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莲早已抱定勇气去面对最坏结果,可眼前的一幕,仍超出她所能想象的“坏”。当紧锁的房门被子谦踢开,幽暗房间被光亮照进,白衣散发的女子转过身来——子谦的脸在刹那间变得惨白!侍从冲上楼梯的匆忙脚步声与女子惊恐的尖叫声,混杂在一起,如刀一样劈开黑暗,迎面向她呼啸袭来,将她逼退到冰冷墙角。仿佛是一扇关有恶鬼的门被她无意中打开。
“绝不能让少爷见到丹青楼里的那个人!”萍姐幽幽的语声无数次回响耳边,连同丹青楼三个字,变成恶咒,几乎要将人逼疯。千错万错,错在那一日悄悄去听萍姐同下人们吩咐婚礼的安排。幸福如从天上掉下,令她眩晕,掩不住心口怦怦乱跳的那只白兔,太想知道婚礼那天会是什么样子。她听见门内有人问,丹青楼里那位要怎么办?萍姐的声音骤然变冷,“仔细你的嘴,这种时候提那位做什么!”
那位又是哪位?四莲心里好奇,附耳仔细听——
“少爷还不知道后山有那个地方,这件事督军与夫人不提,咱们就作不知道。”萍姐又说,“对四莲小姐更不可提起,总之你们切切记着,绝不能让少爷见到丹青楼里的那个人!”
通往后山只有那一条小径,当天黄昏,四莲借口散步,找到了那幢隐蔽在林子深处的小楼。夕阳照上爬满藤蔓的窗口,铁枝窗栏后面,一个白衣婀娜的人影倚窗而立。
藏在树后的四莲只隐隐瞧见她的侧脸,已被那雕像般的美丽惊呆。这就是绝不能让子谦见到的那个人。
被囚禁在铁栏后的美丽女子,就是隐藏在他郁郁寡欢笑容之下的答案吗——四莲不是蠢笨的人,当一个女子面对所爱的男子,再笨也会变得敏锐,她又岂会觉察不到子谦眼里的忧郁。原先她只劝慰自己,他是太忙累了,这不要紧。往后有一辈子的时间,她会令他开怀,令他不再郁郁。
丹青楼前的惊鸿一瞥,却将这微末心愿碾作粉碎。这才是被他父帅拆散的有情人,是他心里切切藏着的那个谜?当她奔回茗谷,推开他的房门,当面含泪问他:“你心里另有别人对不对?”
他失手泼翻了咖啡,一脸惊愕,为之变了声调,“四莲,你胡说什么!”
她涨红了脸,在他面前的羞涩尽被委屈淹没,冲口而出道:“我身份卑微,并未妄想你会真的娶我,一路上跟着你来,只因我自己乐意,我喜欢为你做这些事,用不着你感激回报!你喜欢的人就在后山那栋楼里,既然你心中没有我,又何必娶我?”
他神容震惊,上前将她手腕一拽,拽着她立即往后园去。她挣扎,他却冷冷道:“带我去看你说的那个楼,看看到底是谁!”他的脸色铁青,手指冰冷,拽得她痛彻筋骨。
丹青楼前的铁门紧闭,警卫看见他来,慌得纷纷乱了手脚。他冷声喝令开门,拔出佩枪直指守门警卫的头,逼得警卫打开铁门。他拽了她二话不说直奔楼上,一脚将那房门踢开。
隐藏三年的秘密,随一声尖叫揭开。四莲骇然睁大眼,耳听着那白衣女子歇斯底里的哀叫,眼前是她骤然转过来的那半张脸——刀痕翻卷,狰狞夺目,一半美如精灵,一半丑如夜叉。她看见子谦仿佛看见了恶魔,恐惧得浑身发抖,转身扑向窗口,猛撞在铁栏上。子谦踉跄上前抓住他,不让她用自己额头扑撞铁栏——可他的手触到她,竟令她面目扭曲,双目血红,张口便朝他咬下。四莲不假思索扑上去,挡在子谦与她之间,臂上剧痛传来,竟被那疯女一口咬住。
侍从已赶到,慌乱间拉开子谦,却怎么也拉不住那疯女。四莲痛得冷汗直冒,惊恐中什么也看不清楚,蓦然只听一个威严语声喝道:“都给我住手!”
几乎与此同时,一个修长人影矫捷靠近,在那疯女身后扬掌落下,一记手刃切在她颈侧。疯女眼白一翻,无声无息软倒在他手下。出手如刀的人竟是平日温文尔雅的四少。
薛晋铭将昏厥的念乔放到床上,试了试她脉搏。霍仲亨站在门口冷冷扫一眼子谦,目光落到四莲鲜血淋漓的臂上,浓眉一皱,“扶她下去包扎。”四莲犹在惊魂未定中,触上霍仲亨的目光,更是全身一颤,心知自己闯下了弥天大祸,一时间伤处疼痛,心上骇怕,令她瑟瑟抖得不能自抑。
身后却有双大手伸来,稳稳将她扶住。子谦依然苍白着脸色,一双乌黑的眼睛却望着她,“疼吗?”
四莲怔怔答,“不疼。”
子谦已镇定了心神,望一眼父亲和薛晋铭,默然扶了四莲往门外去。走到门口却驻足,回头看向昏厥中的疯女——身裹白纱、面目全非的念乔,此刻安静如一只失去活气的布偶。霍仲亨一反常态没有发怒,只看着他,淡淡道:“带四莲回去,迟些来书房见我。”
“是。”子谦苍白脸色透出微青,扶着四莲的手不觉颤抖。
别墅内外都已布置得花团锦簇,喜气洋洋,连一丝不苟的书房里也插上喜庆的花束。霍仲亨往面前两只杯中斟上浓冽的伏特加酒,一杯给自己,一杯给子谦。
这是做父亲的第一次亲手给儿子斟酒。子谦一动不动坐在沙发上,脸色灰败,眼里黯淡无光。分明还记得,初相见,人面如花,笑语嫣然。
列车呼啸的站台上,他怀着对亡母的伤感,对父亲的失望,孑然一身来到南方。却遇着那个来接同伴的少女,她的笑,令他眼前骤然亮起阳光。他替她们拎起箱子,陪她们走出熙攘人群。两个少女活泼如春日的燕子,同他说起城里最轰动的喜事,最风流的佳话,告诉他大督军即将迎娶那倾城名伶沈念卿。
他只冷笑。那秀妍少女竟那样敏感,转眸间觉察到他的神色,若有所思地看过来。她的眸子黑白分明,那一刹,流露出与她秀稚容貌不相符的警惕、狐疑。接她们的车子停在路边,临分手时,他问她名字。
她只肯告诉他一个英文名字——Joyce.
她的同伴笑说,“Joyce亦可唤作乔茜,与她本名有相近,看你猜不猜得到咯。”
姓乔?抑或芳名有个茜字?他笑着记下,全未往另一个可能去想,也不知沈念卿的妹妹名叫沈念乔。以霍子谦的能耐要想找出一个女子,并不是什么难事——等他为母亲讨回了公道,了结此间的烦心事,自会再找她。
转头一别,佳人绝尘而去。他看不到捉弄人的命运轮盘已在身后悄然转动。初见父亲那美丽的新婚妻子时,眉目间似曾相识的惊愕,并未引起他的警醒,只以为自己被艳色所惊——她的确是极美的,连他也不得不承认,她的风华配得起他的父亲。他的到来,掀起翻天覆地的波折,闹得人尽皆知,父亲却不为所动,照样举行了轰动一时的婚礼。他没有前去参加婚礼,也错失了最后一次发现那少女真正身份的机会。他只沉浸在自己的愤怒里,对父亲的憎恨之火灼烧去他所有的理智。
除了恨,还是恨。
后来纷纷扬扬的是非,谁被悔婚,谁被抛弃,谁自杀,谁怀恨……都与他毫不相干。甚至他也浑然忘了车站上一见惊艳的少女。却万万没有想到,那一夜舞厅里纸醉金迷,脂粉香绕,他醉得人事不省,被人搀扶着走出舞厅。懵懂里只闻到淡淡幽香沁入鼻端,温软的躯体倚靠身侧,陪着他上了车,进了门……他一头倒在床上,软绵绵,天旋地转,红绡香暖。
是醉里温柔乡,是梦中太虚境。那绵软的身子紧贴上来,耳畔呵暖,唇舌生香,有个渺渺语声在唤他的名字,“霍子谦……”
朦胧里睁眼,见着是她,竟然是她。
这是梦吧。
他懒懒地笑,抚上她姣好眉眼,一伸手将她拽入怀抱。她咬着唇,在他身下不住颤抖,唇角带笑,眼角含泪。随着他一件件脱去她衣衫,男子温暖掌心覆上她无瑕肌肤,她终于忍不住抽泣出声。他错愕抬眼,酒意惊散,昏蒙蒙看清她的脸。
真的是她,原来竟不是梦。
“是你!”他翻身下床,惊觉身在陌生的房间,自己衣不蔽体,她已罗衫半敞,云鬓凌散。她扬起妆痕模糊的脸,眼里分明有憎恨和不甘,“是我又怎样?”
他惊怒交加,心底蓦地腾起强烈憎恶。他恨这世上美好的女子为何都如此自轻自贱,不肯相夫教子,偏要化作红尘万丈里的妖精鬼物,去勾引迷惑有妇之夫,将他们从妻儿身边勾走,如同那中国夜莺啄走父亲的眼,令他看不见身后妻子的泪,看不见儿子的苦。
“滚出去!”他冷冷看着那曾令他动心的女子。
她却放肆地大声笑起来,笑出眼泪,笑得喘不过气,“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被彻底激怒,哪怕她是仙女也不屑再看一眼。“随便你是谁,都给我滚!”他狠狠拽起她,打开身后房门,将她推了出去,捡起散落地上的衣衫一并掷出门外,“滚——”
房门重重甩上,屋里骤然安静下来,他弯下身去扶桌呕吐,再不理会门外的动静,依稀似听得女子的哭泣,旋即再无声响。他颓然倒在床上,头疼欲裂,昏昏睡去。
醒来,是因为脸上一记火辣辣的掌掴。父亲盛怒欲狂的脸映入眼中,他揪起他衣领,将他狠狠抛向床头。额头在床柱撞出巨响,撞得他眼冒金星,左右侍从拼尽全力也拉不住暴怒的霍仲亨。他挣扎着下床,想要捡起衣服穿好,却被父亲抬脚踹倒在床尾。对面的穿衣镜里清晰映出他狼狈不堪的模样,半身赤|裸,脸颊还残留着猩红唇印。
“畜生!”父亲气得已忘了如何开口,良久只说得出这两个字。
他记起昨夜险些做出的荒唐事,抬眼朝父亲冷笑,“你能金屋藏娇,我就不能寻花问柳?”父亲的脸色铁青得可怕,令他有一种报复得逞的快意,却又有些惶恐,但下一刻从父亲口中说出的话,骤然令他周身凝结,如坠寒冰地狱。
“她是沈念乔,是你继母的亲妹妹!”
他如罹雷击。
——她说她叫乔茜;
——她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刹那间心底空白一片,父亲说些什么,全然听不清楚。只在父亲转身之时,他才从宿醉与震骇中稍稍清醒,哑声挣扎道:“不,我没有……”
但父亲已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并不给他澄清的机会。父亲将他当作囚犯一般看管起来,命人押送他立即启程去国外。名为求学,实则将他这辱没门楣、忤逆不孝的儿子远远流放。他途中装病,趁侍从不备逃跑,从此改名换姓在北方一带躲避,辗转多时才又回到北平。那名叫念乔的女子也就此再未谋面,只听说病了一场,早已被送回老家休养……想来怕也是和他一样,被打发到不为人知的地方去了。
“她就此发了疯?”子谦的声音听来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低哑迟疑,仿佛拖着沉重枷锁。
他抬眼望着对面沙发上的父亲,满目都是痛苦之色,“是我毁了她?”
“子谦。”霍仲亨看着他的眼,缓缓道,“当日是我错怪你,你并未冒犯念乔,这件事上我应向你道歉,请求你的原谅。”
“你怎么知道……”子谦呆怔,喃喃道,“可是她依然变成这个样子,还有她的脸,为何也毁了?”
霍仲亨将杯中的酒仰头饮尽。“我和念卿有许多仇家,其中有一帮复辟党徒,曾勾结日本人,利用念卿为他们谋取情报。念乔因儿女之情与念卿翻脸,对我也十分记恨。她的心上人,叫作程以哲,是个十足卑鄙的小人,一再利用她报复念卿。念乔被程以哲悔婚之后,离家出走,受到那帮仇家的唆使。他们利用她向你下手,意在制造丑闻,向我发难……当晚你没有中计,将念乔赶出了门。那帮人恼羞成怒,索性绑走念乔,将她凌|辱折磨……”
子谦沉重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仿佛在黑暗中大口喘气。
窗外天色已暗下来,书房里没有开灯,沙发上父子二人的身影都被罩在昏暗里,脸上蒙了沉沉的阴影,看不清彼此神色,死寂的书房里只有壁钟嘀嗒。良久沉默之后,霍仲亨沉声开口,“等我逮捕到那帮畜生,审讯出前后内情时,你已经离家逃走,三年间音讯杳无,我始终没有机会当面向你道歉。念卿同我,都不愿将后来发生的事告知你,这不是你需要承担的罪责。”
父亲的语声低沉,是他从未听到过的慈爱温暖。“你就要成婚了,一个男人自成婚之日起,便算真正成人,你再也无需以霍仲亨之子自称,往后你就是你,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担负你应担负的责任,弥补你能弥补的过错,不需再羁绊的旧事,就都忘了吧。”
昏暗中,子谦依然是沉默,只听他急促气息良久才平稳下来。“父亲,我明白了。”他站起身来,深深低下头去,一字一句说出那从未对父亲说过的三个字,“谢谢您。”
父亲没有回答,只是站起身来,张开有力双臂将他紧紧拥抱。“去看看四莲的伤。”父亲送他到书房门口,打开了灯,目光里有融融暖意,“她以弱质女流之身,敢为你阻挡危险,这个女子值得你一生相守。”
子谦脸上浮起一丝笑意,低了头,向父亲告辞退去。缓步穿过走廊,夏日傍晚的风里有青草与花的香气,从廊上长窗望出去,依稀可见草坪上仆佣们仍在为两日后的婚礼布置忙碌……婚礼,将是他走向另一段人生的起点。四莲的房门前,子谦驻足,微微闭了闭眼,刹那间眼前有谁的面容掠过,只那么一晃,便再也捉摸不到,终究是要永沉记忆深处了。
他抬起手,正欲叩上房门,那门却从内打开了。四莲站在门口,抬眼见到他,怔怔呆住。
“子谦少爷。”
“叫我子谦。”他低头看她白皙的脸和红肿的眼,显然是刚哭过的样子,一时也不多问,只淡淡笑道,“你正要出去吗?”
四莲低垂了脸,不知该说什么。子谦握住她的手,查看她臂上伤处,柔声问,“伤得厉害吗?”
四莲摇头将手抽了回去,将一条链子交在他手里,“这是那位姑娘的东西,大约是混乱里被我扯掉了,正想拿去还给你。”
“你可不能这样称呼她。”子谦微微一笑,“她是夫人的亲妹妹,你我应当称她一声乔姨。”
四莲啊一声抬起头来,眼里满是惊愕。子谦只是笑,顺手接过那条链子来瞧,见底下坠着个心形坠子,便以指尖抚上去,漫不经心笑道,“这倒好看。”
嗒一声,坠子应声弹开,却是一个小小的相片夹子。四莲也好奇地凝眸看去,见是一男一女的合影,女子甜美鲜妍,依稀是那疯女模样,身旁男子戴了金丝边眼镜,长身玉立,风度翩翩,却不认得是谁。
“是他!”子谦脱口惊呼,蓦地变了脸色。
四莲愕然,却见他攥了链子转身便走,急匆匆奔向父帅的书房。
毫无疑问,此人正是程以哲。
子谦回想在光明社所见到的那个人,“他蓄着须,瘸了一条腿,总戴着副低檐帽,架黑框圆片眼镜,容貌身形和照片上相差无多。他在北平期间使用了好几个假名,我只知其中一个化名是卢平。”
霍仲亨淡淡道:“制造东华楼爆炸案的卢平。”
子谦与薛晋铭闻言皆是一惊,“东华楼爆炸案是他做的?”
当年北平东华楼发生的爆炸案,当场炸死一名外交官员和两名随从,伤及数名路人。真正的刺杀目标是外交部总长,所幸他当日因事来迟,逃过一劫。此案轰动一时,逮捕疑犯达四十余人,真正元凶却逃脱法网。警备厅只获得一条秘密线索,得知此人曾用过卢平的化名,其余一概不详。想不到光明社自那时起已开始制造暗杀。
如今新内阁政府为获得民心,大力抨击前任内阁的专制,一力提倡尊重教育,保障言论与文化民主,放宽对学社的限制,收回了警备厅以往可以动辄查封学校的权力。光明社便趁此以诗社为幌子,隐匿在各处学府之中,行迹诡秘难寻。
薛晋铭蹙眉回想,当年的程以哲在他印象中只是一介书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遇事不自量力,偏激狭隘令人生厌,但究其本心,总还是一腔热血,何至于走到如今这地步。
“怪只怪我当初手软。”霍仲亨缓缓开口,眼里似有一丝复杂之色转过,旋即没入寒霜似的神情里。身后灯光映上他鬓角霜色,侧脸望之有如铁铸。
薛晋铭抬眉看向霍仲亨,当年方继尧倒台,他被免职,霍仲亨一手接管军政大权,随即将程以哲从监牢里释放。若说程以哲要记恨,也当记恨逮捕刑讯他的“元凶”薛晋铭。
“你将他无罪开释,公开恢复他的名誉,已十分对得起他。”薛晋铭疑惑道,“他记恨念卿尚可算因爱生恨,与你又何来仇怨?”
“要说这仇怨……”霍仲亨一声冷哼,“他自称投海自杀,实则逃亡求生,他若再不逃走,便不只一条腿被打瘸,只怕命都要丧在同党手里。”
当年方继尧和李孟元勾结日商的证据,被念卿利用程以哲披露出去,程以哲却因此歪打正着成了正义报人化身,被激进分子奉为英雄。自出狱之后,激进分子与他频频接触,更看上他与大督军即将攀上的亲事,暗中将他当作重要棋子部署,利用他对念卿的怨艾,说服他接近霍家获取情报。
彼时正值时局纷乱,抵制日商闹得沸沸扬扬,有日本商团参与修筑的铁路也遭到破坏。那铁路实则仍由政府所掌控,民众却不明内情,受激进分子挑动,铁路工人罢工,妨碍铁路修筑;更有人往铁路局投掷炸弹,闹得人心惶惶……此事早已令霍仲亨震怒,此前与方继尧之争令他分身乏术,随后程以哲对念乔的接近,却成了送上门的契机。
对于程、沈的亲事,霍仲亨不动声色,暗中将计就计,引程以哲入瓮,顺藤摸瓜牵出他身后激进党人的线索,待程以哲觉察不妙,为时已晚——连同他报馆同仁在内的十余名激进分子一夜之间尽被逮捕,仅有程以哲的知交好友夏杭生一人逃脱。夏杭生与激进分子领袖交往密切,逃脱之后向激进党人发出警告,称所有被捕同伴都是遭到程以哲的出卖。恰在此时,霍仲亨顺水推舟,隆重宣布了程以哲与沈念乔的订婚消息。程以哲陷入孤绝境地,被同伴视为叛徒而遭追杀,走投无路之下恨绝了霍仲亨与沈念卿,不惜悔婚留书,以自杀假象逃亡,借念乔之手报复念卿。
以程以哲区区心机,想要报复沈氏姐妹,却忘记了念卿身后有一个手段强横的霍仲亨。
“可惜当日被他逃走,这一回,看他还能逃去哪里。”霍仲亨面无表情,语意中肃杀毕现,令子谦也闻之生寒。
“那,当年被捕的激进分子,父亲如何发落的?”子谦迟疑探问。
霍仲亨淡淡扫他一眼,“枪毙。”
子谦窒住。
薛晋铭却蓦然问道:“程以哲这件事,念卿至今不知?”
霍仲亨硬声道:“她无需知道。”
子谦惊愕,“父亲,你……”
霍仲亨沉了脸色,纵是一身儒雅长衫也掩不住眼底铁血之意,“她向来心软,处处忍让不懂事的妹子,若真让程以哲娶了念乔才是后患无穷。”
子谦素来厌恶他这大军阀的专制做派,一时隐忍不住,冲口道:“父亲,这事是你偏激在先,枪毙所有人也做得太绝!”
“放肆,你懂什么叫偏激!”霍仲亨动怒,子谦还欲反驳,却被薛晋铭出言打断,“都已是过去的事了,偏不偏激都无关紧要,我看眼下多事之秋,还是不要让念卿知晓为好。程以哲既然恨你入骨,这光明社又有了陈久善撑腰,万万不可小视。”
“许铮和顾青衣已查出光明社多处据点,对首脑人物已有掌控,一举铲除并非难事。不过——”霍仲亨怒色稍敛,浓眉扬起,陡然有杀机迫人而来,“我要的是斩草除根!”
“你指陈久善?”薛晋铭目光闪动,“你要借光明社之事向陈久善发难?”
霍仲亨唇角一丝笑纹如锋。然而子谦只觉背脊生寒,原来父亲明面上令他协助调查,暗中早已对此事了如指掌,所谓的调查不过是做一做官样文章,实则杀心已下。“父亲,你真要对光明社赶尽杀绝?”子谦定定望住父亲。
薛晋铭肃然接口道:“子谦,光明社已不是当初的诗社,这是一帮真正的危险人物。”
“可这其中也有热血学生,全然不知究竟,都是被陈久善和程以哲利用!父亲一旦动手,则全都免不了杀身之祸,必然令无辜者为恶人殉葬!”子谦情急之下站起身来,“请父亲务必三思,一个念乔的例子已经足够,不要再令更多人……”
“你说什么混账话!”霍仲亨大怒,拂袖一掌挥出,将身旁瓷雕台灯扫落在地。
一声裂瓷重响在静夜里听来惊心动魄。薛晋铭来不及阻拦,身后却陡然传来哇的一声大哭——
竟是霖霖。她不知什么时候躲在门外,偷听到父亲与哥哥的争吵,好奇探头来看,恰撞上霍仲亨扫落瓷雕,那碎瓷片飞溅起来,堪堪从她下巴划过,竟划出一小道血口。
霍仲亨见伤及女儿,顿时呆了,慌忙上前抱起霖霖,对门外侍从怒道:“谁让大小姐进来的?”侍从吓得说不出话,平日大小姐进出书房一向无碍,是唯一不需通报的人,谁想到今日却撞上这样的祸事。
霖霖伏在父亲肩上大哭,慌得霍仲亨什么也顾不得,抱了她急忙叫医生来。薛晋铭也连声催促仆佣拿冷水毛巾来为大小姐止血,连那只跟在霖霖身后满屋子乱逛的黑豹见小主人受惊,也龇牙冲人咆哮……一时间众人围着霖霖乱作一团,倒将子谦忘在书房里无人理会。
望着父亲与霖霖远去背影,子谦落寞垂目,只见一地瓷白碎片。幼年每当被母亲责打罚跪,也曾暗暗企盼父亲的出现,企盼那宽厚肩膀给他片刻倚靠与安慰……一年年一岁岁过去,直至母亲亡故,他也长大成人,这个心愿再无可能实现。子谦缓缓俯身,将地上碎片拾起,一片片放入掌心。
眼前光影不觉一暗,有人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抬起头来,见四莲提了素缎长裙,全不在乎淑女仪态,就在地上屈膝跪坐下来,和他一起捡拾地上碎片。子谦看着她乌黑发丝从脸庞滑落,心头不觉一软,捉住她的手,“这种事不需你做,让下人收拾便是。”
四莲抬头,眉弯如月,“那你为什么要捡?”
子谦怔住,喃喃道:“我捡着玩。”
“我同你一起玩。”四莲一笑露出雪白的两粒小虎牙,俏皮神情仿佛是在哄个孩子。
子谦怔怔看她,第一次觉得有小虎牙的女子如此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