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烟雾从烟斗中大股大股冒出来,一手拿烟斗一手拿电报的人蜷身在沙发中,垂目看着十万火急送到的电文,喉咙里发出咯的一声,电报在手中微微发颤。直看了半晌,也不开口,只将电报纸凑近烟斗,就着一点火光点燃,缓缓烧去。
“竖子不足与谋……”柳沛德喃喃自语,似一声苦笑,又似一声长叹,蜷在沙发中的身影深深佝偻下去。他口中狠狠抽一口烟,喷出大股烟雾,将空洞眼神笼住。
英雄总是倒在政坛。
古往今来,最神勇的将军也不是政客的敌手。霍仲亨自负豪杰,却不知自己早落在权术陷阱中,这原是一盘没有悬念的对弈。柳沛德算无遗策,身为先总统身边第一谋士,却唯独没有算到这一个乾坤陡转的变局——若对手早已将自己置身输赢之外,弃了全部筹码来与你搏,你又如何赢他。万万想不到,那个人的坚忍,竟至如此地步。
柳沛德一动不动坐了半晌,叼着烟斗迟缓起身,一步步走出卧室,抬眼看见等候在外的颜世则与另两名心腹。
“那女人还活着?”柳沛德白须颤动,目光漠然。
那两人惶恐低头,颜世则垂首答道:“外伤不足以致命,不过霍沈念卿的妹妹证实已丧生。”
“无关痛痒之人罢了。”柳沛德笑一笑,咬着烟斗缓步走到窗前,一言不发伫立。煞费心机布下的杀招,就这么白白耗掉,该被灭口的霍沈念卿依然活着。此前所有人都将注意力倾注于霍仲亨的生死去向,这个人一旦放虎归山,后果是谁都不愿想象的。代总统大位还未坐稳,已被他的销声匿迹搞得坐卧不宁,风声鹤唳。他从北平逃脱,竟从此消失无踪,令一路布下的天罗地网形如虚设。
刺杀不成,仍留有下一步杀招。代总统早已调兵部署,做好应对霍仲亨反扑的准备,只等兵变一起,即刻宣布霍仲亨背叛共和,破坏和谈,号召各路军镇讨伐。无论他有何等威望,先总统尸骨未寒,兵逼南方政府却是铁铮铮的事实,届时人心倒戈,必陷他于四面楚歌之境。然而左等右等,霍仲亨连人影也不露,日夜监视霍家也徒劳。
霍沈念卿急于寻找他,部属也在找他,代总统更是迫切得像一头嗜血的兽,急红了眼地在黑暗中寻找那潜伏的对手,宁肯对手跃起相搏,也胜过这样无声无息的威慑——谁也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突然如闪电般出现,一口咬住你的咽喉。假如早听他的劝诫,早些下手制住他的死穴,将霍仲亨早早引出来,也不会让他暗度陈仓,以至绝地反扑……柳沛德一声长叹,将烟斗在窗棂上重重一叩,“晚了,太晚了。”
霍仲亨终于动手,要想再制服他,已然晚了。
潜伏在南方的心腹发来密电,就在今晨一早,失踪多日的薛晋铭与总统府新任参谋长一同现身议院,向议院提交弹劾,指证代总统伪造和谈条约、篡改先总统遗命、刺杀霍仲亨与另两位知情的党部元老,捏造罪名将顾青衣等人枪决……总参谋长提交弹劾的同时,还出示了先总统的亲笔遗书和真正的和谈草约,那草约上不但有先总统与洪歧凡的签名,还有霍仲亨等数位参与秘密和谈官员的署名,以此证实了代总统矢口否认的秘密和谈一事。除此,还有一个人,也随薛晋铭一同出现——那便是以“悲痛卧病”为由,一直闭门不出的先总统夫人——她以未亡人之身出现在议院,在党部、军部与立法院全体官员面前,公开痛斥有人背叛先总统遗志,意图篡夺革命成果。
原来这才是霍仲亨的反扑。他隐忍至今,不现身不动武,暗地里已将刀锋架上了对手后颈。他以自身为饵,牵制所有人的注意,引得所有人都去追踪他的去向。而他不急于调兵动武,也不赶回家中保护妻女,却去了谁也想不到的地方——金陵。
为他提供庇护的人,正是先总统夫人。代总统上天入地寻找他生死下落时,岂会想到,霍仲亨就在金陵,就在他眼皮底下。而薛晋铭得到霍仲亨手中的先总统遗书与和谈草约,神不知鬼不觉潜回南方,投向反对代总统的军部少壮派,以先总统夫人拉拢党部元老,来了狠狠的一记釜底抽薪。
烟雾浮沉眼前,柳沛德叼着烟斗,半眯了眼睛——在这个时候突然回想起许久以前,曾与霍仲亨一起打猎。那时自己正当壮年,霍仲亨还是个英姿勃发的年轻将领……他看着霍仲亨猎鹿,从来没有多余的弹孔,只有致命处一枪足矣;在他手上,鹿虽死,皮毛依旧完好。
柳沛德失声笑,越想越觉可笑、可佩、可恨、可惜……不可自抑地,笑了个前仰后合。他诡异笑声令身后三人莫名所以,面面相觑,渐渐毛骨悚然。待到他声音嘶哑,连声呛咳,总算停住了笑,从窗前缓缓转过身子,眼里透出奇异的,似绝望又似狂热的神色,“就算霍仲亨现在回来,我也不会让他这般如意。”
病房里白惨惨的灯光透过门上玻璃,照上蕙殊沉默的侧颜,照见泪痕宛然。身后女子语声沉婉,“你放心,夫人在医院很安全,我会亲自看护她……”
“不!”蕙殊猝然转身打断她,“林大夫,你不知道那些专搞暗杀的人有多可怕,他们是无孔不入的恶魔!”她看向身后的林燕绮大夫,神色激动,“连茗谷也能被人潜入,我绝不能信任医院的安全,夫人不能留在这里!”
“祁小姐,您冷静一些。”林燕绮医生坚持不肯让步,“现在医院里里外外都是警卫,整个医院都已封锁,你若仍坚持要将夫人带出医院,这我不能同意。你也看到了她的伤,万一离院感染,引发败血症是会要命的!”
蕙殊扭过头去不说话,肩膀微微发颤,想起豹笼前那惊怖的一幕,仿佛鼻端犹能闻到浓重的血腥气——那是她平生仅见的、最可怕的画面。如果不是豹子吃下那有毒的糕饼,此刻冰冷躺下的尸体,就将是霖霖。
乔装成粮铺学徒的杀手,趁傍晚送米面到茗谷,杀死了一名厨子,换装改扮成厨子模样,伺机刺杀。慑于警卫森严,全无机会接近主楼,直等到夜里女仆来取宵夜点心,终于觑得投毒的机会。岂料阴差阳错,那蛋糕却被夫人豢养的豹子吃下。杀手身份暴露,逃走不及,吞枪自杀。
中毒濒死的豹子发狂噬人,夫人为保护霖霖受伤,虽无性命之虞,肩背伤口却也触目惊心。然而夫人唯一的妹妹……蕙殊陡地闭上眼睛,不敢想,一想起那可怜惨亡的女子,周身禁不住地发抖!
肩头一暖,是林大夫轻轻将她的肩膀握住。林大夫瘦而匀长的手或许是拿惯了手术刀,比一般女子稳定有力。
“不要怕,都过去了。”林燕绮张臂拥抱蕙殊,自己语声也微颤。
两个人默默靠在一起,交换彼此仅有的勇气,一起抵御这乱世的冷酷。透过病房门上玻璃,两人一起看向床上沉睡的女子。乌缎似的长发散在枕上,衬着她因失血而苍白的脸庞,冷冷的没有温度。她已醒来,眸子半合半睁,浓睫覆盖下,静静躺在病房一片雪白之中,整个人似玉雕雪砌,即便如此憔悴也无损她的美丽,只是所有的生机似乎已从她身上被抽走——从昏迷中醒来的霍夫人,不哭泣不言语,任凭谁出现在她眼前都无动于衷,只变成这般木然模样,似已将自己封缄在与世隔绝的一层透明的茧中,再不愿关心外间风风雨雨。
林燕绮在心中问,上天真的公平吗?倘若上天公平,为何在她一人身上赋予最不可思议的美丽;倘若上天不公平,又为何在她一人身上倾注了最不可承载的哀伤。
“她会好起来,这些伤,摧毁不了她。”林燕绮喃喃地,不知是对蕙殊说,还是在对昏迷中的霍沈念卿说。蕙殊心中亦茫然,不敢想象,当夫人睁开眼,又要如何面对这一切——念乔惨死眼前、将军生死未卜、四少下落不明、政敌步步相逼、战火一触即发。
错了,全都错了。一切原不该是这样,将军心系家国,夫人深明大义,四少情深义重、子谦热血激昂、四莲心地纯善……他们原是人中龙凤,占尽世上风光,原该拥有最美好的一切。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为什么所有这一切,都偏离了最初的方向,堕向不可知的深渊。甚至,颜世则,连他也走上一条意想不到的路。
蕙殊闭上眼,眼中却已无泪。
缓步走过医院静谧长廊,守卫森严的侍从令她稍稍觉得心安。许铮在医院守到天亮方才匆匆离开,往日里只有夫人才能压得住他那火爆的脾气,如今夫人昏迷未醒,以他的嫉恶如仇,只怕冲动之下莽撞行事,反落入对手圈套。
蕙殊心里忧虑,一面想着,一面低头走出医院大门。
“小姐买花吧!”一个徘徊在门口卖花的女童朝她奔来,高高举起一束栀子花,便要塞进她手里。身后警卫立即上前驱赶那小孩,花束落在地上,蕙殊垂目刹那,陡地怔住——花束用一条白色缎带扎着,七朵雪白栀子花,中间扎一小束莳萝,不伦不类却又别样有趣。
当年颜世则,第一次送她的花束,便是这样别出心裁的怪趣。蕙殊抬眼,望见那卖花女童跑远的身影,一直跑进对街小巷。警卫未及阻拦,只见祁小姐已匆匆追了上去。
阴暗小巷里有一股潮湿味道迎面而来。
“颜世则,你出来!”蕙殊微微气喘,一手扶墙,扬声叫出那久违的名字。
檐下阴影中,压低礼帽的瘦高身影徐徐走出,垂在身侧的手,夹一支半燃的烟。隐在帽檐下的目光深凉,如同他微哑的语声,“你还记得我送的花。”
“为什么引我来这里?”蕙殊深吸一口气,隐约听得身后脚步声急,是警卫们追了上来。
“没什么,想看看你。”颜世则缓步走近。
蕙殊下意识退后半步,“你……”后面的话语来不及出口,陡然已被他用唇夺去。他猛然将她拽入怀抱,在她毫无防备之际,低头吻上她嘴唇。蕙殊脑中轰然一声,怒火熊熊腾起,似一声滚雷炸在头上。
巨响,惊天动地。这声响来得地动山摇,令整个地面都在颤抖,天空似一瞬间灰暗下来。
这不是幻觉,是爆炸。蕙殊奋力挣开颜世则怀抱,在脱离他臂弯的一刹那,听见他极低极快地说了声“保重”。
他放开她,转身朝小巷深处奔去。
枪声同时响起。就在他身影消失于小巷转弯处时,追赶上来的警卫开了枪。那风衣扬起一角,高瘦身影只一晃,便无声无息倒下。
蕙殊睁大双眼,骇茫看着一切在眼前发生,什么也来不及,连一声惊叫也未能发出——警卫已拖着她迅速离开巷子,朝来路退回。甫一奔出巷口,飞溅砖石泥灰与呛人的硝烟味道迎头扑来,蕙殊抬头,骇然看见医院整栋楼都已着火,东面半个楼角塌毁,那正是夫人病房所在的位置,而大门已被完全炸倒——就在她刚刚站立的地方,接她的车子已炸成废铁。
一场惊天阴谋被揭穿,就此真相大白于天下,也酿成一场震惊世人的政治风暴。这场飓风在半月之内席卷了整个政界,从南至北,自上而下,涉入弹劾案的达官要人竟达三十余人之众。首当其冲的南方军政府临时代总统被控涉嫌阴谋颠覆和谋杀的双重罪名。
消息一经传出,效忠代总统的军队连夜集结开进,包围了总统府与议院,强行攻占立法院,宣布议员们非法集结,以武力驱逐并逮捕了大批议员和党部元老。这一野蛮行径引致举国大哗,谴责声浪如潮涌至。非但民众大哗,各地军镇也纷纷起而抗议,更有佟岑勋等人率先号召讨伐。
南方政府就此分裂为二,大多数党部元老与军队少壮派结成同盟,拥戴陆军总参谋长继任临时总统,迅速调遣兵力反击,誓死维护先总统遗志;代总统则另组内阁,宣布旧议会为非法,宣布将对党部重新改组。双方军队对峙不下,互有伤亡,各地军镇讨伐武装远水难救近火……一时间,战火阴霾笼罩,民众再一次陷入战乱恐慌之中。
便在此时,一个谁也意想不到的变故,扭转了整个局势。直至许多年后,有人著书记述当年事,仍称这一事件是国家与历史方向的扭转关键。
随同九月三号这个日子,还有一个人的名字也被深深刻印下来。在这一天,霍仲亨麾下三位主要将领高传湘、谢丛昆、许铮联名发表声明,公布了霍仲亨在北平遇刺身亡的消息,证实了坊间流传已久的霍夫人与霍子谦意外亡故传闻,至此叱咤一时的霍氏家族分崩离析。同一日,三位将领联合宣布易帜,率麾下所辖部队共十万人归附南方军政府,接受陆军部整编,拥戴陆军参谋总长继任大总统,宣誓至死维护南北统一,并吁请南方政府严惩刺杀霍仲亨的幕后真凶。
十万精锐之师加入战局,对乱局的扭转起到了决定性作用。南方政府一挽被动之势,与霍系军队两面合击,将叛军打得节节败退。其余伺机而动,打算趁此分一杯羹的大小军阀见势不对,立刻倒戈,重新依附于南方政府……这场混战仅仅持续了半月时间,匆匆上台的代总统兵败如山倒,不得不草草下台,携家眷流亡美国。受此变故波及,北方政府总理洪歧凡也成千夫所指的罪人,难以洗清刺杀霍仲亨的嫌疑,其本人虽一再否认,却抵不住朝野一片骂声。连远在家乡的洪家祖坟也被愤怒民众挖掘以泄愤,洪歧凡闻知此事,气急攻心,几近昏厥。最终,洪歧凡不得不狼狈辞职下台,提早结束了他原本平稳的政治生涯。
九月十五日,议院通过决议,任命陆军参谋总长为临时军事及政务决议委员会委员长,代行总统责权。委员长上任颁布的第一道政令,即是追认霍仲亨为陆军大元帅,特颁紫金云旌护国勋章,并为之举行国葬。
万人公祭大会当日,暴雨倾盆,黑云压城,风雨呼啸之声宛若万鬼同哭。祭礼之后,黑云散尽,万里晴空如洗,晚霞绚烂无畴。
至此尘埃落定,各得其所。
霍系的将领们依旧手握重兵,成为南方政府陆军部的新贵;经过一番清洗的情报局悄然易主,原有部门撤并更名,成立新的特工机构,在弹劾案中立下汗马功劳的薛晋铭深得新总统倚重,顺理成章入主第一把交椅。少数人之间的权力更替,俨然是世间最残酷的游戏。
政治是一场最庸俗的戏码,上演了无数回的桥段,仍一遍遍重复。围绕权力的核心,不同的人,不同的时间,上演着同样的倾轧、背叛、分裂与征伐。原先的联盟被抛弃,新的契约又建立,谁能分得清这其中有多少正义,又有多少的非正义。
然而民间自有另一番真真假假,曲折离奇的评说。谁也不知道,最初的流言是从何而起。渐渐的,市井坊间开始流传霍帅生死下落之谜,围绕这一悬案,各种谜团接踵而至,一个接一个的疑云,衍生出不同版本的离奇故事,时人争议最多的“四大谜案”传扬得风风雨雨。
其一,霍公馆黑豹噬人血案。坊间流传着霍公馆豢养的黑豹曾将一个女子活生生咬死,这女子是谁,因何受到如此惨酷的对待,那豹子是从何而来……这血腥可怖的悬案原本有无数秘密可探究,却因霍公馆的离奇大火,被永久掩埋在废墟之中。
其二,便是霍公馆的离奇失火案。霍仲亨公祭前一日,茗谷霍公馆半夜突然失火,火势迅猛蔓延,一夜之间将那毗山眺海的豪奢大宅烧成残垣断壁。昔日繁华风流,无数香艳秘闻,随之一同埋葬,永远化为灰烬。
其三,圣爱医院爆炸案。这所天主教会医院当日无缘无故遭到炸弹袭击,当场炸死炸伤多人。据传闻,那位身负美艳传奇之名的霍夫人即在医院爆炸案中身亡,可是又有另一种传言说,当日在霍公馆被黑豹咬死的女子才是霍夫人……许多人不愿相信霍帅竟忍心将自己美貌年轻的夫人扔给黑豹活活咬死,可若知道了另一桩与霍夫人有关的疑案,这疑问,似乎也迎刃而解。
其四,那便是最香艳离奇的码头私奔传言。霍仲亨之子霍子谦的猝死原因始终不为外界所知,有人说是遇刺,有人说是被其父枪决,更有人言之凿凿称,当日曾看见霍公子与霍夫人一同出现在码头,两人秘会于客栈之中,似欲相约乘船离去。随后行踪败露,码头被赶来的军警封锁,多人遭到围捕,更有人当场被击毙。
各种耸人听闻的传言被拼凑在一起,仿佛一幅幅支离破碎的画面,引发更多更离奇的猜想。
美艳风流的继母与年少英俊的继子;
手段狠辣的将军与血腥噬人的豹子;
一代名伶香消玉殒,一代名将折戟政坛。
无论世间传言如何光怪陆离,那些一度光芒四射的名字,也终究在谈资轶闻的消磨中,渐渐模糊,渐渐遗落,渐渐被时间漫过,在永恒的时间之河中沉没。
转眼又是一年春尽。南方的夏天来得尤其早,几场春雨落尽,和暖风中便已带上初夏微醺的香气。道旁的木棉又要开了,火红蓓蕾在枝头颤颤欲绽。伫立树下的女子不由仰头,出神地望着那木棉树,恍惚回想起昔日茗谷门前烈烈如火的木棉,与那皎皎胜雪的白茶花……风吹起她宽大的白衣斗袖,深蓝长裙素雅怡人,额前斜斜遮下的一片薄发,在眉弯处勾出一道新月弧。
一辆黑色车子悄无声息驶到她面前停下。车里下来的女子风姿娉婷,剪了时下最风行的短短曲发,束腰洋装与高跟鞋令她愈发显出干练文雅风度。她对那伫立树下的女子扬手笑,“燕绮,燕绮,我来迟了。”
林燕绮转身,佯嗔笑道:“许太太贵人事忙,我等一等也没什么打紧,反正今日做东的又不是我。”许祁蕙殊睨她一眼,亲热地挽了她手臂,“说得也是,让那人等一等,才好显出他做东的诚意。”
“怎么?”林燕绮诧异,“做东的不是你吗?”
许祁蕙殊抿嘴一笑,“除了薛某人,我又能借谁的花,来献你这尊佛!”
“四少回来了?”林燕绮意外之极,语声里不经意流露的惊喜落入蕙殊促狭笑眸里,令她不由红了脸颊。蕙殊迫不及待向她说起四少此番回来,变得如何潇洒如何沉着……二人一路有说有笑步入对面的“明月楼”酒家。
“这地方可选得好。”蕙殊一踏进垂湘妃竹帘的包间,便朝那水墨屏风后的人扬眉笑道。
林燕绮抬眸看去,见那屏风之侧,雕窗之下,淡淡侧身而立的男子,正噙一丝温润笑意看向自己。一别多日,眼前人物俊雅依旧,仍是一身点尘不染的雪白衬衣,只那一双温柔带笑的眼睛越发幽深,越发沉敛,越发令人看不到边际。
“燕绮,多日不见。”他向她走来,自然而然唤了她的名字,带着些亲近,却不会令人觉得唐突。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有一刹那的停留,这令林燕绮下意识微侧了脸,不愿被他看见自己额上那道伤疤。
纵然有齐眉的斜刘海遮着,他还是看见了。
这就是那道疤了。医院爆炸当日,是她不顾危险冲进病房,护着念卿撤离,在千钧一发之际替念卿挡住了炸飞的玻璃。若没有她,那些炸成无数尖利碎片的玻璃,就将尽数飞溅到念卿身上。她因而受了不轻的伤,伤愈之后,额头仍留下一道无法消弭的浅浅疤痕。念卿却在那惊心动魄的爆炸中毫发无伤。
薛晋铭的目光从那伤疤上掠过,仿若没有瞧见,上前替她和蕙殊拉开座椅,亲手为她们斟上陈年女儿红。桌上菜肴琳琅,衬着琥珀色的女儿红,入目活色生香。四少是最会享受的人,由他安排的一桌子菜式,看似简单随意,实则精妙入微,无一处不是最最熨帖。屏风外,幽幽细细传来清唱小曲的稚莺似的女声,那是个穿水红衫子的豆蔻少女,恰是一口熟悉的柔缓吴音,字字句句,低低婉转,唱来却是入骨悱恻,“仙偶纵长生,论尘缘也恁争,百年好合风流胜,逢时对景,增欢助情,怪伊底事翻悲哽?问双星,朝朝暮暮,争似我和卿。”
薛晋铭执壶斟酒的手,略略一颤,那琥珀色的女儿红从杯中溅出一滴,浸开暗色痕迹。
蕙殊的笑语也顿住,静静的,只听那红衫女子细细声唱下去,一阕《密誓》唱完,并未接后面的《埋玉》《哭像》,似有人不愿听那悲悲戚戚的段子,她便指弦轻转,曲调低回,将那空惘弹词轻轻唱来,“唱不尽兴亡梦幻,弹不尽悲伤感叹,抵多少凄凉满眼对江山。我只待拨繁弦,传幽怨;翻别调,写愁烦,慢慢把天宝当年遗事弹。”
湘妃帘后,女儿红陈年醇香袅袅,一室幽静。良久,侧耳静听的三人一动不动,似连什么都忘了。
“他们……可还好?”打破这缄默的,却是林燕绮。
薛晋铭没有回答,连那秀挺眉峰也未抬一下,只专注地将一杯酒斟满。
蕙殊也静默。
林燕绮话已脱口,无法收回,一时间只觉追悔。
不该问的,真真不该问。那两个人,必不愿再被人记起,不愿再被人谈及。关于他们的传奇,最好的结局,便是在时光里慢慢模糊,慢慢遗忘。
可是她又怎么能忘。她亲眼见过那样一个男子,亲眼见过那样一段深情。只要见过,便是再也不能忘的。那一夜的月光,她记得,也如今夜一般幽沉静好。淡淡的月华从帘隙里照进,将一切都染上如水的清冷。沉睡在一泓月色里的女子,仿佛是白茶花的精魅幻化。没有人忍心惊扰那样的睡颜,她不忍,那久久伫立门前的男子也同样不忍——哪怕,他已一动不动站在门前许久,任月光照得他两鬓如雪,却迟迟没有推门而入,没有走近那咫尺之外的女子。他只是静静看她,以刻骨的忏悔,以铭心的深挚,就那么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月光映照他深邃的眼,在他眼里没有悲喜,没有伤痛,只有一片天地俱归无物的空彻。那些身外得失,功名毁誉,再也不能够羁绊他。
在那眼底空彻世界里,唯一留存的影子,便是沉睡中的那一个人。
薛晋铭端起一杯女儿红,凝视杯中涟漪,仿如看见世事动漾,不为任何人的悲喜而停留。
总要有人随这尘世轮转,不停走下去。走下去的人,有无奈,亦有坚持。抽身离去的人,是真正智者,亦是真正勇者。
燕绮不能忘,他又何尝能忘。当孑然一身自风雨中归来的霍仲亨,在一众亲信部属面前,从容吩咐他们公布他的死讯,命令他们向南方政府易帜效忠,往后效忠家国如同效忠于他;已是心无挂碍的霍仲亨,面对苦苦挽留的部属,淡淡一笑,“我这半生,于国未有建树,于家未尽责任,唯一可慰平生之事,只有这一桩。”
兵以弭兵,战以止战,是他多年不灭的信念。如今这信念终被他自己打破。若是他不退反进,逐鹿天下,正是良机。然而他若一战,面临分裂危机的南方政府再难号令大局,四方割据再度纷起,各地军阀无所归附,野心者、投机者、复辟者顿失制掣,耗尽半生心力得来的南北和局,只怕终究要毁在他自己手中。难道要再耗去整个的后半生,去打破前半生的信念与成就,以此证明他们全都错了吗?
霍仲亨如是笑言——
“也许我们所走过的,并不是最正确的路。在这条路上,我竭尽全力往前走,走对过,也走错过。先总统为国家鞠躬尽瘁,止步在离毕生信念一步之遥的地方。如今我何其有幸,有生之年将亲见南北一统,大愿得偿。这条路走到此刻,即便强逼自己再走下去,也未必能领你们走到尽头。我们这一辈人最好的时间已经过去,我们经历过黑暗与辉煌的时日,成败对错,只有时间可评说。我老了,剩下的路你们自己去走,往后已是一个新的天下。”
言犹在耳,字字句句如镌刻在心。眼前仿佛仍见着霍仲亨长衫磊落,两鬓染霜,拂袖自兹去,抛却了半生戎马,一身肃杀。
薛晋铭慢慢将一杯酒饮尽。陈年女儿红的回甘绵长,浮上舌尖唇畔,化作一缕若有若无笑意。“他们很好,她已好起来,一切都在好起来。”
帘外弹词清转,仿佛是为了应和他的话,呖呖唱着半支新曲,“闲情万种从今掣,论聚散浮萍一叶,愿结个再生缘,岁岁团圆不缺。”林燕绮轻吁出一口气,回眸与蕙殊相视而笑。
雕窗外,一轮冰魄,清光照彻。不觉夜迟,三人一同从明月楼出来,许祁蕙殊只说要去接她五姐,撇下他两个匆匆便走了。
薛晋铭送燕绮返家,难得良夜,得遇故人,两人兴致颇高,一路慢慢散步走回去,只让司机开着车子在后面徐徐跟着。在一处即将打烊的卖花铺子外,林燕绮看见一盆开得极好的白山茶,依稀有几分茗谷白茶的风韵。薛晋铭停下来,将那盆花买了,挽起衬衣袖子,俯身抱起那花盆,对燕绮笑道:“我不会养花,你且替我养着吧。”
燕绮朗然一笑应诺。来到屋前,薛晋铭将花交给了门房,与燕绮握手道别。燕绮走上台阶,复又驻足回眸,微微红了脸,轻声道:“你多保重。”
薛晋铭颔首而笑,目送她娉婷身影消失在门内。昏黄路灯下,他静静站了一会儿,低头从烟盒中取出一支烟来。一点火星闪烁,青色烟雾腾起,笼住他眉目。他抬头,烟雾从唇间徐徐飘散。
半空中月华皎洁,也不知他们如今所在之处,是否也有一样的月光。蓦然间,心头兜上那一句“只有关山今夜月,千里外,素光同”。怅然笑意浮上眉间,心头一点隐痛,不能聚,不能散。
薛晋铭转身走向车子。司机为他拉开车门,低声说:“有消息到了。”
薛晋铭面无表情坐入后座,接过司机递上的一份褐色机密函件,就着路灯光亮,淡淡扫了一眼——上面只有简短的七个字:“灰鹄坠入荆棘丛。”
一丝冰冷笑意浮现在薛晋铭薄削唇边。这七个字,将变成明日各大报章上关于前总统流亡途中客死异乡的头条新闻。
那修长优雅的手,将褐色函件缓缓合上。雪白袖口上,两粒黑曜石袖口在夜色中闪动幽冷光泽。黑曜石相传为避邪之物,以百炼之精纯,镇煞挡恶,去疾除秽。
偈云:净洗宝珠,当愿众生,内外无垢,悉令光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