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廿七日,内阁突然下令撤去东北靳义明、吴云鹏二人军职,急调佟岑勋部回师进驻,撤换相关将领二十九人,并以渎职滋事罪名将其中一十七人逮捕,移交军事法庭裁处。靳、吴二人意欲在日本支持下起兵宣布独立,反对废督,却被这一击打得措手不及,只得仓皇往山东逃窜。途中遭遇霍仲亨部截击,被打得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此次亲自率部截击的正是少帅霍子谦。靳义明兵败被俘虏,吴云鹏则抛下亲族部属,只身逃往日本避难。
五月五日,霍仲亨宣布所辖五省废除督军一职,将全省军政划为九个卫戍区;自任卫戍总司令统一管束地方;成立军务善后处,解决裁军善后等相关要务,并亲任军务善后督办;各部属将领暂居原职,以稳定军心为首要。随后他又宣布新的电令,限各卫戍区长官六个月筹办裁军善后方案,酌定消纳方法,以为士兵异日谋生之计。其余各军饷及军事项经费,仍在税项下支取;各地军法暂依旧制,俟联合政府成立,再依新宪为准。自废督日始,军费较前有减无增。
五月七日,内阁颁布废督令,北方各藩镇即日改制。电令一出,举国震动,舆论大哗。
巨变来得比预期中更快更迅猛,辗转呼吁多年的废督之声不再是空谈。五月九日,南方军政府临时大总统兼三军大元帅公开致电霍仲亨:“废督之举利在千秋,唯牺牲个人权利以致国者,君实为当世第一人。愚诚叹哉!”
至此,废督之议终成定局。
在中国大地上叱咤风云多年的“督军”,似乎一夜之间便要退出历史舞台,成为过往烟云。然而,南方第一大报章率先在次日打出巨大醒目标题:“欺世盗名,玩弄民意,废督空谈终成笑柄”——报人撰文直指霍仲亨玩弄权柄,欺世盗名,假借废督抬升个人声望,却毫无实际诚意,所谓废督不过是一次独裁戏法。按电令中所言,重新划定卫戍区之后,总司令仍由原先的督军担当,包括军务善后督办也是督军亲任。幕前幕后权力仍抓在他一人手里,各级军官基本也没有变迁,若用一句话以蔽之,那就是:除了督军变成将军,其余该怎样还是怎样。至于六个月为期的裁军缩银,此时看来,也是一纸空谈,遥遥无期!虽也有报章指出,废督是长远之事,应循序渐进,从上至下逐层推行,有霍仲亨以身作则已是了不起的开端,在动荡现状下,暂不放权是稳定军心的必然之举云云……但这种声音,比起铺天盖地的非难质疑,实在太过轻微,远不足以消弭世人的失望愤怒。
所谓“三人成虎,积毁销骨”,国人向来善疑,有好事不见得肯一呼百应,有坏事则必定蜂拥而上。如是一夜之间,霍仲亨从众望所归,变成众矢之的。
将军府一墙之内,鲜花着锦,芳菲正盛,满目春光绚烂夺人,分毫不受外间风雨人言影响。进进出出的仆从丫鬟忙碌不休,楼上走道里已堆满大大小小行李箱子,管家仍在指挥着下人将更多物件收拾装箱。
后院里浓荫浅碧,花树掩映,却是一派宁静。仆佣远远候在廊内,进出端茶送水也小心放轻了脚步,唯恐惊扰了午后清幽。茵茵浅草铺满庭中,海棠树下悬着秋千架,缠绕在架上的花藤须蔓袅袅,随风而颤。秋千架下设了青藤贵妃榻和一把西式长椅。穿淡青衫子,垂着两条粗黑发辫的丫鬟将一盏刚沏好的万寿龙团轻轻搁在四少手边藤几,朝他低低一笑。这是他偏好的茶,每日登门必喝。这阵子他每日都来,将军和夫人早已将他视作自家人,无需讲究繁冗礼数。
青藤贵妃榻上的夫人斜倚锦靠,拢着面纱,拿绢扇遮了半脸,与四少离得有些远。李斯德医生戴着听筒凝神在她背上听了半晌,微笑点头,又从诊箱里取出注射针和药水。女仆从旁看着那长长的针头,不觉瑟缩,夫人却已习惯了,顺从地伸出手臂,任女仆帮她挽起袖子。
她越发瘦了,白皙如雪的肌肤下,淡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针头扎进去,薛晋铭眉头也随之一紧。医生转头用德语和他说了什么,他目光便是一亮,熠熠如星子,“看来这静息疗法还真有用,医生说你状况不错,至少没再加重。”
念卿微微一笑。薛晋铭欣然道,“等送你回到家中就更好了,海边空气洁净,气候温暖,最宜休养。”
“晋铭,这真的不必。”念卿无奈而笑,虽不指望能在这件事上说服他,却仍想劝上一劝,“你既已经接受南方的军职,还是早些过去就任为好。我又不是没人护送,这路上医生仆佣还少得了吗,哪里需得你再专程送一趟?”
薛晋铭打断她的话,“没错,你有的是侍从前呼后拥,但朋友,只得我一个。”
念卿无话可驳,默了片刻,轻叹道:“你又这样不顾轻重。”
他深深看着她,“没有什么能比你重要。”
“傻话,你当然有更要紧的事,你的理想抱负,这些难道不重要吗?”念卿蹙起眉头,似乎真有些生气了。她为他着想,他自然是懂的,于是也不分辨,只淡淡地笑,“等将军在北平的要务了结,赶回你身边,我自然就会离开……况且他不是应诺在霖霖生辰之前赶回吗,短短时日耽搁不了什么,你放心。”
念卿叹息,“可是晋铭,你这样做,有没有想过方小姐的处境?”薛晋铭脸色一黯。
她却止住语声,没有再说下去。薛晋铭抬眼看去,却见是霍仲亨回来了,正大步从廊内而来。身后还跟着侍从,一面走一面向他请示着什么,霍仲亨脸色阴沉,在不远处立住脚,回身厉声呵斥那侍从,“这还有什么可斟酌,该毙就毙,军纪国法是用来讨价还价的?”
侍从噤若寒蝉地退下。
念卿从榻上起身探问,“这又是做什么,一回来就杀气腾腾。”霍仲亨回身,见她微扬了脸,风吹起面纱,鬓发肩头都沾上细碎落英。
“没什么,小事一桩。”霍仲亨笑了笑,迎着她执意追问的目光,只得回答,“刚处决了靳义明。”
薛晋铭闻言一惊,念卿也微微变了脸色,“靳义明是佟帅的部属……”
霍仲亨抬了抬眉,倨傲尽显,“那又怎样,姓靳的带头抵抗废督,兴兵独立,我就是要杀一儆百,以儆效尤!”
“你嫌到处树敌还不够多吗?”念卿怔了半晌才说得出话来。
“我对这帮人已足够客气!”霍仲亨原本就阴沉的脸色越发铁青。当日一纸急电打断了府中午宴,传来靳义明与吴云鹏等人图谋独立,反对废督的消息。这个变故令霍仲亨不得不重新衡量局势利弊,虽然以他不甘妥协的个性,宁愿付出重大代价,也要将“腐肉”一刀剜尽。然而,内外交困的局势与军中人心的浮动,迫使他正视念卿的担忧,与薛晋铭提出的缓行建议,最终妥协于现实,颁布了令舆论大失所望的废督令。
比起外头的骂声一片,更大的煎熬来自内心。他恰恰是比任何人都更不愿看到这妥协的后果,却又不得不做出妥协的决定。
“这一次,我是真的将自己推上国之罪人的刑台了。”发出电令的前一晚,他向她说出这句话,明知不可为,亦为之。
这世上,唯有她明白他的苦楚。但她宁愿看到这个结果,哪怕是妥协,哪怕是不甘。废督令得以颁行,他在北平的政务也暂告段落,得以返回南方整饬裁军善后事宜。眼下还遗留着一些繁琐政务,需耽误些时候,子谦也还没有回来。她一心等着他忙完这些事,一同回去,可是他等不及,一刻也不愿耽误,只想尽早将她送回温暖的南方。
不是他不能等,是她的身体不能等。这个病,来得措手不及,仿若一夜之间将他和她头顶晴空遮满乌云。霍仲亨不愿再多谈论政事,转向一旁的医生,淡淡岔开话题,“今天怎么样?”他握了念卿的手,“大夫检查后怎么说?”
“很好,有好转。”薛晋铭笑着替医生回答。
霍仲亨喜上眉梢,连声道:“你看,我就说没什么大不了,这点小病算得什么,等回去好好养一阵子,不又活蹦乱跳才怪!”念卿被他的话逗得笑出声,不留神呛了风,又是一阵咳。
薛晋铭忙要去拍她后背,却几乎与霍仲亨同时伸出手。霍仲亨的目光投过来,与他交汇,二人心照不宣,眼中俱有忧色。医生已证实念卿被梦蝶过上了肺结核。
迄今仍没有任何药物或手术能有绝对把握治愈这病症,在贫苦民间,染上痨病便意味着一只脚已踏入鬼门关。纵然是豪门富家,也有许多人因这个病无可救药。能在这个病里存活下来的人,并非没有,只有少之又少。一半赖于药石见效,一半赖于自身生命力的顽强。所幸念卿的病发现得早,并未如梦蝶一般病入膏肓,大夫给她的方子见效也极快。她是从鬼门关里一次次闯过来的人,幼年挨过了肆虐贫民区的伤寒和疟疾,又逃脱了狱中绞刑和饥寒,再从复辟者与日本人的魔手中逃生,复又躲过刺杀遇袭;即便父亲早亡、母亲惨死,连她全心呵护的妹妹也遭遇那样的不幸……唯有她依然不折不挠立于他的身侧。
当年族公极力劝他休弃这个女子,曾搬出命数之说,称她命格刚硬,有克亲之虞。霍仲亨从来不信鬼神命数这些虚妄之谈,直到如今方肯相信,也宁愿相信,只愿她当真命格刚硬,能克制一切灾劫,纵然将这灾劫应在他的身上也好。
“李大夫这静息疗法,听着玄乎,看来倒是真有效!北边气候不好,这时节又多柳絮,对你养病不宜。这两天你就尽快启程,早点回去休养,也好早日好起来。”霍仲亨看着她,似乎急不可待,恨不得立刻将她送回千里之外的家中,只是手心里却将她的手攥得极紧极紧。
正值废督引起轩然大|波,南北和谈风云变幻之际,一向备受瞩目的霍夫人却突然离开北平,只身返回南方。这一异动,引起外间诸多揣测,霍仲亨与南方的微妙关系再次成为局势焦点。霍夫人启程当日,中外记者早早守候在车站,将去路围了个水泄不通,然而,直等到晌午也不见动静,原来早在前一晚,霍夫人携友人、侍从已悄然离开北平,一早从码头乘船离去。
船头风势劲急,清晨的风捎来潮湿雨意,海天处层云铺展,由鱼白至浅灰,仿佛是淡墨在天边匀匀染出。海风吹得面纱飞扬,发丝缭绕,念卿站在甲板栏杆后,眺望远处雨云,良久怔怔出神。
“要下雨了。”身后脚步声近,他来到身旁,静静陪她看那海天相接处一只海鸟翩然掠过。
念卿并未回头,默了片刻,淡淡说:“你走的那日,也在下雨。”
薛晋铭沉默。恍惚里今夕何夕,那一天,码头雾雨迷离,她远远目送他孑然远去……转眼三四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也不过一千多个日夜,兜来转去似乎一切都已改变,可他和她竟还能站在一起,同看海天渺渺。那些悲酸辛苦的记忆,在这一刻如怒潮冲上岸边,渐平渐缓,终化作无声无息的泡沫,远远荡开在一望无际的海岸。余下的,唯有宁静与释然。假使这船再也不停,就这样行驶下去,在无边无涯的海上永久漂荡,那会是梦中的极乐。
“中午停靠安平港,再乘车绕过省城,傍晚之前就能抵达。”他淡淡一笑,转开了话头,“这样虽费些周折,总好过一路滋扰。”
霍夫人今日抵达的消息早已传开,码头上少不得里三层外三层的记者。正值风头浪尖的时候,她患病的消息不愿被外界得知,以免另生枝节。霍仲亨将她托付给他,他不辞千里护送她返家,如同上一次舍生冒死将她送回霍仲亨的身边。这是两个男人之间的信任与尊重,亦是他与她之间超越俗念的友谊。
这一路,从北而南,在船上共度的时日也漫长也短暂。隔了诸多侍从、医护,真正单独相待的时候并不多。但他每日都能陪着她,能同她在甲板上散步,各自沐着阳光海风看书,偶尔说说笑话;他指给她看鱼跃鸥翔,看晚霞朝日;兴致好时,她低声哼唱婉转的歌谣,用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夜里苏醒的“中国夜莺”,歌声在宁静的海面飘散,如同浪涛声里海妖的低吟。
“晋铭。”她开口唤他名字。他静静等她说话,等了良久,耳边只有海风吹过的声音,交织浪涛起伏的旋律。
“谢谢。”她半垂眼帘,并不侧首看他,低低的一声,以从未有过的郑重态度道出。
薛晋铭良久不能出声,伫立在风中,仿佛神思已被风吹散。终究不知是从哪儿找回来的声音,涩哑低迷,他喃喃地答:“这两个字且留着吧,往后你要说的时候还多。”
念卿一笑,转头掩唇,再一次剧烈呛咳。他慌忙去扶,她却猝然转身,扶了栏杆快步往舱室里去。船身在海风里微晃,她一个踉跄,跪倒在甲板上。身后一双手伸来,及时将她挽住,二话不说将她横抱起来。他的臂弯坚实有力,衬衣下透出暖暖体温,心跳的声音比她更急更促。
薛晋铭大步奔回舱室,连声急唤大夫。随行的李斯德大夫赶来,她已咳得几乎窒息,直至注射了针剂,方才渐趋平缓。
药力令她沉沉昏睡过去。留下两名女看护陪伴在床边,大夫与薛晋铭退出舱室,沉默走向船尾甲板。
“目前在手术处理方面,只有肺部压缩被证实是确切有效的手段,危险性也很高,大多数人不愿意冒险尝试人工气胸疗法。”李斯德点燃烟斗,一边走一边沉吟道,“照霍夫人现在的情况看,保守的静息疗法只能延缓病情恶化,一天天拖下去,治愈的希望越来越渺茫。”
“这个方法假使失败,会怎么样?”薛晋铭沉声问。
李斯德沉默片刻,“霍夫人说,她乐于挑战危险。”
薛晋铭一惊驻足,“你将这想法告诉她了?”
“她作为病人,有权利知道一切。”李斯德扬了扬眉,深蓝眼睛里透出德国人固有的坚持。
等候在码头的黑色车队一早摘去了车牌,随行侍从皆着便服,饶是如此仍被无孔不入的新闻记者尾随发现。戴了面纱的霍夫人,身在仆从簇拥之中,远远看去依然醒目。她被仆从搀扶走出舷梯,身形更加清瘦,步履间显得憔悴。有眼尖的记者骤然发现,陪伴在霍夫人身旁的友人竟是薛四公子,旋即相机咔嚓,拍下了薛四公子搀扶她上车的一幕。只见前后各两部车子开道护卫,霍夫人与薛四公子同乘中间一部车扬尘而去……翌日报章铺天盖地俱是这暧昧香艳的消息。
终究还是回来了。五月熏风拂暖,车子飞驰在傍山临海的路上,昔日熟悉景致一一掠过眼前。
薛晋铭凝望车窗外,一时有些恍惚。入目绿荫葱茏,各色繁花开满山壁道旁,一路上烈烈夺目的木棉树,仿佛团团火焰绽在枝头。此间的木棉比南国开得要迟,每当看见南国的木棉,他总想起她……身旁念卿已沉沉睡着,疲惫地靠了椅背,苍白脸颊透出病后潮红。蜿蜒道路盘山而上,直抵山顶,那临海而筑的豪宅隐现于绿荫之间,屋顶白石雕花已隐约可见。那便是传闻中的“茗谷”——当年大督军霍仲亨一掷千金,买下海滨半山风景绝伦之处,聘请名师张孝华设计修筑了此处别墅,送给新婚夫人作为结婚礼物。
“到家了。”念卿不知什么时候已醒来,转头对他柔柔地笑,“晋铭,这里便是我家。”
薛晋铭扶她下来,她欣喜地指给他看那一丛丛雪团似的白茶花,喃喃道,“我以为今年花期已过,再也见不着这些花开了……”
他扶着她臂膀的手,蓦然一紧,脱口道:“胡说。”
她淡淡一笑,仰首深嗅风中芬芳,“仲亨给这里取名茗谷,谷,有归隐林泉之寄寓。”
“茗,则取自白茶花的别名玉茗。”他接过她的话,微微笑道,“我也爱这花,还曾想,日后我若能有一个女儿,便也取玉茗为名。”
他与她四目相对,各自眼中笑意深浅,浮沉心绪却无痕可寻。白茶花期已将尽,莹白细碎的花瓣随风吹落,扬扬洒洒,铺散在门前一小段青石阶上,风里芬芳远送,远处木棉摇曳一树红焰,天际流云无声。
侍从仆佣远远迎出门来,从大门一直站到台阶下。
“妈妈——”脆嫩的童声骤然传来,念卿一震,抬头看向大门,忙叫人近前拦住。然而冷不丁侧面围栏上,一个小小的红色身影突然翻上墙头,手舞足蹈地就要扑向念卿。
女仆惊慌的叫声随之响起,“霖霖小姐,快下来!”
“拦住她!”念卿的惊叫声里,薛晋铭箭步上去,捉住那红衣小女孩的胳膊,如拎一只张牙舞爪的野猫,在她稚嫩愤怒的尖叫声里,将她从那一人多高的墙头拎下。
“坏人!坏人!”霖霖发辫松脱,长发乱如蓬草,身上脸上都蹭满墙上灰泥。薛晋铭刚要松手放她到地面,她扭头一口咬在他手背,手里拿着个小小的木削手枪不由分说照他打去。左右仆佣慌忙上前帮忙,左一个大小姐,右一个小祖宗的央告,可霖霖咬住薛晋铭的手背就是不松口。蓦听得夫人唤了声“霖霖”,余下的声音却被一阵咳嗽掩盖。霖霖一呆,抬眼见到母亲被人扶着,拿手绢掩了口,只是咳,咳得像要喘不过气来。
“妈妈!”霖霖终于松开薛晋铭的手,无视那渗出血丝的细小牙印,只顾挣扎着扑向念卿。念卿慌忙退后数步,冷下脸来,弱声道:“说过不许爬树翻墙,为什么又不乖?”
霖霖大声委屈道:“是夏姐姐不许霖霖来,霖霖有乖的!”念卿看向她身后,这才发现一直陪着霖霖的并不是保姆萍姐,而是四莲。
四莲一身白衫蓝裙,发辫剪短,俏皮地束起,额前略微烫了一点卷发,整个儿便焕然一新,浑然脱去了小城姑娘的拘谨,俨然一个文静清秀的新式女学生。见霍夫人这样看她,四莲早已羞红了脸,低头怯怯唤一声,“夫人。”
念卿微笑点头,却顾不上同她问候,霖霖已不高兴地闹起来,扭着身子定要扑向母亲身边。看着她急出汗的小脸,念卿心头一酸,眼眶也微微红了。薛晋铭看她面有不忍,唯恐她一时心软去抱孩子,忙一手揽了她,示意四莲抱走霖霖。四莲方一挨到霖霖,小姑娘就恼怒起来,张口作势又要咬人。念卿将脸色一沉,对霖霖硬声说:“你不乖,这个脏样子还咬人,妈妈不想抱你!”
听得她这样说,霖霖呆了,摸摸自己一脸泥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渐渐浮上泪水。四莲俯身来抱她,她将脚一跺,扭头转身就跑,一溜烟跑进大门不见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