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当了官之后很容易变成小心眼,因为明白自己没有绝对优势,但心里又不认,所以喜欢动不动就当众贬低别人。
整个十一月都在下雨。
公司中层岗位竞聘,酷似一场拖泥带水的牌局。
到十二月下旬,一张张纸牌甩下来,基本上都在想象之外。
我所在的部门,升职的不是李瑞,也不是汤丽娟,而是综合部的蒋志,他空降到我们这儿,担任常务副主任。
李瑞被调往信息资料室,平级,主持工作。
由于李瑞的调出,空出一个副主任的位子,由丁宁接手。
林娜没去成外联二部,她把自己关在洗手间里哭了一场。
“愤青”张野听着从女厕所那头传来的动静,对我说:虽然夸张了点,但如果我是她,也会哭的。追不上自己的人,现在居然成了自己的头儿,这接下来咋办?
对于这个结果,钟雷也觉得够好了吗?
我听见有人在楼梯上和他说话:
老钟啊,你们处的小丁看着好年轻的呀。
老钟啊,新来的蒋志是不是最年轻的常务副主任?
老钟啊,老李怎么去了资料室?
我听见钟雷在告诉他们:你们别问我,这事我不清楚,我一点都不清楚。
钟雷脸上的表情,与窗外的冬雨呼应。
我耳边飘过两个词语——“洗牌”、“搓麻将”,以及关于钟雷的风言风语:
一、钟雷太强势,他把这个部门做得太独立,太像一个家,他上面的老总们有一种被排斥在外的感觉。所以说,钟其实是在犯傻,虞老大当然是要介入的,怎么能让你成为一方诸侯呢。所以,当然得安排不是你的人进来,这是单位,又不是你的家。
二、新来的蒋志是不是虞老大的人,目前还不太清楚,但他是人力资源部裘主任的哥们。蒋志空降到我们这儿,是虞总的主意呢,还是其他副老总的主意?关于这张牌,目前还看不清谜底。但不管如何,他肯定是带着领导的意图来的,这如同球场换人是一个道理。那么,具体是什么意图呢——是把钟主任、裘主任各自的人都拆散,让彼此都受牵制呢;还是让他们在相互搅局中,都得听虞老大自己的调度?
三、李瑞被调往信息资料室,据说是因为他状态不行。有说法:我们这个部门太重要了,与融资有关的许多项目,是需要宏大叙事包装出来的,老李的观念跟不上了,需要年轻人来冲一冲。现在的年轻人都是有实力的,为什么不能打开思路,让他们上?关于这个问题,据说单位主要领导比许多年纪轻的人思想还解放,因此,丁宁就一飞冲天。
四、当然,还有另一种说法:你真以为你年轻就能代表新锐力量啦?屁!据说在提拔丁宁这事上,是有争议的,因为他业绩不多。但似乎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在推着他向前走。
五、那么,为什么动李瑞而不动汤丽娟呢?按理说,李在业务上总要比汤强,为什么不安排汤去资料室呢?对此,传言特别离谱又特别简洁:因为李瑞能服从大局,无所谓,而汤丽娟偏执起来,哭哭闹闹的,会变成一桩事。领导都有点怕中老年女性,因为她们难缠。
钟主任的不爽,谁都可以看出来:
一、这不是钟原本想要的结果。
二、李瑞被调走,这事没人找他钟雷商量过,常务副主任蒋志的空降,更没人找他商量过,这让他郁闷。李瑞好歹是北大毕业生,对这一块工作也熟悉了,除了有点闷之外,别的说不上不好。对工作,他是绝对认真的。而要说到一个人思维过不过时,谁能不过时啊?再说工作上过不过时的事,他一个小小的副主任又能负多大的责任?人家做了这么多年,现在一句话,过时了,就把人家踢开?他得罪谁了?而蒋志只是个大专生,据说在外面搞得很活,老婆在开店,为人城府颇深,你都不知他在想什么。再说,如果你说李瑞落伍了,那么蒋志就前卫了?
三、为什么非得丁宁上?丁宁有何才何德,你们没看见林娜这一年上心后业绩多突出,毕竟是名校毕业的,她的社会关系是可以派用场的,这样的人只要管好,是有能量的,而且归根结底,她是属于做事有逻辑的那种女人。不像丁宁,只要涉及业务脑子就全是糨糊,丁宁算什么?永安人抱成了团算什么,你们觉得自己是乡下人,是弱势群体,所以习惯抱团,但你们抱成了团单位里别人不就成了弱势群体吗?注意,这是单位,又不是同乡会。
四、傻子都明白,这么布局显然是冲着钟雷来的。
钟主任能嗅出这牌局中的情绪。于是,我几乎听到他喊出声了:
“有病,我做错什么了,得罪谁了?”
副主任李瑞把办公桌搬走的前一天傍晚,他在办公室里收拾东西。
他坐在那里,将一些纸页从抽屉里拿起来,看一下,没用的,就撕掉。一些纸片落在地上。冬天的傍晚天黑得早,办公室里除了我和他,没别人了。
我想和他寒暄几句当作告别,就说:老李,我们以后会常去看你的,反正是在一幢楼里。
他坐在那儿背对着我,没回头。他说:真要走了,其实还是有点舍不得这个部门的。
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替他难过。我说:反正在一个楼里……
他说:是啊,是啊,是在一幢楼里啊。想想嘛,我也该动一动了。在这个部门,我都坐了十六年了。
我安慰他:老李,其实信息资料室也挺好的,安静。
他说:是啊,让我去那里,可能也是对我好,安闲一点。其实自己在这幢楼里能无伤无病地混这么多年下来,已经很好了,还想怎么着?
他说:我一书生,能太太平平混到这一步,对自己也算有个交代了,许多人连这一点都没有哪,已经很好了……
他平时从不这样带着情绪说话,我看着有些难过,就说:老李,我其实挺佩服你的,你对人对事都不太心急,你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是不是就这样从容了?
他笑起来,告诉我人是一步步走过来的,性格也一样,自己以前也是着急的,慢慢地就会安静下来的。有时候这种变化自己都不太清楚具体发生于哪一刻,直到有一天回过头来,才会发现原来自己已经变成了另一个样子。
他笑了一下,说:什么阶段有什么性格,这都是天定的。
在傍晚空旷的办公室里,他用手指叩了一下桌上的茶杯。它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叮”。
第二天,李瑞搬走后二十分钟,综合部的小伙子们把蒋志的东西都抬过来了。
它们都堆在原来李瑞的桌子上,显得有些杂乱,它们的主人迟迟没露面。
许多人走进这间办公室,视线都不由自主地在那些东西上停留。
到第三天中午,他来了。是一个微胖的年轻男人,目光柔和,面容白皙。当时我刚好打水进来,看见蒋志在那里整理书架,他把李瑞留下的一些书和画册拿下来,放在地板上,一会儿之后他就把它们丢在楼道的角落里,让清洁工收走了。
我把热水瓶放好,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蒋志的桌子就在旁边,我见他正笑嘻嘻地看着我,就招呼:蒋领导,要不要水?
他连忙伸手抢我手里的热水瓶:说,我自己来自己来。
他一边倒水,一边瞅着我笑:什么领导不领导的,鼎柱啊,久闻你大名……
没想到,几个星期以后他告诉我,我是这间办公室里第一个和他说话的人。
这使我很吃惊。我当时只不过是随便打了个招呼而已。他真是挺敏感的。
现在对我来说,观察钟雷、蒋志、汤丽娟等头儿的喜怒哀乐可能还是次要的事,因为我发现自己面对的首要问题是:得重新调整自己的位置了,以适应一些微妙的变化。
当然,这不是我一个人的课题,这间屋子里的人也都在悄悄作着调整,只是方式不一样:
钟主任把自己闷在办公室里好几天,甚至连中饭都叫汤丽娟帮他带上来。
丁宁新官上任,每一个毛孔都透着神气。他仕途一得意,脑子一热,就觍着脸又开始围着林娜转起来。
他一围着林娜转起来,我就再次成为林娜的情绪垃圾桶。我的手机“嘟嘟”接收着她转发过来的短信,随时随地,长吁短叹,都是丁宁发给她的,“你这文案,像你的脸蛋一样漂亮”、“来吧,这个项目等着你来”、“有一篮樱桃,我放在传达室,记着拿一下”、“晚上老虞总有个饭局,一起去?”、“生气了,不带这样的”……她第一时间转给我,不知是想让我作证呢,还是想找个人来一起恶心?
“嘟嘟”,短信在她手机上鸣响,他在注意她收到后的表情,而不知我在这边观察他自己。
“嘟嘟”,我的手机也响了,林娜瞟了我一眼,嘴角微启,好像在说:看见了吧,这朵奇葩。
而有一天,我还真的在我座位下面,发现了一大捆玫瑰,娇艳欲滴,却像垃圾一样被塞在了桌下。我拎起来一看,原来是丁宁悄悄放在她座位上的生日礼物,而又被她塞到了我这里。
她真的把我这儿当成了垃圾桶。她这是让我去丢了,还是觉得花好人不好,丢了花可惜,所以转赠给我?我拎着那把花,差点笑疯。
后来我把它送给了汤丽娟,说:汤姐,我路过菜场的时候,看见有卖花的,就买了一把。
骗人,汤姐眯着眼对我笑道,一定是想送给哪个女孩没送出去吧。
“愤青”张野则变成了一只闷蛋,他对我说,丁宁这丫抖起来了,对我指手画脚的,以前我们是室友,谁不知道谁啊。
于是,张野先给牛B哄哄的丁宁看了一个星期的脸色,然后说自己从参加工作到现在就没用过年休假。于是,他跑回了老家,看爹妈去了。
而汤丽娟等人,则开始给蒋志看脸色。因为他们知道这代表了钟雷的立场和站队问题。所以,他们有什么事总是直接找钟主任。
朱瑛倩等几个女人说:单位乱哄哄的时候,最好去生孩子,等到一切安妥下来,我们再复出吧。
而我则变得更游离了。因为为融资做那些宏大的PPT,使我开始感到像吹牛皮。
我承认人与人是不能比较的,由于我在心里念叨丁宁不比我做得出色,所以他的升职给我带来了不适和失落。于是,在办公室里,我感到没劲,一下班就往家里跑,一分钟都不愿多待。
新来的常务副主任蒋志在这间屋里有些孤独,他有什么事叫唤汤丽娟们是叫不动的,于是,他总来叫我。
我的问题是与他无怨无恨好像撂不下脸来拒绝。只不过,现在我坐在电脑前总是很没力气。
于是,更多的时候,我就对着窗外深呼吸。
有一天中午,办公室里没什么人,新副主任丁宁坐在他的位子上向我一招手,说有事要和我谈谈。
我忙过去,问:啥事啊?
他看了一会我的脸,说:我发现你好像不太支持我的工作。
我说:怎么会啊?
他说:你好久没过来和我聊聊天了。
我以为他在开玩笑,没想到他严肃地说:事实上我分管的这一块是有许多项目的,都是好题材。
他站起来,伸手拍着我的肩膀。由于他个子比我矮,这使他的动作有点僵。他说:我们从前一直都是挺要好的,我希望你鼎柱啊,在生活中还是把我当哥,开开心心的;而在工作中得把我当这个副主任,否则我无法开展工作。
虽然他说得没错,但我还是想吐。
你升职要我表现得有多快乐,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但问题是我并没把不情不愿挂在脸上。更何况,这阵子我四处相亲,对单位的事游离,压根儿没想着是否怠慢了丁宁。
我想,人是不是都有点犯贱,张野明显没给他好脸色看,他倒挺迁就他,以显示自己的大气。而我对他没怎样,他反倒要骑上来了。
想到这点,我就有些生气。我想,即使我给他脸色看,又怎么样呢?
他不能怎么样。因为钟主任打心眼里是瞧不上他的。
只是我怕烦,怕当众争执和尴尬,有时候想想,也没太大的了不得,忍一忍,也就算了。
显然,我想错了。
有些人就是具有这样的洞察力,他把踩人的目标对准你,是因为看透了你的好脾气。
隔了几天,丁宁拿着我写的一个文案进门来,向我晃了晃,说:小陈,过来一下,钟主任要我俩把它再梳理梳理。
丁宁告诉我,钟主任这两天手头的事多,所以交代部门里的项目方案先让他帮着把把关。
他就坐在自己的桌前对着文案琢磨起来。一会儿之后,他隔着办公室的那些桌子和同事大声喊我过去,他说:过来,过来,我发现第二点是不对的。
我赶紧过去,和他商量。结果,谁也说不服谁,我就说:你就随便改吧。
隔了一会,他又在那边说:唉,这第五点也有问题。然后向我招手说:你过来过来……
等到他第四次这样叫我过去的时候,我想:妈的,他今天可能想从我身上找他当官的感觉了。
如果办公室里没别人,我估计自己也不会这么不爽,但问题是,想到许多人正在悄悄地打量这一幕,我就很心堵。他可能也一样,觉得在众人面前指挥不动我有些下不了台。
他摇摇头,对我说:对文化产业这一块,你论证得不够。
我可以同意他的想法,但我不同意他的腔调。我笑道:你主题先行了,我查了很多资料,也跑了不少场子……
他气急地打断我的话,说:我平时也在关心这个产业,我很清楚。
他看我生气了,就缓和了口气,说:不是想为难这项目,我给你出主意是为了让它更好一些。
我原来还想争下去,但看到许多电脑后面暗笑的脸,我差点羞愧而死。
我决定当众践踏他的尊严。我说:你爱怎么改就怎么改吧,本来你就是领导,你修改还用征求我同意吗?
没想到他挺镇定,他从下向上看了我好几眼,他说:你怎么这样说话,这不是需不需要你同意的问题,而是想给你出点主意,否则要我们这些人把什么关……
回到家,我趴在电脑前,不停地回想着白天的事。我有点不解,他到底想干啥?他才上任,位子还没焐热,为什么就把目标瞄准了我?
是因为他觉得当众贬低我可以显示他有水平呢,还是因为他太在乎别人服不服他?
在QQ上,老同学赵果果还没下线,我就对他讲了这事。他说:人当了官以后很容易变成小心眼,那是因为明白自己没有绝对优势,但心里又不认,所以喜欢动不动就当众贬低别人,似乎用了这样的方式就可以维护自己的自信了,特可笑的。你也别生气了,洗洗睡啦。
这篇丁宁指挥我改来改去的项目报告,结局有些搞笑——在改了N遍之后,又改回了最初的样子。钟主任对丁宁和我说:不错,这稿子就这样了,这样写很好。
我才高兴了没两天,月底的奖金分配又让我郁闷了一通。写这个报告的奖金,由丁宁占去了三分之二。因为这属于由他带队。
我记得那天下班的时候,我在办公室里晃悠,我再次看见一顶顶小乌纱帽在空中飘起来,我想,难怪人人都爱上了它。
关于奖金分配,我原本想忍一忍。结果,被“愤青”张野一煽动,就又有点吞不下这口气了。
张野说:奶奶的,马善被人骑。得和领导说去,这也是表达一个态度,否则别人觉得你好欺。奶奶的,怎么这么不要脸。
我决定第二天先找汤丽娟谈谈。我没敢直接找钟雷。其实,找汤丽娟也是为了诉诉苦,我知道未必会有什么结果。
第二天我早早地上班了,因为汤丽娟来得比较早。我一进办公室,就看见她手拿着一个吹风机正在吹头发。
我刚开口说,汤姐,我有事想了一个晚上也没想通……
没想到,她像触电一样回头对我尖声说:别找我,别找我,我已经像一只气球了,一触就要爆炸了,我气昏了,这两天我气昏了……
她握着一只呼呼直喷气的吹风机,头发四溢,真像一只快炸了的气球。我大吃一惊,看样子领导的承受力也未必比我强多少。
我知道这些天汤丽娟正在和新来的蒋志别苗头。作为女性,汤丽娟最近高度敏感于蒋志对她的一言一行。假如我是蒋志,我会觉得自己遇到了一只受惊的刺猬。
我在犹豫了一番之后,还是决定去找钟主任。我想,蒋志才来,和他不太说得清楚来龙去脉,还是直接找钟吧。
我推开钟主任的门进去,看见他正在拖地,我有点吃惊,他将拖把放下,笑了笑,问:什么事?
他疲惫的样子有点像我生病的伯父。我硬着头皮把自己想不通的事说了一遍。
我说:丁宁这么要感觉,我又不是他的使唤书童,我们只是同事,奖金大家分分其实也没什么,但问题是他花了多少力气?说真的,钟主任,我来找你谈这事,也犹豫了很久,我也真不是为了这点钱,而是想不通。
钟主任好像早知道这事了,眼睛里掠过认同的光泽。他说:我早就想和你谈谈了,我知道你这几天不太愉快,我都清楚的,像丁宁这样子也难怪别人是不服的。但话说回来,天下不是所有的事都得公平的,这就是生活,所以我只能对你要求高点,要你格局再大一点。
被他这样一说,我心里通畅了不少。
我说:这事你也别找丁宁谈了,我说出来了,心里也就没事了。
但是钟雷还是找丁宁谈了。
据说他把我的话全倒给丁宁了。
丁宁当晚就喝醉了。他把酒杯碰落在地上了,他对别人说:我就知道谁恶人先告状了,我就知道是谁告的状。
他说钟主任敲打他,是要他夹紧尾巴做人,说部门里对他有意见的人不少,说他业务上虽有长处但不是绝对领先,所以也难怪别人是不服气的……
丁宁说:我就知道谁去打小报告的!
这消息传到我的耳里,我想:是我告状又怎么样,就算你知道是我告的状,你又能怎么样?
在情绪狂涌中,我也顺便明白了一个逻辑:没准钟雷挺愿意看我们这么较劲,因为我等于是一股斜刺里横过来的力量绊住了丁宁。让丁宁不爽,这是钟主任需要的效果,所以,他有意无意通过让我俩改文案之类的事,使我们缠在一起,然后用我的“群众反映”去打压丁宁,让丁宁弄清楚在这个部门里该拎得清自己的分量。
我不知道该得意钟主任站在我这边呢,还是该心烦他把我当成了冲击丁宁的“革命小将”?
我的情绪有点杂乱。
我是不是不该找钟主任反映这点小破事?钟把我当成了一张牌,不管是好意还是别有用意,我值得搅和进去吗?本来在这里干活也只不过是为了混一口饭吃吃而已。
也许,钟雷看我们这些人是将七情六欲都看进心里去了。我有一种惶恐的感觉。
星期天,蒋志约我去参加商界联谊会。他说:带你去认识几个企业家,他们都是我的朋友,你搞融资项目,需要这些人的思想火花,而不能仅仅从书本到书面概念。
商界联谊会间隙,蒋志突然对我说起了丁宁和单位里的事,他说:你这两天不太愉快,其实我是有数的,丁宁这小伙子就是太要找感觉了。
我一怔,心想他倒是敏感的。
他掸了掸落在桌上的烟灰,劝我:有些事一出单位那个大门,就别往心里去。当然,有时候咱们也得学会“换位思考”。
他的语言和情绪让我生出暖意。而他提到的“换位思考”却仿佛给我提供了方法论——在那天接下来的会议中,我不停地走神想单位里的事,想着想着,我就发现其实我和丁宁是多么可怜和不知所云。
因为借助“换位思考”,丁宁无疑也是无奈的——他刚当上副主任,在办公室里并没太多人把他当一回事,他在众人面前晃悠着,不拿个目标来显显自己的狠劲,日后谁买他的账?他之所以选中了我,是因为我个性不太强,资格不算太老,也没什么背景,不像张野性子倔,嘴巴又厉害。
所以,新官上任的丁宁就跟我上演了一场场“服与不服”的演出。而办公室里那些旁观者含意不同的暗示,更是火上浇油,使我们像斗殴的小公鸡,都钻进了牛角尖……
而现在,当我坐在一群言辞干练的企业家中间,对丁宁进行换位思考的时候,我就发现:作为演出的双方,我和他都显得那么可笑,因为它是失态的、神经质的,便宜了那些旁观者。
“换位思考”肯定是一味中庸的药,它像一个深呼吸,让我从牛角尖里松一口气出来。在此后的许多日子里,我还将发现,中庸会让人忘记痛感和尊严,甚至能让你模糊错与对的界限,所以它的确像一个深呼吸,让人通透一些,无所谓一些。你需要它,因为除此之外,你别无他法。
而时间和权力却有它们的办法,因为它们能钝化人的感觉。
到第二年春天的时候,我发现办公室里的人渐渐对丁宁开始在乎起来了。
这是因为谁都看得出单位老大虞总对丁宁的宠爱,就像张富贵的先见之明,这是潜力股。再说,谁知道丁宁会在虞老大那里怎么议论你呢?
另一方面,丁宁掌握了部门里的奖金计算。这是因为副主任汤丽娟心里有气,对琐事撒手不管了,而常务副主任蒋志不可能亲自计算奖金。于是,奖金的多多少少,机动的那一部分,现在都握在了丁宁手里。
正因为此,到第二年春天,我们慢慢习惯了丁宁的姿态,甚至认可了他的高调。
而到这个时候,我自己也已娴熟掌握了“换位思考”。在频频换位思考中,我甚至怀疑自己以前是不是对丁宁真的有点小心眼和嫉妒,只是自己不愿意承认罢了——人家背后有人,你没有,人家当了小头儿,你没得当,但你还想用以前小兄弟的标准要求他,那怎么可能呢?他在这个位子上,可能是需要摆一些谱,要不也不像啊,而不像的话又怎么去管理这一屋子的人啊?
所以,“换位思考”的结果是使我熄了火。我想,或许要怪的不是他的张扬,而是我自己的敏感。
忍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