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问“他”在这世上第三讨厌什么的话,“他”肯定会马上回答是“人”。
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非常讨厌人类。
能发现那个孩子,纯属偶然。
在孩子出身后的下一个瞬间,母亲就嘟嘟囔囔抱怨不已,连给孩子喂奶都很不情愿。
父亲和哥哥看到这个像早产儿一样的婴儿,也是一幅“根本就派不上用场的”厌恶表情。如果那一年的收成稍微少一点,婴儿就会连一口水都喝不上,连翻身都还没学会就会被直接勒死吧。
但是,也许那样子反而更幸福吧。
因为他从出生起就不被任何人所需要,只是被殴打,被责骂,像狗一样只能吃到残羹剩饭,而且时不时还被人拖出来充当恶意的发泄对象。
他能活过四年以上已经是个奇迹了。
然后,简直像绷断了的弦一样,一切又在那天晚上,唐突地结束了。代替孩子被误杀的姐姐颈项被斩断后汹涌喷出的鲜血,轻易地让他摆脱了名为家族的束缚。
父亲疯了似地狂笑着胡乱挥舞着柴刀,母亲和他的兄弟们也都争相效仿。他的姐妹们也在莫名其妙的情况下,被这些手持利刃的家伙们接二连三的残杀。
这是新月的微弱光芒,无论如何也无法进入的深不见底的深渊。
就连看到的自己也忍不住想要从心底笑出来。
没有打算去救他们,是因为这种状况绝对不是罕见的事情。
不管在何时何地,人类这种生物——都只能让人嗤之以鼻。
…在变的死一样寂静的家中,有什么东西慢吞吞的爬了出来。
成为这一切的起因的孩子,捂着被割伤的肚子哭泣着。那双仰望着好像嘲笑般的新月双眸,反射出了什么东西呢——临终的时刻,这个孩子想要去什么地方呢?他觉得自己好像多少想要了解。
此刻,他看到走在夜路上的某个人,因为发现有个孩子而跑了过来。
“……怎、怎么会这样啊!”
在短短的四年人生中,没有抓到过任何东西的孩子的手,被这个男人抓住了。
孩子在黎明来到前死去了。
男人把孩子抱到附近废弃的庙宇,拼命的帮他包扎治疗,当孩子逝去的那一瞬间,男人紧抱孩子的尸体哭了出来。
拥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想要杀掉他吃掉他,素不相识的过路人反而千方百计出手相救,并为了孩子的死亡而哀悼。
这一切对“他”来说,只不过是可笑的闹剧。
就算男人想救孩子,为了孩子的死亡而感叹,那也是因为男人是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外人。对家人来说,事实上这个孩子确实让他们想杀掉吃掉的负担。他不能成为劳动力还要吃饭。在这样继续养着他,全家都得饿死。杀了他吃掉,不但可以减轻负担,还可以保住性命——正因为没有这样的关系,所以那个男人才会不负责任的救人。
如果那个男人和孩子家长位于同一立场,别说救那个孩子,恐怕还会给他致命的一击吧。
那就是“他”至今为止见到的,名为人类的生物。
魂魄正在从断气的孩子身体中一个个的飞走。
在眺望着飞向于天的四魂和潜入地底的七魂的期间,“他”忽然兴起了一个奇妙的念头。
好久没有过“身体”了,干脆试试吧。
从出生到死去的过程中已经沾染了一身人类腐臭的孩子,尽管很愚蠢,但是对他来说却正好。
人类究竟是多么愚蠢多么丑陋的生物,这孩子的存在就是证据。对这个讽刺的念头哼了一声后,他就潜入了空空如也的孩子的身体——
剧烈的冲击进入了他的脑海。(…怎、怎么——回事?!)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时之间他也不太明白。
就好像闯入了雷云中一样火花四射,仿佛被卷入了某些不应该存在的“意识”之中。
[还想…活下去…还想…活…]
这是纯粹到不能再纯粹的对于生的渴望。
他其实也不是惧怕死亡。也许这个孩了并不理解为什么想要活下去,只是本能的,撕破灵魂般的叫喊。但正因为如此,那个愿望才更加强烈,更加原始并且……更加无常。
(……这个,孩子。)
只有四年的人生,生来就遭到厌恶,最后还是为了被吃掉才被杀。甚至连幸福的意义都还没有了解过,只是紧握着绝望而好像陷入黑暗一样地死去。
但是,在死的最后一瞬间,孩子惟一的愿望,就是活下去。
即使从出生到死亡都没有过上像样的人生,却还是想要残存在这个肉体的容器里面。
……这也激起了“他”第二次的一时兴起。
[你想活下去吗?]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留下了即将离开身体的最后的魂魄。
[你的名字是?]
月,听他仿佛低声叹息般的轻声诉说,“他”微微笑了出来。
[……好吧,我让你活下去。如果你不介意成为我的影子的话。],
身体已经死亡,肉体不可能再有进一步的死亡。
那之后,死对这个孩子来说,就是他的意识的消亡。
那个时候何时会来到“他”也不清楚,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十年之后,毕竟他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奇妙的“同居”。他从前只曾经麻利地除掉过残存的魂魄,可从来没有疯狂到特意让对方“活下去”。
(……四魂已经全部飞走了,七魄还留有两魄……最多不过二十年吗?)
如果按孩子的年龄来算最大的极限也就是二十四,五岁……
但是,他不可能活到那个时候。光是跟自己共存就会不断的消减他的生命。
就让我看看吧,他会怎样度过明知道生命每天都在消逝的日子吧。
(他是会发狂还是会大叫着杀了我呢——嗯,不过多半在那之前我的一时兴起就会结束吧。)
这条“命”,要留要杀都要看我高兴。
“从现在起到你死为止都是我的影子——你就是影月。我就自称阳月好了。”
讽刺的哧笑了一声后,“阳月”好像要保护“影月”一样将那个魂魄的碎片收纳了进来。
仿佛嘲笑般的新月下,影月的心脏再次跳动了起来。
阳月马上就因为这次微妙的一时兴起而感到后悔了。早知道还要加上那个一年到头脑子进水的男人当附加品的话,他绝对不会救那个孩子。
不但眼看着死去的人复活,还满不在乎的把人捡回来的那个名叫华真的庸医,是甚至远远超乎了阳月想象的白痴家伙。“啊啊,你就是救了影月的那个‘阳月'啊。”
正在用研钵研磨着药草的堂主,即使眼看着突然刺出的小刀擦过他的鼻尖直插入墙壁内,也不过是稍微露出一点吃惊的表情而已。原本在自己身边同样正在磨药的捡来的孩子的骤然突变,虽然让他瞪圆了眼睛,不过他马上就理解了似的露出了微笑起来。
“——你这个人要白痴到什么程度啊?你应该看到杜影月死过一次了吧?”
“嗯,所以他能复活我真得很开心。”他呵呵地傻笑着。
——真是个无可救药的笨蛋。
“哈!就是现在,我还在一步步的吞噬他的性命呢。而且我随时都可以让他消失。”
这是契约。因为某个路过的庸医没能把他救活。
原本伤到那么深的话,就算再厉害的名医也不见得能保住他的性命,可是华真却悄然低垂下脑袋。
“……是啊,你说的一点没错……所以,我才特别开心。”
华真用沉稳的双眸正视着阳月,清晰地出现在他眼中的并非影月,而是阳月。
“如果不是你,我就不会遇到影月了。谢谢你——阳月。”
谢谢?阳月怀疑自己的耳朵。这个天真无知的医生究竟要大大咧咧和弱智到什么程度啊。
“……简直是无法交流的笨蛋。”
但是,他总觉得似乎在哪里也听过同样的话。
原本堂主就够呆的了,没想到村里的老爷爷奶奶们也都是一样的。
看到阳月的村里的女长老居然爽朗地笑着说“正好可以跟阳月互补一下”。
老爷爷奶奶们半点也不介意阳月的存在,一样地整天缠着他,一会儿又说什么他个子矮要多喝牛奶,一会儿说为了变聪明要多吃大葱。甚至到了最后还要有人来找他帮忙说:“铜板掉在柜子底下了,我弯不下腰,你帮我捡一下”。而此时由于对方过于频繁的“沟通”,他连拒绝的力气都没有了。
堂主没有追问阳月任何事。
那个男人不是傻瓜。尽管他从阳月说话的细节上,已经听出了某些真实。
他看着阳月的温柔眼神,跟看着影月时完全一样。尽管他知道阳月出来得越多,影月的生命就会越短,但即使如此他还是没有疏远过阳月一次,哪怕仅仅在态度上。
季节慢慢的流淌着。
……有时“他”会突然冒奇妙的念头。
影月注定会比堂主先死,影月和堂主都注意到了这一点。
明明知道自己会被丢下,堂主还是毫不吝惜的疼爱着影月,宠溺着影月,为他指引出了更多的“幸福”。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同情,而只是面带微笑的站在他身旁。
尽管双方都知道彼此之间没有永远,可是两个人还是握紧了双手,共同珍惜着剩下的时间。
残存下来的,和被抛弃的,那一边更痛苦呢?
焦躁。
[你要白痴到什么地步?我出来多了的话你可爱的影月可是会被害死的哦。]
[你胡说什么啊。我可不会偏爱与你们兄弟中的哪一个,因为你和影月都是我可爱的孩子嘛。]
阳月张大了嘴合不拢。……孩子?
[你!你说谁是你的孩子啊!浑蛋!你知不知道我比你大了多少倍啊!!]
[啊,这个嘛,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就好像是就算哥哥娶了年轻妻子,因为年纪比你小,所以你也不甘心叫“嫂子”吧。]
[这是两回事。]
堂主呵呵笑着,可是在他的衣衫下还清楚地残留着若干青紫的痕迹。
是死去的患者亲属近乎半疯狂地袭击了他。原本就是因为那位母亲相信自称仙人的妖术师开的药,把孩子给耽误了,那个女人却无视自己的失误,反而拿了利刃袭击他。如果不是阳月在千钧一发时出来把女人踢飞出去,他肯定被那个女人害死了。
不管说多少次让他把没救了的患者撵回去他也不听,而且还会不长记性的为这些事哭泣。
这个笨男人常常被欺骗、被背叛,以及遭遇到数不胜数的不讲道理的事情。
……这个男人知道,总是被阳月冷冷嘲笑为无可救药的人类,是多么的愚蠢和丑恶。即使如此,不管收多少次伤,他也到现在都还是坚持“喜欢”着“人”。
[……呐,阳月,虽然影月还小,但是他也很清楚自己的选择哦。他知道自己的“时间”在减少,也明白你们之间的契约。之所以还能每天都如此精力十足,是因为他仅仅把生存下去视为单纯的“手段”。那孩子会向你祈求生存,只是希望得到幸福而已。]
华真好像在教育小孩一样冲着阳月伸出手。
[生命的长短并不重要,他只是希望在到达生命尽头之前,要一直幸福。……你明白吗?阳月。这一切是你带来的,不管是现在的我的幸福,还是影月的幸福。]
比言语更加鲜明的是爱怜的微笑,让他一下子失去了冷静。有什么东西在心中翻滚着。
他很想去蹂躏一切。这些都是漂亮话,看看影月的“生前”就会明白。
他那样生存下去,哪里幸福了?看到他的那些兄弟,你还能说喜欢人类吗?
“……不用再说了!……”
但是,能说出口的只有这些,他已经不想再继续看着堂主的脸了。
这个男人试图消除自己心中凝固的那个坚硬冰冷的东西。
——他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那么,就让我看看好了。”
阳月用寒冷彻骨的眼神怒视着华真,挥开他的手。
“影月在生命结束之前,会怎样使用这条生命?”
如果只是在走运的时候的话,自然只会说漂亮话。
“我会把时间给他。从现在开始,只有影月喝酒的时候,和我高兴的时候我才会出来。”
生命依旧在一点点消亡,最后期限依旧掌握在我的手里。在这基础上他将如何生存,就让我好好看看吧。
有了缓刑时间,就会体验到恐怖;增加了思考的时间,即使他明知道没有也会梦想未来。
通过偶尔消失的记忆和周围的反应,他会让影月知道不管他情愿与否,阳月都不会消失。
各种各样的欲望都会出现。变得理所当然的幸福,会让他忘记它的价值。
——他会思考自己的不幸,“如果阳月不在就好了”,他肯定会有这样说走嘴的时候。
对阳月来说,。在他支配下的影月的想法他轻而易举就能明白。
(只要他一瞬冒出那个念头,我就会在瞬间杀了他。)
阳月不知道在那个瞬间,那个笨蛋堂主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因为他不想看到,所以背过脸去,陷入了意识的深层。
雪,无声无息地落下。
……这个孩子好像注定要失掉一切。就好像是上天早已经安排好了的一样。
好不容易才得到的稳定的日子,能接受他们的村子。还有笑脸、爱和希望
只是一个冬天的工夫就全部化为沙尘,从影月的手掌中好像幻影般的消失了。
阳月看到了所有的幸福转化为绝望的那一瞬间。人,如此简单就会死去。
曾经对阳月说教让他喝牛奶的源爷爷死了,女长老也死了。
然后那个笨蛋男人也是一样……
(……没想到,他竟然比影月,还先走一步……)
影月不可能死。他只是凭借阳月的力量而“生存”着,看起来没有障碍的过着日常生活。已经“死去”的身体,不可能再被病痛所纠缠。
——独自被抛下的人,是影月。
影月哭了。每天每天,他都脸颊红肿地一边哭泣一边做药。
阳月知道,感情好像暴风雨一样跌宕起伏,因为哭泣而燃烧的身体是如此的炽热,但是相反的,内心深处却出现了冰冷的洞穴。
“……喂,不要哭。”
男人再无形中越来越瘦弱,只有腹部胀了起来,即使如此他也还是微笑着。
影月笔直的凝视那和蔼的双眸……而阳月却避开了视线。
没有改变过的男人。在季节转换的期间,这个男人是怎样和影月一起度过了一个个的日子呢?不管阳月是否愿意,握紧的手都同样把温度传给了他。
他知道,那个眼神,也一直在注视着影月体内的阳月。
而阳月已决定彻底地无视。即使偶尔“外出”,也很干脆地避开他。
这个男人,很快就要死了。
……他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某种沉重的东西占据了他的腹部深处。
那不是影月,很明显的,是属于阳月的东西。
一点点的变大,好像会冻结起来的不快感觉,但是他不知道消除的方法——
暴风雪,在那时来访了。
他知道这个男人会死,这是,这个男人的最后期限。
一刹那,他不知道跑出寺庙的人,是自己还是影月。
一片空白的是视野呢,还是脑海?这种仿佛要烧毁一切的是什么?
世界在震动,他似乎听到了某处薄冰碎裂的声音。是在内心深处的——那个。
那是属于谁的东西?
“阳月,阳月,阳月——!”
被人叫到名字,他才回过神来。狂风大作,到处都是白色的冰的世界。
他原本以为影月会说,杀了我。毕竟他失去了一切,就连最后的希望都崩溃了。
看着自己所爱的村人相继死去,最终只有自己被留下来,想死都做不到。
他没有怀疑过。
可是……
让他活下去!用我残存的生命也可以。不管以什么形式都好,一定把他拉回来——
我爱你。
正因为是如同硬币的反正面一样的存在,所以感情会如同奔流一样的融合到一起。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请不要死去。请不要消失。请不要丢下我。——我希望你能活下去。
……阳月,了解到盘踞在自己内心深处的真正感情是什么。
回到寺庙的阳月,轻轻碰触了一下似乎因为等待什么而停留不动的华真的魂魄。
“……这是影月的拜托。不是我自己的意志,不要误解了。”
他低声地嘀咕着解释道。而魂魄一闪一灭的光芒,就好像在微笑一样。
“……影月的时间也不多了。你拿出毅力来照顾他到死亡为止吧。”
阳月也不是无所不能的。要想让两个尸体“活下去”的话,只能如同影月大叫的那样,将明显受到阳月影响的影月的魂魄分开,当然寿命也会一下子减半。如果考虑到至今为止消耗掉的部分的话,两人也就不过都是五年——不……
……即使如此,阳月还是实现了影月的愿望。没错——生命的长短并不重要。
他对所有村人都见死不救,他所选择的只有一个人。他背负上这个罪名。
只为了他们自己。
“你原先说了那么多漂亮话,现在可不要说影月都能做到的事情你却做不到哦。我不允许你拒绝。——即使只有几年也无所谓,你要活给我看。……这也是为了,影月。”
最后的谎言,带着轻微的沙哑,很缺乏底气地震动着消失在地面中。
仿佛在对着让人头痛的孩子们叹气似的,魂魄突然闪烁出一道温柔的光芒。
序章
马一匹接一匹向茶州出发了。
全商联和秀丽所采取的去虎林郡最快的救援手段,就是把准备好的东西依次送去茶州。药品、物资和器具在秀丽说服全商联的那天就开始运输了。因为以速度为优先,所有马和马车都尽量调整到不会造成负担的重量。当集中起来物资到达某个程度后立刻送往茶州,秀丽和医生们也动身了。而另一边……
茶克洵简单地说明了回乡的意思后,便从容不迫的改变了两手交叉的方向,跪了下来。
“作为茶家宗主,我由衷地向陛下表示万分谢意。茶州是茶一族的故乡。为了遭受病痛的同胞们,您以最快的速度给出了对策,并派遣了为此作出不断努力的州牧们,对此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感谢。”
他能感觉到不止一处心虚的目光。年轻的茶家宗主平静的话语里,很暧昧的不知是否包含着讽刺。他和秀丽还有悠舜一起四处奔波,在各部门以茶家宗主身份跟人交涉。因为他持有宗主印章,在交涉中发挥出巨大力量,所以朝廷里已经不再有任何人觉得他“平凡”。
克洵想起了总是很努力的伸出援助之手的两个年幼于自己的友人。
为了他们,也为了让自己可以和他们相遇的眼前的君王。
“——我以我的名字与血统,以及家徽‘孔雀缭绕'在这里起誓,从今以后,我们茶一族,将对刘辉陛下奉献上忠诚。我们将手持忠节之剑和忠谏之盾,追随贤明的陛下的身后。——茶家,对你宣誓效忠!”
这是第一次,有彩七家的宗主在公开场合对现任国主行了跪拜之礼。
虽然说是末席,但毕竟是与其他家族存在着巨大差距的七家之一。他的效忠也就意味着……
被各种复杂思考所缠绕的官吏们,一致把视线转向了王座。
“朕接受了,茶家宗主。”
稍微有些低沉的优美声音,既没有吃惊也没有欢喜,而是冷静地回荡在殿中。
“你来试试超过茶鸳洵吧,就如同你的名字一样。”
克洵瞠目结舌。……他没想到对方会在这里提起自己名字的意义。
那是被称为国之真心,一直辅佐着先王的伟大的大伯父啊。居然如此轻松的表示让自己超越那个人。
“你应该会成为不愧于先代的‘菊之君'的宗主。我期待着这一天的来临。”
……我会努力之类的话,在这种场合就算撕裂了嘴巴也不能说的。
你在茶州统帅茶家,好好的为国家分忧解难——这就是王命。
(啊……不愧是皇帝……连条退路都不给……)
刚才也许装帅过了头,不过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克洵深深呼了口气。……戴上这个证明宗主身份的指环时,他就已经起誓了。
赌上春姬、英姬和逝去的家族,以及鸳洵所给他的这个名字的意义。
“——遵旨。我将继承‘菊之君'之名。”
在他视线的前方,君王露出了微笑。
“王上。”
绛攸在跟以前一样即将工作的刘辉桌前放了一杯茶。
“派遣禁军的事,您是明知道秀丽会拒绝的前提下说出的吧?”
刘辉吃惊得抬起头看着绛攸,对刘辉的心理看得如此透彻。
“……有一半是认真的。如果秀丽接受了,朕就派兵。”
“不过,你已经知道答案了吧。”
刘辉呷了口茶,静静的低语。
“……如果秀丽不能出人头地的话,朕也是很头疼的。”
“而且必须通过秀丽她自己独特的做法。”
作为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的,独一无二的存在。
绛攸小声笑着点头。
“……这次不是死亡失败,就是活着成功吧?只能二选一。当初大发牢骚的大半官吏,也觉得只要秀丽回了茶州的话就会死掉,再不用他们费什么周张,所以决定在最后采取观望态度。好像是什么地方流出了这样的情报哦。”
“特定的对象是?”
“现在还没有这个必要。”
“说的也是。”
刘辉好像点头似的喝了口茶。白色的热气让他眯起了眼睛。……他们约定过了。
“……秀丽会活着回来。”
“是。”
疾病,民心的安定,“邪仙教”的镇压——谁都认为不派遣军队是不可能平定的。可是,如果能将牺牲一直到最小程度的话……
秀丽这个名字的意义就会变得更加巨大。
这一次,不仅仅是郑悠舜和浪燕青的力量,而是她自己取得的他人不得不承认的功绩。
刘辉的工作,就是要信任他,等待她。不加怀疑地让秀丽为首的大臣们放手去做。
(她会回来。)
刘辉深吸了一口气,在他面前突然放下了一个小碟子,那里面放着两个蜜柑。
“怎么回事?你这是怎么了?居然这么温柔。”
“因为就算是为了将来,你这次也算是……很有毅力了。”
刘辉低垂下眼帘。被这样温柔的对待,好像会有很多东西会不小心溢出来一般。
“……有两个呢,我们一起吃吧。”
尽管绛攸每天都要陪黎深自暴自弃式地大吃蜜柑,他还是毫无怨言的点点头。
“好啊。”
刘辉很开心地笑着,心情雀跃地伸手去拿蜜柑。
……听得到水的声音。
那甚至会让人意识逐渐模糊的缓慢的声音,让影月完成了不知道是第几次的清醒。
在视野里摇晃着的,是洞窟内点燃的蜡烛发出的光亮。
虽然膝盖跪在了地面上,但是双手被固定的关系,他无法躺下。水声,是从哪里发出的——看到被用木桩定在岩壁的手掌后,他才想起来那其实是自己不断滴落的血液的声音。
即使早已经流出了可以导致失血死亡的血量,但是影月还依旧活着。
眼前,是隐隐约约的一片朦胧。影月摇晃了一下好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的脑袋。
……虽然对于有些冲动过头的行动不会感到后悔,但是,在接近死期的时候,人类好像真地会采取些怪异的行动呢。……不。
(我…不管是几次都会追上去…)
看到了那个身影——那个微笑,我怎么可能保持沉默。
在知道已经不可能再次相遇的前提下分别的,我在这世上最爱的人。
无论是陪着他走来的少女,还是病痛缠身的人,在那一瞬间,都从他的脑海中消失得干干净净。
(我真是,修行还不够……)
虽然一直希望自己可以像堂主大人一样生存着——可是两个人的差距太大了。
(啊啊……秀丽和燕青……到最后还是给你们添了,麻烦……)
但即使如此,他也知道他们会原谅他。可以想着这些等待时间流逝的自己真得很幸福。
人生,真的不是该轻易舍弃的东西啊。
(阳月…)
低垂着头的影月的视野里,忽然映出了描绘在地面上,似乎把自己圈在中央的奇妙圆形图样。……从被囚禁在这里时起,“阳月”的气息就消失了。
“邪仙教”究竟想要“谁”——影月已经明白了。他们一直以来的若干矛盾行为,感觉上不可思议的迷题,到了这里后,就全部得到了答案。
(……为了阳月……更重要的是为了自己……我,现在,还不能死……)
只要动一动被木钉穿透的手,就会让已经习惯了的惰性疼痛,变成让人几乎昏厥的剧痛。
即使如此,影月还是咬紧牙关忍耐着剧痛,逐步地一点点地活动着一侧的手掌。
不管有怎样的流言蜚语,秀丽都肯定会来的,影月绝对相信这一点。在打点好有关疾病的事情之后,为了迎接失踪了的自己——为了拯救被囚禁的残存下来的村人,她会来荣山的。
(我…还活着…)
作为大夫,作为州牧的“杜影月”,就在这里。他必须把该做的事情坚持到最后。
忽然,影月的双眸在霎那间点燃了凄绝的愤怒火焰。
出现在面前的,正是将自己钉在墙上的男人——“千夜”。
至今为止,像这样让他目眩的暴怒,在他之前的人生中只发生过一次。
——只有那个男人,他绝对不会原谅。
眼睛里正燃烧着愤怒火焰的影月,只想到了这些。
送到的书信全部被撕毁扔掉了。地板上桌子上,堆积着散乱的大量文书,甚至让人找不到落脚的地方。站在这些东西中间的龙莲将拳头猛砸在墙壁上。
“……影月……”
他挣扎般的在喉咙深处不断呻吟着这个名字。
他用双手捂住脸,似乎为了忍耐将要溢出的东西,不停的短促喘息着。
“影月…!”
最后一次在墙壁上砸了一拳之后,龙莲转身离开了房间。
别说是平时的装扮了,他甚至只穿了一身连旅行装都算不上的轻便装束,就抖动缰鞭骑马飞奔而去。
——前往茶州、荣山方向。
一位年纪大概只有七、八岁的少女,每天都在影月消失的道路上等着他。
影月的突然失踪,给石荣村的人们带来了巨大的不安和冲击。
他总是一面给他们进行着确切的治疗,一面带着温和的微笑,为了扫除村人的不安和恐惧而费尽心血。看到身心俱疲的大夫和家人们,他会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代替他们看护病人,建议他们前去休息,有时还会跟他们说说话。最重要的是,只有影月还没有绝望。
他的笑容和“没事的”这句话,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为了石荣村的人们的支柱。
这样子的他突然失踪后,村子里的暗影也随之再度扩大。
最后和影月见过一面的少女,那一天也抽空离开村子去山里找他。
少女的眼里突然落下了大滴的泪水。
他不会再回来了——在她心底的某个角落已经领悟到了这一点。影月,不会再回来了。
“…兰。珠兰…会冻死的。适可而止,你放弃吧。”
在背后说话的,是和珠兰年纪相仿的少年。但他黑曜石般的双眸却像大人一样,虽然不是冷漠,但是也和孩子该有的表情丰富远远车不上关系。
“……他,他都说了只是去一下。影月哥哥他不会骗人的,一定是因为发生了什么事情。”
“也许只是觉得绝望就逃跑了。你母亲明明还活着呢。”
“你不要说了,利英!影月哥哥才不会做那种事!”
利英耸耸肩。虽然他也有些脏兮兮的样子,但是他的一举一动中却蕴含着某种令人瞩目的东西。
“那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刚才已经陆续有药、食物还有大夫们到村子里来了。”
“——难不成是影月哥哥说过的,那个来帮我们的女人?”
“应该是瘟神才对吧。不过先不说那女人了,据说能治好这病的医生们正在赶往这边,所以医生让我们再多坚持一下,说不定你母亲也能来得及治了。
珠兰把眼睛瞪得老大,可是她没有利英预想中的那样,开心地跳起来。她看着地面,似乎在思考什么——接着又左右摇晃头。
“……不行,那样不行。”
“哈?”
“不能一直这样等下去了。既然他们往这里来了,我们这边也往那边行动不好吗?这样就可以更快见到医生了,对吧?”
利英挑起眉。
“……你是认真的?”
“因为我们什么都没做啊?影月哥哥从村外来这里救我们,可是我们却只有哭泣大喊,央求祷告,以及非难他人而已吧?现在正在痛苦的是我们的家人啊。没错,外面的人都为了我们赶来了,为什么最关键的我们,却什么都不做呢?自己为什么不去设法帮助自己呢?”
“……你是说在这样的大冷天,咱们抬着所有的病人下山吗?”
想想影月,珠兰就自己很没用,只是一直等待着别人来救自己。但是,影月教过她,教她绝对不要放弃……
“应该可以做得到的。为了搬运荣山石,一家总有几辆运货马车吧。不是来了很多医生还有药材食物吗?让那些团团乱转不知道干什么好的公家差人帮忙拉车,尽可能收集毛毯——我们可以做到的。去告诉大家,我们一起做吧。呐,我们已经没时间再等了,我就算一个人也要把母亲背过去。”
利英盘起胳膊,盯着珠兰的泪眼。终于,他叹了一口气。
“……恩,说的也是,让我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