刺鼻烈烈的漆香味。这是老村长朱庆方的家。门开后,他的女儿朱颖从家里走出来,刚走几步到门口,就看到大她几岁的孔明亮,从迎面朝她款脚款步走过来。

    他们都轰隆一惊站住了。

    片刻后,下边的话,响在他们一生的传奇里。

    明亮说:“操!我遇到骚鬼了。”

    “没想到我会最先碰见你。”朱颖有些意外地说,“三更半夜,你去哪?”

    “就到这儿。”月光中,孔明亮恶了朱颖一眼睛,又狠狠接着道,“我本来想翻墙到你们家,把你爹活掐死,把你强奸掉。可现在,我又不想了。”说完他就回转身,大步地沿着村街朝东走,到十字街和向东的哥哥,向南向北的三弟、四弟去会合,脚步快捷,踢满沮丧,有说不出的要想爆裂的东西溢在脉管里。可在那欲炸欲裂的血脉中,还有一丝说不出的快活在里边。他想要大吼一嗓子,把深睡的炸裂都吵醒,然就在他想要唤要吼时,听到从身后追来的朱颖对他先唤了:

    ——“孔老二,我倒天霉啦,偏偏一出门就撞上你!”

    ——“我没有别的出路了,撞上你我只能嫁给你。”

    ——“嫁给你,这辈子我都要把你们孔家捏在我手里!”

    朱颖的唤,像闪电从后边蹿过来,孔明亮循着声音转过身子去,看见程家的妞儿程菁提着一个灯笼从一个胡同走过来。姓杨的葆青用火机照着从另外一条胡同走出来。村里的二狗狗,也拿着一个手电筒,在地上照着找着走出来。

    突然间,村子里四处灯光,一世明亮,脚步声由稀到密,仿佛流水由浅到深样。所有的人,都在灯光下边走,都在灯光下面找着什么样。十字街那儿已经云下很多人,都在说国家出了大事情,和皇帝驾崩一样大的事,不然不会把叫了几十年的公社改回到乡,把大队的名称改为村,把生产队的称谓改为村民小组了,又把归属国家的土地重新分到农民手里去。还殷殷切切鼓励人们都到集镇市场做生意。起原先,做生意是要抓走游街判刑的,可这一夜间,却又一猛愣地鼓励人们从商营生了。

    地舆沿革名称都变了,一如张姓改为李姓了,世界要天翻地覆了。

    因为朝代更替,改地换天,炸裂人都说他们在前半夜里睡着时,做下一个共同的梦,梦中有个枯瘦精神的人,六十或者七十岁,从监狱逃出来,到床边摇着他们的肩膀或拉着他们的手,让他们赶快都到村街上,一直前行,不回头,不旁顾,最先碰到啥,那啥儿就是他的命道或预兆。有人不相信,梦醒后翻个身子接着睡,睡着后又继续做着那个梦,三番五次,都是那从监狱出来的人,要把他或她从梦中摇醒来,让他们赶快到街上笔直笔直地走。碰到一枚硬币或一角毛票儿,那就是你这辈子经商能赚很多钱。碰到女人掉在地上的一件物碎儿,那就是他有上好的婚姻或者打不退的桃花运。人们就都纷纷从梦中挣出身子来,趿着鞋,提上灯,走出屋门、院门来到村街上,交流着他们做的梦,交流着他们刚到村街上看到碰到的物事和怪异。就有人在那人群中,兴奋地举着一毛钱或者一元钱,说他一出门就在路边捡钱了。有人拿着一段红头绳,或谁家姑娘丢的塑料发卡儿,问人说他们捡了这些是啥儿预兆呢?

    还有那姓程叫着程菁的女娃儿,刚刚十几岁,她也做了那样的梦。也依了梦引从家里拿着电筒走出来,在路的中央捡到了一个透明的皮套儿,雪白色,手指状。她不知道那皮套物碎是啥儿,预兆什么呢,就挤进人群举着那套儿,问大人们那是啥儿货,有见识的男人就都哈哈笑着说,那是男女床上用的避孕套儿时,程菁显得兴奋而好奇,还想问男女在床上做啥儿要用那套时,她娘的一条胳膊从人缝插进来,一耳光打在她脸上,把她从人群揪走了。

    人群中爆出了哈哈哈的笑。

    孔明亮没有挤进那满是灯光和哄笑的人群里。他不知道一直正西首先碰到仇家的朱颖预兆是啥儿,将来会是怎样的景光和物事。朱颖在他后边追着的唤声让他刻骨铭心、捉摸不定,如同他到了一扇屋门前,拿起一串钥匙却不知该用哪一把。他就那么迟疑地站在十字街西的路边上,犹豫着,觉得脚下有一样东西骨硬骨硬地硌着脚,想要捡起来,又怕是一枚普通到毫无意义的石子儿。不愿去捡时,那物什又在脚下锥刺刀割地动着扎着右脚心。于是间,弯腰把那东西捡在了手心里,紧紧地握着不松手,不去看,把目光投到面前十字街心的人群上。

    人群间,各种灯光拥堵相撞,影碰影的声音像铁皮擦着铁皮一样响。这时候,明亮看见大哥带着三弟、四弟从人群那边过来了。他们三个人的脸上都是粲然的笑,仿佛这一夜,一出门他们都碰到了他们最是渴求的愿望与意外。

    就是这时候,孔明亮借着灯光,把紧握的右手打开了。他的右手心里出了一层汗。那汗把他手里握的东西染湿了。他手里的那东西,是一枚四方四正的长状公章,包在一张白纸里,被它的主人弄丢了,由孔明亮捡到了手里边,成了他的大好前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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