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皇毅没经过通报,径自走进尚书令办公室。
刚踏进一步便停下来,动作迅速地关上房门,令卫士无法看到里面的情况。
他迅速靠近筋疲力尽伏倒在桌面上的悠舜,以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之后,皇毅的脸色马上铁青了起来。
很快的将悠舜从椅子上扶下,用自己的衣服做铺垫,让悠舜躺在上面。
“你这个笨蛋,如果你三分钟之内还无法起身,我就叫看护医了喔。”
皇毅低声地这么一说,悠舜就抬起沉甸甸的眼皮。
“别这么做,皇毅。我只是贫血而已,休息一下就会好的。”
皇毅很快的端来温水,从悠舜怀中取出药包,掺入温水中搅拌均匀。抱起悠舜,一点一点的喂他喝下去.悠舜喉中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缓缓咽下,他看起来连吞下温水都很吃力。
不过,总算是把药全部喝光了,惨白的脸也恢复了一点血色。皇毅这才放下心来。
“你要是倒下了,我会很困扰的,自重一点好吗?”
“好、好,我知道,我又不是自己想倒下才倒下的。”
“要叫尊夫人来吗?”
“是啊,见到她或许就会有精神了。不过,还是不了。”
“因为不想让她操心?”
“因为会让她难过,我不想见到她难过的表情。”
一阵沉默之后,户外传来虫鸣的声音。
“我听说,刚才国王来过?那家伙来做什么?”
“嗯~为了很多事而来。他正是烦恼最多的年纪嘛。其实我也在想,他差不多该来了。”
“很明显的,他在怀疑你吧?茈静兰也开始到处调查,真是没有比这更碍事的了。你也真悲惨。努力工作的都倒下了,竟然还得不到自己人的信任。”
“没办法。比起从不烦恼的以前,他现在这样还好多了。而且他的怀疑也是合理的,不是吗?”
皇毅让悠舜继续枕着他的手臂,同时伸出自己冰冷的手,按压他的额头与脖子。
死人一般毫无生气的脸。
“我说你啊,还是收手别做了吧?”
“啊?拜托,不要连你都说出和黎深一样的话好吗?除了我之外,还有谁能做。丑话说在前面,你是绝对做不来的,你不是会背叛的人吧?让你扮演这种角色太不适合了,你只要乖乖跟随旺季大人就好。至于晏树,那家伙不能以常理论。”
“那家伙只说自己想说的谎话嘛。”
“所以我才要回来的,不是吗?”
是啊,皇毅如此低喃。
“只是说真的,我没想到你会回来。”
悠舜淡淡地笑了。
“是啊,我也是。不过,这是最初也是最后的机会了,所以我想赌赌看。我是这么想的。”
“甚至做到这种地步?你不是说,不想见到尊夫人难过的样子吗?”
“你还不是一样,即使失去最爱的人,还是选择了重要的事物,并且就这样一路走来?老实说,见到小璃樱时,我大吃一惊。实在和飞燕姬太相似了。”
“…………”
“你也好、旺季大人也好,都放弃了重要的人才走到今天这一步。我想,我之所以会回来,就是因为感觉到这一点吧?既然都做到这个地步……只有去实现它了。”
闭上眼睛,雪白的梨花在眼前散开。
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当时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如此深爱那个地方。
已经不存在的,遥远的故乡。
“第一次和旺季大人见面时,与其说惊讶,不如说难以置信。虽然曾听说过他的事,但我根本不信。没想到,真的有这种人。况且,那还是在见过黎深与戬华王之后的事,因此旺季大人在我眼中看来,便更伟大了。”
“别把他们相提并论。”
“他让我提起了想活下去的念头。”
其实,就算死了也无所谓的。但还是活下去吧,再一下就好。
如果能在那个人身边活着,一定不会为任何人带来困扰。
“一开始……根本没打算要当官。唉~唉!”
“旺季大人说过,你最害怕的是你自己。”
悠舜灵活地睁开一边眼睛,然后又闭上。接着便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自己总是被那个人看透呢?
“没错,正是如此。所以我们这一族才会隐居山中喔。因为只要一下山,总是不会干出什么好事。不过,如果只是一次倒是还可以,我是这么想的。”
只要一次,用尽自己的一切,为了某个谁认真而活。试着这么做也不错。
总是过着随时都可能会死的生活的人,如果能帮助这样的他继续活下去的话。
“现在我不做的话,总觉得那个人好像就快死掉了。”
皇毅瞪了他一眼。这家伙从以前就这样,总是用不在乎的口吻说着讨人厌的话。
“别说那么不吉利的话。再说,看起来像快要死的人,是现在的你吧?好不容易当上尚书令,难得旺季大人都为你关心呢。”
“没问题,其实我还蛮耐操劳的。不会死的,还不会……”
“还不会”。听起来就像早就决定了什么时候会死一样。
“就算被怀疑,我做的事还是不会改变。如果他们自取灭亡,那就表示只有到此为止的实力。不过话是这么说,要是被察觉到太多事情也很难办事。所以,就继续这样下去,不需要客气。”
“什么?托那几个老是扯你后腿的笨蛋之福,我们可是一直赢得很轻松好吗?”
“是啊。说实在的,我也没想到竟然会一次凑齐这么多笨蛋,这点倒是我的失算。我本来还以为可以再轻松一点呢。不,这样也好,反正我很习惯笨蛋了,看着他们还挺有意思的。是呢,就当作我让你这么多步棋好了。”
“脸色惨白的这么难看的人,你嘴里是在唠叨什么啊。催眠自己也无法改变现实喔。话先说在前面。我可是最讨厌笨蛋了。谁会客气啊,我才不打算承认笨蛋国王是国王呢。”
悠舜嘻嘻的笑了。邵可说的没错,三人之中,继承最多旺季资质的,的确就属皇毅了。
“那么,皇毅。碧州有联络了吗?”
“还没。太慢了,或许发生了其它什么事。”
“该不会是地震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崩塌了吧?最近这一阵子,微弱的地震频频发生,让人很挂心哪。在统计上,贵阳本是地震罕见的地区啊。”
“最近接获不少御吏的报告。各地都发生了异象发生前的征兆。碧州的幽门石窟那里好像也发生了异常。顺便一提,仙洞省的情形也怪怪的。”
悠舜露出一副现在就想去死,什么都不想听的表情。
“这应该是那边的家务事吧。喏~不如放着别管了?”
“哭着求情也没用。”
“是是是。我只是讲讲看而已,讲讲也不行吗?反正我只要像头拉车的马。一直工作你就满意了吧?”
“干嘛自暴自弃啊。仙洞省和缥家的事情该怎么办?需要御史台派人手帮忙吗?”
“不需要。你那边对这些事,倒是真的放着不管就可以了。”
“喂!”
“现在的御吏台哪里还有人手或者时间可以分给别人?缥家那边,就让自作主张的闲人去就行了。既然连你都收到御吏报告了,羽羽大人那边应该早就察觉到异常才是。缥家门下神社的工作,就是随时收集异常气象或灾害相关的情报,然后送到仙洞省。茶州发生疫情时,之所以比我们州府还要早察知状况,就是得力于这样的情报收集能力。仙洞省没有联络的话,就表示他们已有对策。更何况,我们管辖的本就只有政事,而不是神事。管神事的不自己想办法,我们也会很困扰的。”
“你认为他们会有所对策吗?”
“谁知道?请去问缥家那位大婶吧?如果没有,缥家的历史也将完全终结。实际上,若真是神事方面出了什么问题,我们也帮不上任何忙。这边的工作就是应变防灾而已。要我们事前制止不明原因的奇怪地震发生,那是不可能,不可能的。毕竟我们只是没有任何特殊能力的平凡人,光是飞蝗就让人忙不完了……你这表情是什么意思?”
“不,我还以为如果是你,说不定真的会使几招仙术呢。毕竟你可是‘凤麟’。飞蝗改变体色这件事,要不是你告诉我,我根本无从得知。”
皇毅一脸认真的说着,看来似乎当真这么认为。悠舜不禁拍着额头,叹了口气。
“我和‘龙莲’不一样,只是个普通的平凡人喔。只不过是家乡里的祖先为打发时间而做了统计调查,代代累积下数量庞大的研究结果,所以我才会拥有比一般人更多稀奇古怪的知识而已。要是会使用仙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一条命去了快半条。总而言之,需要政事力量介入的话,羽羽大人自己会来跟我们说的。我们还是不要插手太多比较好。只是……”
“只是?只是什么?”
这时传来卫兵飞奔而至的脚步声。现在都已经是半夜了。
——急使。
悠舜与皇毅交换了一个眼神。皇毅无言的搀扶起悠舜,
“……来了啊。”
“是啊。”
悠舜按压眉心,闭上眼睛。
刚才还一身冷汗、像个半死人的模样,渐渐换上了“平日的表情”。其改变之快,令皇毅不禁佩服,这也难怪周遭的人察觉不出悠舜的异常了。
传报之后进入室内的卫兵,首先见到的是与平日一般沉稳的悠舜,与表情冷峻的皇毅。一见到这两人,卫兵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报告尚书令!来自碧州府、紫州府的急使现正抵达!封蜡印为显示紧急事态的正红色!十万火急,请尚书令与御吏大夫过目!!此外,同时也接获红州州境关塞确认升起狼烟的报告。似已快马加鞭出发!”
悠舜缓缓地点头说:
“下让我喝杯水,然后请急使过来,由我和御史大夫先听取报告。这段时间则去请陛下,并召集四省六部各长官,于政事堂举行紧急朝廷会议。”
*****
听完九彩江时的事情之后,秀丽没有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就像确认了所有事情的环节是相连的。
楸瑛与璃樱互相看了对方一眼。
“秀丽大人,你该不会只凭这些,就已经明白缥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吧?”
“咦?不,当然不可能。我和蓝将军你们一样,顶多只知道‘缥家有什么事发生了’而已。只是……为什么瑠花大人会将我放置不管,我大概已经知道原因了。”
“咦!?”
忽然间,秀丽以探询什么般的谜样眼光凝视着楸瑛。只见她脸上的表情宛如现在才发现楸瑛的存在一样。
“对了,蓝将军。事到如今我才问这个也于事无补,不过,你不回去没关系吗?”
“还真的是事到如今才问。如果你叫我回去,我就会立刻回去。不过在那之前,我会一直待在这里。”
楸瑛原本就不是为了传达什么指令而来。虽然担心国王,但他也想见见秀丽,在确认她平安无事之前,陪在她身边。特别是,当他知道缥瑠花企图占据秀丽的身体之后,更不可能放着秀丽不管而回去。再加上,还有迅在此。
“还有,因为现在处于纵使想回去也回不去的状况?”
被秀丽带着谜样眼光的双眸注视着,令楸瑛一阵狼狈。秀丽究竟想从楸瑛这边打探出什么?
“可是,蓝将军,你该不会连回去的方法都不知道,就贸然前来吧?”
“不,我还是有问到啦。羽羽大人说,请这边的人打开通路就能回去了。”
“这边的人?可是,即使是璃樱,不是也说了回不去吗?为什么羽羽大人送你过来时会说,要请这边的人打开通路呢?”
秀丽的眼神随着这段话越来越犀利。那副表情,就像正用尽全力拉起钓钩上钓到的东西。反而是楸瑛说不出话来。
(等、等一下!为什么只有那样就……)
别看楸瑛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他说话的时候也是很小心谨慎的。绝对没有说出不该说的话,语气也自认对答如流,就像一般的对话。
(难道我应该回答“不,我不知道回去的方法就跑来了啦”才对吗?)
没这回事。那样回答反而更容易引起秀丽的疑心。秀丽一定也很明白刘辉现在的状况。知道楸瑛现在离开会对他造成多大的损失。楸瑛也是确定了至少有迅的那句“有办法回来”。和羽羽爷的“请缥家的人打开便回得来”两个方法之下,才来到这里。如果当时羽羽大人回答“没有办法”,他也有心理准备去把办法找出来,即使必须要去问龙莲。
所以楸瑛不认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可是为什么?
“蓝将军,难道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吗?某种很严重的事?”
璃樱一脸惊慌地望向楸瑛。
楸瑛没辙地拍着额头,不懂为什么自己才说了“羽羽大人说,请这边的人打开通路就能回去”这一句就会被钓上?眼下若回答“为什么这么问?”就等于承认朝廷征发生大事。如果回答“不,什么都没有”,秀丽大人一定还是会察觉到什么。现在光是一句话,她就已经知道这么多了。
“或许发生了蝗灾”楸瑛实在不打算说出这句话。秀丽有多么虚弱,自己是亲眼看见的。更何况,一直以来过度依赖秀丽,到最后却又逼迫她放弃官员身份的,就是楸瑛他们。事到如此,要是在这里说出蝗灾的事,让秀丽又枉顾自己的身体跑去追查,那他们就真的是亲手杀死秀丽了。
“还有,就算撕裂你的嘴也不准你说出‘还是需要秀丽’这种话。”
十三姬这句话说得没错,已经没有资格说这种话了。所以楸瑛才会小心翼翼的选择遣词用句,好不让她察觉一丝异状。然而,现在就算说谎也一定会被秀丽大人识破,既然都被识破,只好诚实以对了。
“可以先告诉我。我说的话是哪里让你起了疑心吗?为了不重蹈覆辙,请你告诉我吧。”
秀丽睁圆了眼。本来还以为楸瑛的回答若不是“为什么?”就一定是“什么都没有”。在这个瞬间,秀丽仿佛看到,楸瑛面对自己的态度正起了某种变化。
“璃樱明明是‘这里的人’,却连他都说即使想回去也回不去,但羽羽大人却要你‘请这边的人打开’?再说,如果只要请求就能打开这么简单,就不会出现‘想回去也回不去’的状况了吧?换句话说,要去拜托的是璃樱出面请求都未必会答应的人,否则就会回不去。而连身为缥家少爷的璃樱都不买账的人,可不是那么多吧?”
楸瑛直愣愣地盯着秀丽。从什么时候起,她变得只要有一点线索就能如此神机妙算了?如果说这是在御吏台培养出的实力,那她已经有超越一般官员的优秀实力了。
“若说是从内侧关闭阻断,所以要请这边的人打开,那很容易理解。这是当然的嘛。可是那意思是不是说,要由关上的人才能打开呢?”
“……”
“从听到的线索来推断,这个人就是瑠花大人的可能性相当高,如果不拜托瑠花大人,或是与她同等级的人物来打开,就不能回去了吧?”
“……就算是这样,为什么你会认为‘那边出事了’呢?”
“璃樱现在人在这里,表示仙洞省目前由羽羽大人代理长官职务吧?”
楸瑛眼神大变。秀丽钓到的鱼,显然是从比他预期要深的地方钓上来的。
回答这句话的不是楸瑛,而是璃樱。
“没错,目前的确由羽羽爷代替我,担任代理仙洞令君。”
“蓝将军,请问羽羽大人他很闲吗?”
“……不,他忙得连挤出一点时间都很难,而且身体状况也很不好。”
璃樱垂下头。一直以来,羽羽爷爷都在勉强自己的身体。加上他年纪也大了,虽然很想尽快让他回到故乡养老,却一直办不到,让璃樱十分焦急。
“在这么忙的时候,羽羽大人却硬是安排出时间和你见面。可是蓝将军,你现在的官位应该……降了许多吧?”
“嗯,我现在只是个地位跟杂役差不多的下人而已,手上也没有国王的密令。你是不是想说,对于忙碌的代理令君特地拨冗,接见了我这个既未身负任何命令又目的不明的下等人,这事有蹊跷吗?”
楸瑛与秀丽的表情都谨慎了起来。小心翼翼的不让快上钩的鱼逃走。
“羽羽大人说,要你‘请这边的人打开’是吗?”
“不,正确来说,他说的是‘顽固紧闭的缥家之门,必须他们愿意从那边毫不保留的开放,你们才能够归来’,他还说‘不管用什么方法’——”
一边说着,楸瑛表情严肃地拨开额前的头发。
“这样啊。听起来的确很像是来自仙洞省长官代理的要求。不,‘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要办到的话,那几乎已接近命令了。”
秀丽想起仙洞省为了表达与政事区隔的立场,向来不使用太过强硬的语气。
楸瑛知道的情报只有飞蝗一事。假设当时羽羽大人已经知道蝗灾有可能发生,以专司神事的缥家来说,对此应该也无能为力。就算有什么不可思议的法术,但听璃樱说。目前缥家中阶以上的术者与巫女都被派出去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时,背后传来“咯啦”一声。
回头一看,璃樱正铁青着一张脸。
“嗯,你刚才说羽羽爷是怎么说的?”
楸瑛并没有说任何多余的话。
“羽羽大人说了‘不管用什么方法,顽固紧闭的缥家之门,必须他们愿意从那边毫不保留的开放,你们才能够归来’这一句话。”
璃樱满脸苦涩地思考着什么事,但楸瑛与秀丽都毫无头绪。
最后,璃樱痛苦低沉的确认:
“他说……要‘毫不保留地开放缥家之门’是吗?”
“是啊,我听到的是这样。”
“我和秀丽消失之后,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吗?例如灾害之类的?”
楸瑛一惊。
“……我出发的时候还没发生。不过我听说,已经出现即将发生的征兆了。”
“是什么?”
楸瑛轻轻吸一口气。已经没办法不说了。
“蝗灾。”
秀丽在理解楸瑛口中的事态之后,不禁瞠目结舌。蝗……灾。
璃樱举起手中握着的书用力朝桌面一丢。
“怎么不早点说呢,这个笨蛋!!”
璃樱大喝的声音彷佛撼动了整座宫殿。
不知从何处,传来老鼠“吱吱”的叫声。
*****
“……这次是飞蝗啊。”
工部尚书管飞翔皱着眉头说,瞥一眼隔壁,副官欧阳玉面无表情。但多年来以飞翔对他的了解,之所以会面无表情,是为了压抑内心的复杂感情。这也是无可厚非的,因为碧州正是欧阳玉的故乡——碧门欧阳家的所在地。
管飞翔老家的白州及黑州都位于严寒的北方,飞蝗的发生机率不像中原或南方那么高,所以按理说不必担心遭受蝗灾。但是,间接的影响却相当大。
特别是每年本来就因寒冷与饥荒造成不少死伤的北方二州,在食粮方面向来都需要仰赖红州与紫州的接济。然而一旦蝗灾发生,所有的农作物都将被啃食殆尽。如此一来,将造成没有多余的粮食接济,到时因蝗灾而造成的大饥荒,最严重的受灾区将会是北方二州了,尤其是在没有存粮的状况下进入冬天。
而很快的,冬天就要来临了。
“受灾区如下,发生的源头是在碧州的天山江沿岸,由此慢慢朝红州与紫州扩散。碧州的农作物应该几乎都毁了吧?”
一面翻阅着整理好的受灾情况资料,刑部尚书·来俊臣颦起双眉。
“看发生地区与受灾状况,似乎有零星散布的趋势。特别是紫州的侵入偏少,看起来似乎还未大规模地成群聚集,感觉受灾情形似乎不严重,应该是因为这个缘故。”
凌晏树噼里啪啦地翻着资料,也微微歪着脖子说:
“嗯?从这份资料看来,受灾状况被抑制在最小范围内的,几乎都是旺季大人过去赴任或巡察过的区域喔?”
这句话,让大官们都睁大了双眼。
吏部侍郎·杨修眯细了隐藏在眼镜后方的双眼。当然,主要的地方人事变迁数据,全都巨细靡遗的输入他的脑袋了——特别是关于大官们的升迁。
“的确是如此。旺季大人,该不会您在前往各地赴任以及巡察时,都传授给当地有关蝗灾的因应对策了吧?”
“当然,这是我的工作。”
当旺季淡淡丢出这句回答后,所有重臣的眼光便不约而同地望向国王。
刘辉只能努力的让自己不要低下头去。现在的他,感觉到来自重臣们前所未有的冷淡与奚落,令他如坐针毡,但是他内心也明白,这都是其来有自的正当弹劾与指摘。
他只能靠着拼命挤出的勇气撑过这个场面。更别说,这根本就是自作自受。
也不知道是不是刻意装傻,晏树继续用不带恶意的揶揄语气说:
“蝗灾,蝗这个字,写起来是虫字边加一个皇帝的皇。听说是因为古代的伟大帝王,为了祈祷蝗灾不要发生而自己吃下飞蝗的事迹。的确,自古以来便流传着‘只有能够抑制蝗灾者,才是真正的好君主’这样的说法呢。陛下您也要好好加油才行。”
凌晏树的话,冻结了全场的空气。
旺季揉起太阳穴,用犀利的眼光瞪了自己的副官一眼。
“凌晏树,不要说那些不切实际的话。光凭吃掉飞蝗祈愿,哪里可以退治蝗灾了。”
“也是啦!话说回来,在真正的明君治世之下,应该不会发生蝗灾才对。”
重臣们面面相觑,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窃窃私语起来。
“这么说来,易经里好像有这种记载。类似君主之靡乱乃会引来乱世,发生蝗灾之类的?的确,先王陛下的时代就未曾发生。”
“以陛下才即位四年来说,确实是有点……仔细想想,茶州也发生疫情了呢。疫情的发生岂不是也关系着君王治世的高明与否吗?”
“之前也突然发生兵部侍郎的命案……”
“还有激怒红家,导致官员减少、经济封锁,现在又是数十年才会发生一次的蝗灾啊!”
“这么说来,最近频频发生的地震也算一桩啰,这看来也是……”
众人突然陷入一阵沉默,像是永恒黑暗般冰冷的沉默。
刘辉觉得自己的额头冒出大量冷汗。一阵强烈的晕眩让他眼前的视野剧烈摇晃起来。像是被丢上陆地的鱼,无法顺利呼吸。
“现在应该是针对蝗灾进行讨论吧?请以拟定对策为优先,在这种时候还只顾着说风凉话的人请您立刻离开吧!”
悠舜以强硬的口气这么说。
这还是他就任尚书令以来,第一次态度如此强硬,令在场众人都为之一震。
只有旺季面不改色,继续揉着太阳穴。
“尚书令说得没错。历代以来,蝗灾对策都由御史台负责——”
旺季一语末毕,悠舜便淡然地阻止了他的发言。
“还是先听听陛下的看法吧?”
刘辉缓缓抬起头,一旁的户部景侍郎为他捏了把冷汗。任谁都看得出来,刘辉的脸色铁青得吓人。而且只要读过数据的人都明白,户部关于蝗灾对策的预算,在公子之争时取消后,是为了什么缘故至今不曾复原。在这四面楚歌的情况下,很明显被来自周遭的责难搅乱思绪、手足无措的刘辉,要如何在这里做出决策。不,就怕他无法做出任何决策,那更糟糕。景侍郎心惊胆头,正想着要不要出言相助。
(孤的……看法?)
这句话代表什么意思,刘辉自己都不明白了。
从前被母亲责打时,总是缩着身子、忽视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一个劲儿的忍耐着,等待风暴过去。只要等待,哥哥就会来拯救自己。
但现在,谁都不在身边了。没有任何人教导自己。连璃樱也不在。
(关于这件事……悠舜有说过该怎么做才对吗?)
没听说过。到底该怎么做,悠舜未曾教过刘辉。
他该说什么才好呢?明明就不知该如何是好,什么都不知道。
悠舜手拿着羽扇,催促似的垂下眼睛。
“我的国王啊,请说出您认为最适宜的想法吧。”
只有能抑制蝗灾的才是真正的明君,刘辉也曾在书卷中读到过,这么说来——
(孤……)
必须前往、抑制蝗灾才行。可是——这真的是最好的办法吗?
对刘辉而言、对碧州或红州的人民而言,这真的是最妥善的吗?
握紧拳头,刘辉一边与铅块般沉重的感觉对抗着,一边望向某个人物。
“旺季大人。”
旺季对于自己在此被点名,似乎有些意外地挑起了一边眉毛。
“蝗灾的对策,孤想全权委任于你,拜托你了。”
皇毅与晏树,各自露出罕见直率的的惊讶表情,连孙陵王也略显惊讶。
只有能抑制蝗灾的才是真正的明君。即使在凌晏树刻意说出这句话之后,国王还是将能在这件事上施展力量的空间让给旺季,而且是在四面楚歌的状况之下。
旺季本人则是不显一丝动摇,与刘辉笔直的视线相对。
经过些许的沉默之后。
“好。既然是陛下的命令,臣马上接受。不过有一点,我希望陛下能出借兵马之权,这是唯一的条件,如何?”
——兵马之权。
由于旺季的语气实在太过淡漠,导致众人花了一点时间才感到此言带来的冲击。
职位相当于宰相的门下省长官,如能从国王手中掌握兵马之权,便形同获得足以动员全军的统帅权。
事态严重,连管飞翔都不得不插嘴。
“等一下。如果只是借出一军尚无话可说,但要陛下将足以号令全军的权限交出,这太超过了。这么一来,连兵部尚书孙陵王,大人您都可不费吹灰之力任意差遣了不是吗?再怎么说,给予的权限都过大了。”
“身为门下省侍中的我,有权做出这个要求,何况我并不打算出动全军。这么做只是为了调度人手,等事情发生才从各地方派兵前往贵阳,这太浪费时间了。飞蝗和人不一样,在这段因往返而浪费的时间中,他们还是毫不留情的前进着。”
黄尚书也在面具之下皱起眉头。
“但是除了战争之外,动用中央军队前往地方,过去似乎没有这样的例子。再说若是为了退治飞蝗而需要军力,一般来说,借用各州各郡的军队不是比较合理。”
“我国有任何律法,禁止使用军队退治飞蝗吗?来尚书。”
“并没有,而且我也认为这么做无妨。蝗灾乃是最糟糕的天灾,在等待消息往返的期间,往往两三个村落就会遭到袭击而被啃蚀一空了。最常遇到的情形是,接获报告才紧急赶往,飞蝗却已经离开了。不过,如果要出动军队,希望军队能自备足够的粮食,尤其是前往原本就缺粮的受灾地区时,未携带足够军粮的军队一旦到来,只会从旁消耗原本属于人民的食粮,结果岂不形同飞蝗。只要能避免这种愚行发生,其它的我没有意见。”
皇毅始终板着一张脸,旺季与孙陵王则微微点头,并未露出愠色。因为在戬华王即位之前。那种事确实如家常便饭般地发生。
“这是当然的。一旦向陛下借到军力。会命他们在最短时间内将大量粮食运送到各地。幸好收到先前红家经济封锁的影响,囤积在常平粮仓来自各地的食粮与石炭尚未使用。刚好可以动用——陛下、尚书令,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将兵马之权交给旺季。
这么一来,简直分不出究竟谁才是国王了。
刘辉眼前仍然是金星直冒,最后……恍惚地点了点头。
“……孤明白了。旺季大人,就将兵马之权交给你吧。”
感觉得到,悠舜正露出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