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的初冬天气格外阴冷,山城上空终日雾霭不散。
尽管战争阴霾沉沉笼罩,权贵云集的陪都重庆依然一片升平景象。
难得午后放晴,天气有些回暖,从车子上走下的摩登仕女仅穿夹层棉旗袍,裹在玻璃丝|袜里的修长小腿若隐若现,丝毫不畏寒冷。街头脸膛冻得红扑扑的卖报小童飞奔过去,追上缓慢驶出的轿车兜售报纸,一边高声叫嚷着前方最新战况,一边时不时抬头张望天空。
虽然阳光照在身上暖意洋洋,天空灰雾也已散开,但这样的好天气却最容易招来日本飞机的轰炸。
“Let'sgoforajoyride!”两辆敞篷吉普飞驰而过,车上醉醺醺的美军军官高举着酒瓶,大笑大喊,轻浮地朝路边几名女学生吹口哨,扰得女学生们纷纷躲避。
唯独一个长发齐肩、高挑婀娜的少女愤然冲驶过身旁的吉普车骂道:“Rubbish!”
“沈霖!”同伴慌忙将她拉住,“莫惹这些大兵,你忘了上个月的事了?万一惹出麻烦来怎么办,想想都吓死人!”
同行的女学生们纷纷点头,提起上个月震动全城的那起女学生被美军士兵强|暴的惨事依然个个色变,都嗔怪这名叫沈霖的少女太过冒失大胆。
“怕什么,这帮混蛋要敢惹我,看我不宰了他们!”沈霖回过头,长眉浓睫,杏眼薄唇,明妍五官衬上女子少见的鲜明轮廓,别有一种夺目的野气之美。
“你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简直像个野蛮人。”同伴数落她。
“野蛮人有什么不好。”沈霖做了个鬼脸,话音还未落,却觉衣摆被人拽住了。她转身一看,是个又黑又瘦的乞丐孩子,一手托着个破陶碗,一手紧紧拽着她的大衣,米色衣摆上已印上了他那污脏手指的黑印。小乞丐也不说话,只是踮着脚,眼巴巴地望着她。十一月的天气里,小乞丐只穿件破烂的夹衣,脚上草鞋露出了黑黢黢的脚趾。
“真可怜。”
女学生们纷纷动了恻隐之心,往那破碗里各自丢下一些零钱。
沈霖从衣袋里摸出两块牛奶糖,俯身递给那孩子。
糖果在平时对中等人家来说都算是稀罕物,一个乞丐孩子自然没见过。他木然看着奶糖没有反应。沈霖将糖纸剥了,递到孩子嘴边。在甜浓奶味诱惑下,小乞丐迟疑地舔了一口,立刻瞪圆眼睛,一把抢过糖块塞进嘴巴,嚼也没嚼就囫囵吞下。
同伴看她久久看着那孩子,便上前挽住她,“算了,走吧,世上可怜人太多了,你有再多同情心也照顾不过来的。”
沈霖摇头,“我不是同情他,是在帮助他。他虽然贫穷,也是有尊严的,他不需要同情。”
“你又来了,”同伴笑道,“大道理总是一套一套的。”
“这不是什么大道理,”沈霖却较起真来,虽被同伴拽走,却仍反驳道,“谁说穷人就没有尊严,谁说富人就一定高贵?”
同伴连连笑着告饶,“是是是,你说得对,我不和你争。”
“等一下。”沈霖却似突然想起什么,甩开同伴的手,转身又跑向那乞丐孩子。
同伴错愕地看着她脱下自己的手套给那孩子戴上,又取下脖子上的羊毛围巾,想给那冻得发僵的孩子围上……
蓦然,一片影子罩下来,挡住了阳光,沈霖一怔,抬头,是个高大的褐发男人,不知何时走到她身旁,低头看着她,卡其色长风衣将他身影拔得越发修长。冬日淡淡阳光笼住这个人,这个人笼住她。他微笑着,说一口流利中文,“别取下你的围巾,你会感冒的。”
他俯身把自己颈间厚实的羊毛格子围巾取下,给那孩子搭在身上,还系了个漂亮的结。
小乞丐却后退一步,被他的褐色头发、蓝眼睛、高鼻子吓得拔腿就跑。
他尴尬地挠了挠头发,抬眼看她。
浓密眉毛下的蓝灰色眼睛在阳光下透出海水般的澄净光芒。
“你好。”他说的中文带着一点广东话腔调,风度翩翩地朝她伸出手,“我是RalphQuine,英国记者,不是美国大兵。”
沈霖原本冷着脸,却被他慎重加上的最后一句话逗笑,显然他听见了她和女伴们的话。
她大方地和他握手,笑了笑,“谢谢你的好心。”
冬日寒风带着沁骨阴冷,Ralph竖起大衣领子,友善微笑,“今天天气不错,希望不会有轰炸。”
话音未落,就听空袭警报响起,刺耳的呜呜声冲破云天。
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立即四散奔逃,各自朝隐蔽处所奔去。
沈霖听见同伴们惊慌地呼喊她的名字,然而来不及跑过去,一群挑着货担的力夫就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后面的监工一路催促,“快,快,东西不要落下!”
这横冲直撞的一群人立刻将街上人群冲乱,沈霖的同伴们也被挤散,各自被人流带向不同方向。一名力夫跑得太快,收势不住,眼看就要撞到沈霖身上。
Ralph坚实的手臂及时将她护到身侧,躲过那撞上来的力夫。
他拽起沈霖的手,“跟我来,市场防空洞躲不了这么多人,我知道最近的隐蔽处。”
早已被日复一日的轰炸搅得神经麻木的人们并没有太多慌乱,只如潮水一般朝那低矮的公共防空洞涌去。沈霖被他拖着、混在人群里跌跌撞撞往前跑,也不知鞋子何时在奔跑中被踩掉,地上碎玻璃划破了脚趾,尖锐的疼痛令她倒抽冷气。Ralph低头看去,惊见她左脚露在空气中,鲜血直涌,显然伤得不轻。
他皱了皱眉,二话不说将她抱了起来。
“我自己能走。”沈霖倔强挣扎。
Ralph不予理睬,抱着她奋力跑过街道,朝一家英国银行冲去。
就要迈上台阶之际,两辆黑色车子带着尖厉刹车声风驰电掣般追上来,停在银行门前,挡住了Ralph的去路。后面车里下来两个男人,一人迅疾出手攻击Ralph,另一人乘势抢过沈霖。Ralph挥拳击去,却不是对方对手。对方身手利落,训练有素,根本不容他反抗,已将他双手反剪,按倒在地。
“薛叔叔,别伤害他!”
Ralph听见女孩焦急语声,奋力抬起头。前面那辆黑色车子车门打开,一个穿烟灰色风衣的颀长身影缓步走来,接过了受伤的女孩。
脸颊被地上沙砾磨得生疼,Ralph动弹不得,只看见那个人临上车时淡淡回头看了一眼,只那么一眼,却令他陡然感到紧张和压迫……钳在肩颈的手突然一松,身后的人放开手,将他丢在路边,退回车上。
Ralph挣扎爬起来,看见那车里的男人已漠然侧过脸,唇角带了一丝笑意,清冷侧颜却散发出制裁者的威胁气息。两辆黑色轿车在声声催命的空袭警报声里绝尘而去。
“薛叔叔!”沈霖抚着脚上伤口,对身旁男子抱怨,“你干吗让他们动粗,那英国人是好心,他想带我躲开轰炸而已。”
“你太容易相信人,怎能随便跟一个来历不明之人走呢。”被称作薛叔叔的男子侧过脸,清俊的面容上并未留下多少岁月痕迹,甚至看不出真实的年纪,唯独那一双深邃的眼睛,好似能看透人心,微挑的眼尾与薄唇分明带着倜傥笑意,飞扬的眉梢却有着说不出的煞气。
“你母亲再三叮嘱不可轻易接近陌生人,你一定要放在心上。”他悠然开口。坐在颠簸奔驰的车子里,头顶是尖厉刺耳的空袭警报,隐约能听见飞机引擎的轰鸣声。但他没有半分紧张,神色从容,唇角笑意流露几许漫不经心。
沈霖顾不上与他争辩,紧张地透过车窗仰望天空,看见战机的灰色影子远远掠过,忙抓紧了他的手臂,“薛叔叔,快找地方避一下,飞机来了!”
司机闻言也从后视镜里紧张地望过来,“处座,要不要开到那边桥墩下躲一躲?”
他眉宇间仍是波澜不惊的神色,“不用,这几架飞机不是来轰炸的,只是在侦察。”
“又是假的?”沈霖一怔,看着果然飞掠而去的飞机气愤不已,“日本鬼子要炸就炸,老是搞这一套鬼鬼祟祟的花招,弄得人一惊一乍的,真是可恶!”
随着对轰炸的日渐习惯,重庆军民摸索出了利用山城雾都地理天气之便躲避轰炸的许多办法,有效减免了死伤。但日本人也随之改变了招数,并不是每次都真的轰炸。日本人常常派出飞机虚张恐吓,掠过重庆上空,侦察地形,滋扰军民,以此麻痹军民的提防意识,令防空警报真真假假难以分辨。
“这就是日本人的狡猾之处。不过你若留神观察,可以从飞机的飞行轨迹和引擎声来分辨。比方说……”他这话刚一出口,就被沈霖打断。
沈霖皱起眉头,“好了好了,谁不知道薛叔叔你是飞机专家,你分辨得出,我们小老百姓可分不出。你那套飞机机械的理论留着和高彦飞去说吧,我可不感兴趣。现在天天轰炸,一听‘飞机’两个字我就头痛……对了,你也别和我妈妈老说什么飞机制造厂的事情,你知道的,她一听这个就伤心。”
身旁那人沉默,良久没有回应。
沈霖转头看他,见他微微抿起嘴唇,唇边抿出坚毅线条,现出了一抹岁月痕迹。
“薛叔叔,对不起,”沈霖自知话说得有些过了,歉疚道,“我没有抱怨你的意思。”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她还是……”他欲言又止,淡淡叹了口气,将脸侧向车窗,令她看不见他的表情。沈霖也沉默了。车里一时沉寂欲窒,只有车轮摩擦碎石路面的声音。
“我妈妈知道你回来了吗?”沈霖打破沉默。
“还不知道。本来是要先回去的,路上听见空袭警报,想着这时间你该放学了,大约正在路上,就过来看看能不能接到你。”他微微皱眉,“你这丫头,对陌生人也太大意,刚才那个外国人什么来路也不清楚,就这样冒失地跟人家跑!”他看了一眼她脚上的伤口,不忍再数落,掏出一方洁白手帕给她,“只是皮外伤,回去让殊姨给你包扎,先拿这手帕裹一下。”
沈霖接过手帕随口道:“殊姨昨天搭机去昆明了,听说是许叔叔回昆明开什么作战会议。我本想和她一起去,可是妈妈不答应……”
“当然不能去,滇南战区的艰苦是你意想不到的。昆明是通往前线战区的咽喉,现在情势已经异常紧张,”他板起脸,“你以为那边是什么好玩的地方?”
沈霖心虚地低下头,“我只是说说而已,你比我妈妈还紧张。”
“霖霖……”他无可奈何,“如今你父亲不在了,我已当你是自己的女儿,你的一言一行我都需负起责任,你明白吗?”
沈霖抿着唇不说话,过了半晌,低声问:“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敏言明明年纪比我小,却可以跟在你身边做事?她也是你的女儿,做的事也是万分危险的。”
“敏言,”提起这个名字,他唇边浮起苦涩的笑容,“这个孩子,如果我真能管得住她,你认为有哪个父亲会任由自己女儿去做情报员?谁又能比我薛晋铭更清楚这一行的凶险?”
见他神情苦涩,被自己一言触动心事,沈霖心中涌起愧疚。静了片刻,她转开话题低声道:“敏言拍来电报说,这几日也要回来一趟。”
薛晋铭淡淡点头,“我知道,她这次是和高彦飞一起回来。”
沈霖一怔,眼里骤然掠起复杂之色,既有惊喜,也有迟疑,更有掩不住的失落,“是吗,高彦飞也来了……”
这神情全然落在薛晋铭眼中,小儿女的微妙心事又岂能逃过他的眼睛。然而,他又能说什么呢?一代人自有一代人的缘法。转眼十年有余,旧人或离去或老矣,当初的稚子幼|女都已长大成人。待他想要岔开这事,换个让她快活些的话题,她却对他粲然道:“慧行还不知道你回来了,一会儿瞧见你,怕要兴奋得翻筋斗了。”
提起六岁幼子,薛晋铭不由得微笑起来。
“妈妈说这个年纪的孩子最是淘气,简直比我小时候还厉害,”沈霖笑出声,“前天他才将一个九岁的孩子打破了头,还不许人回家告状呢。”
薛晋铭摇头叹道:“我和你燕姨都不是爱惹麻烦的性子,他怎会这样顽劣?看来你们两个倒更像亲生姐弟,你小时候也是无法无天,谁也降不住的。”
沈霖吐了吐舌头,听他提及燕姨,脱口便问:“燕……婶婶……”她顿一顿,这拗口的称呼多少年还是改不过来,自小叫顺了口,殊姨、燕姨、贝姨,总之都与母亲情同姐妹,叫什么都是一样,便笑着换回习惯的称谓,“燕姨好吗?她还是一个人留在南方?”
薛晋铭淡淡地“嗯”了声,没有答话。
沈霖心细,觉出他神色转淡,联想起上回殊姨从香港回来与妈妈提起薛叔叔的妻子燕姨时也是欲言又止,心下有了几分不好的猜测,却又不敢多想。
车子转过盘山公路,徐徐驶入林荫山道。铺满一地的落叶被车轮带得纷纷扬扬,前面隐隐可见两层美式别墅的灰砖红瓦,家门已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