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苗腾起,点燃又一支烟,青色烟雾在眼前氤氲出奇异幻景,袅袅似谁人舞影。
“四少,船快开了。”老仆人一手提了皮箱,一手替薛晋铭撑着伞,忍不住低声催促。最后一批旅客也已登船,入闸口渐渐没有了人,船员都已回到船舷口,只等第三声汽笛响过,便可锁闸开船。大概四少已是最后一位未登船的乘客,老仆人再是不舍也只得催促他动身。
四少却只是慢慢地抽着烟,神色里略有倦意,也看不透他在想些什么。老仆人猜想,大概是在等什么人,可是又不像……四少已在这背静的转角处站了许久,只是抽烟和瞧着远处海面出神。若是等人,人家来了也找不着他。老仆人望着那落寞身影,见海风吹动他灰色大衣下摆,心里无端一阵难受,想来四少还是不舍得走罢。
“等您到南边安顿好了,就给个信,我还过来侍候您。”老仆人喃喃说得一句便哽咽了。薛晋铭转身看他一眼,从他手里接过了皮箱,拍了他肩头淡淡一笑,“好,你回去吧。”老仆人犹有不甘,又急急恳切道:“我好多年没回去,回老家也住不惯,您要是不嫌弃,我这把老骨头还能跟您几年。”薛晋铭笑着侧过脸,不让老仆看见他牵强笑容,再回头已恢复素日倜傥神色,轻慢里带笑,“又来啰唆,这次回乡下好生享福,你这把老骨头也该歇着了。”老仆黯然无言以对,听得薛晋铭又问他回乡的钱够不够,忙不迭点头说够了够了。
“那就好,我走了。”薛晋铭一笑转身,说走便是走,没有半分拖沓留恋。外头急雨扑面,飒飒湿了他一肩,老仆人追上去递伞给他,执意要看船开了才肯走。薛晋铭突然就沉了脸色,淡淡将伞挡开,“我不喜欢有人看着走。”
老仆怔住,撑了伞立在原地,看他孑然一身走进风雨里去,一步步过了闸口,登上舷梯……那一袭灰色大衣的修削身影,裹了蒙蒙雨雾,就此行得远了。
远了,终于远了,想再瞧得清楚一些,却只是越来越远……念卿不愿眨眼,怕一眨眼就再看不见这身影。然而眼前一切终于模糊,一点泪,凝在睫间却不肯坠。
那远去背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挺拔潇洒,不似走在凄风冷雨里,倒似走在衣香鬓影间。
这样的四少,来时去时一般从容,不需要任何人同情,怜悯反倒是对他的羞辱。
第三声汽笛响起,轮船徐徐离岸。
船身驶动的第一下颠簸,似剪刀咔嚓落下,终于剪断心底最后一丝幻念。
想见到又怕见到,明知那人不会出现,仍不免痴妄一场。
船舷边挤满了人,争先恐后向岸边送别的亲朋挥手。薛晋铭穿过其间,头也不回,再未向码头看上一眼。船离岸边,码头上送行的人也渐渐散了,送别的场面本就是一时的情切,再难舍的离别也一样会过去,转身又是新的笑脸。
薛晋铭到舱里搁了行李,出来见船已掉头,一时却未驶远,只等避让另一艘入港轮船驶过。而方才挤在舷边恋恋不舍的人们已忙着对舱室陈设挑剔评点,岸边送别的人早已散去。薛晋铭闲闲将手插在大衣兜里,倚了栏杆看海面起伏,看船徐徐掉头驶向南面。
人散了,船开了。
念卿缓步走到外头来,沐在淋漓雨里,默默看船驶远。
找得快要发疯的侍从终于远远瞧见她,忙不迭让司机按响喇叭,自己撑伞下车,疾步赶了上去。司机只怕沈小姐没看到,一个劲将喇叭按得惊天动地。
薛晋铭听见岸上隐隐的汽车喇叭声,不经意间回头看去——
码头空旷,雾雨迷离,一抹淡淡人影遗世独立。
醒目的黑色轿车驶近她,有人撑伞上前,似在极力劝说什么。
她转身走到车前,却又回头,定定望向这里。
一只白色沙鸥,掠翅划过海面,鸥鸣呖呖。
“念卿。”薛晋铭张口,终于唤出这个名字,却只喃喃在唇齿间,几近无声。
轮船破浪急驶,越行越远,将岸上景致渐渐抛在后头。眼前视野渐宽、渐远、渐淡……终于模糊了她的身影,模糊了雾雨缠绵,模糊了一天一地。
高跟鞋的声音一路从楼梯上传来,直到书房门口停下。
霍仲亨系着睡袍坐在沙发里,低头看报,手里稳稳端了薄胎青瓷茶盏,连眉毛也未抬一下。念卿倚着门框静静看他,也不知该说什么,鼻端却是越来越酸。看四少走,泪水并未落下,回来这一路,与那离去的人背道而驰,也未落泪。直待到了家,见了他,看他安稳地坐在壁炉边喝茶看报,好像一早在这里等她,永远会在这里等她……终于,泪意无可遏止。
霍仲亨叹了口气,搁下报纸,朝她伸出手,“过来。”
念卿走过去,猫一般温顺地伏在他怀里,慢慢开始抽泣,终于泣不成声。
“仲亨,我不明白。”她抬起泪眼望住他,“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为什么还这样难过?”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霍仲亨目光深邃,半是无奈半是了然,“好了,你已做得足够,不要哭了!”念卿默然点头,忍回眼泪,朝他露出一个微弱笑容。霍仲亨眉头一皱,火头刚冒上来,便被她盈盈目光熄灭——她竟用这种眼神看他,眼里满满都是依赖。
“看什么,我又不会走。”霍仲亨没好气地笑起来,狠狠托起她下巴,手指揉进她发丝里,“算了,要哭就哭,别这样看着我!哭过这一次,以后再不许伤心!”
他孩子气的恼怒终于引得念卿破涕为笑,笑里仍有眼泪扑簌簌落下,却已不是悲泪。
她的泪水坠落他掌心,又渗出指缝,温温热热,酥酥|痒痒。
霍仲亨深深看她,第一次默许他的女人在他面前为另一个人流泪。
只因这是她的酸楚,她的无奈,因而变得合理,变得可以容纳。
这不可思议的感受,或许便是他们所谓的爱了……霍仲亨一时喟然,只将念卿紧紧拥入怀中。她柔软长发在他掌下散开,凉凉滑滑似青色缎子,握在手里有一种安恬的感觉。壁炉里偶有火星爆开的轻响,除此只有一室宁定和她细匀悠长的呼吸。她就这么蜷在他怀里,渐渐沉静睡去,睫毛下还凝着一点泪珠。他将她抱到床上,动作极轻缓,似捧着一朵盛开在掌心的睡莲。
念乔下午来时沉着脸,直上二楼找念卿,却被桂珍挡下,说夫人早上出门着了凉,这会儿还在休息。见念乔面色不豫,桂珍便笑着打趣道:“这是怎么了,又同程公子吵嘴吗?”念乔咬唇,从手袋里掏出个叠得四四方方的东西掷在桌上,闷声仍不说话。
桂珍好奇拿来一看,却是张半皱的报纸,展开只瞄得一眼,顿时变了脸色。那上面赫然一张醒目照片,正是戎装的督军和一身男装的念卿。底下粗黑大字的标题写着“气短可是真英雄,情长终究小儿女”——饶是念书不多,桂珍也读出这句话里浓烈的讽刺。
“这是哪来的?”桂珍吃了一惊,左右看看,急忙将报纸揉了,“这种东西你怎么敢带进府来!”念乔涨红脸,忍着气说:“这是北平的报纸,上面还有更难听的。”桂珍啐一口,两下撕了报纸,愤愤数落道:“臭穷酸尽会靠笔杆子毁人,这种东西还巴巴地拿来给她看,你也是个不省事的……哎,你怎么会有北平的报纸,谁给你的?”见桂珍一脸狐疑,多半又疑心到程以哲头上,念乔没好气地看她一眼,“刚去车站接了个同学,人家从北平回来,捎张报纸路上看看有什么奇怪。”提及同学,念乔忽然想起件蹊跷事,“今儿在车站还遇见个奇怪的人。”
“有多奇怪?”桂珍随口问道。
“那人好像也是学生,挺英俊的样子,跟我同学坐一个包厢,起初还客客气气帮我们提了行李,后来惠珍多话,偏偏提起报纸上的督军夫人,她还不知道我们是姐妹。”念乔皱着眉头,“我倒没说什么,那人翻脸却比翻书还快,狠狠瞪着惠珍,像是谁欠了他钱,把我吓一跳!”
桂珍哈哈笑起来,“可不就是北平那些激进学生么,再不然就真是跟督军有仇的,他们带兵打仗的人谁身上没点血债,不奇怪,不奇怪!”念乔支颐想了想,“我瞧着不像,总之那人古怪得很。”二人又议论一番,闲闲扯了些家常话,念乔记挂着同程以哲的约会,也不待念卿睡起便走了。
这一觉直睡到傍晚,念卿醒来仍觉昏昏沉沉,早上在码头着了凉,一整天都在头痛。
门外走廊上有军靴声橐橐走近,是仲亨提早回来了,即使只听得他脚步声也觉得一阵甜蜜。念卿懒懒地拥了被子,眯着眼睛看门口。
门是被踢开的,霍仲亨双手举着个黑乎乎的小东西,大步走到床边,将那东西往床上便是一扔。念卿一声惊叫,被那毛茸茸的小家伙迎面扑在身上。它小爪子抱住她再不肯放开,一头便往暖暖的被子里钻去。“是小狗?”念卿惊喜地拎起小家伙一看,这圆头圆脑的“小狗”,漆黑毛皮乌光水亮,长尾巴神气地甩在身后,眼角有漂亮的浅色纵纹,分明,分明就是一只幼小的黑豹!
念卿瞠目,险些失手将它掉在床下。
霍仲亨纵声大笑,满意地欣赏她惊骇神情,“我说过给你一只更好的。”
温顺的小花猫,变成这活生生会吃人的黑豹,这便是他眼里的更好……念卿好半天说不出话来,看看张牙舞爪的小豹子,又看看那趾高气扬的男人,呆了一刻,终于笑不可抑。
“你要把它当猫咪养吗?”念卿几乎笑出眼泪。
霍仲亨却没有耐性管她笑什么,“快起来,懒女人,还有好东西给你!”
念卿不情愿地被他拽起来,草草梳洗收拾了,便随他急匆匆出门。车子朝海边开得飞快,一路上霍仲亨都卖着关子,念卿也由着他折腾。早上还是雾雨绵绵的天色,到傍晚总算有了几分晴意,淡淡阳光穿透云层,细缕一样洒在粼粼海面。海风的潮意带着雨后清新,吹散了天际阴云……念卿望着车窗外起伏的海面,手指扣在仲亨温暖掌心,心境亦如这海天辽阔,纤尘不染。
车子盘山而上,在空旷的山顶停下。
霍仲亨携她下车,海天相接的浩淼景致骤然扑入眼帘,一轮夕阳正渐渐沉入地平线下,落日熔金,余晖似火,将碧蓝海水也染成了耀眼金色。造化之辉煌,令念卿陶然忘己,沉沦在无边美景里,久久不能言语。
身后有力的手臂将她轻轻环住,霍仲亨低头啄吻在她耳畔,“喜欢这吗?”
念卿闭上眼睛,怡然微笑,“喜欢。”
“这里不算很远,不是偏僻山村,仍然有很多人认得我们。但我会为你建一座海边的屋子,俯瞰大海,仰望天空;春天你可以种花,可以养你的小狗小猫,说你想说的话,做你想做的事……你说过的心愿,只有一点我办不到,不能让你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往后我在哪里,你便在哪里,不能再去别处!”
夕阳余晖照在他脸上,映出夺人光彩,令她错觉这一刻世上所有光辉都落入他眼底。
同样的金色天空下,同样的夕阳如醉——
城中,督军府前,清瘦的黑衣少年从车上下来,径直走到守卫森严的岗哨跟前。警卫毫不客气将他挡住,他扬眉一笑,眼里似洒进金色光芒,英俊眉目因这一笑而带上男子少有的细致鲜朗。少年开了口,语声却傲慢,“我是霍子谦。”
海上,轮船迎风破浪,驶向温暖的南方。船头栏杆后,修颀身形的男子悠然远眺,侧颜被夕阳镀上淡淡光晕。甲板上散步的仕女不时驻足回首,假意张望他身后海鸥。在他身后,淼淼海天相接的地方,有一行海鸟结队归来,正投向斑斓云霞深处……
番外夜阑珊
十二月底的南方,木叶落尽,潮冷阴沉的天色里,云低风急,行人匆匆。
黄昏将近,夜色里霓虹亮起,灯火流光,渐渐添了热闹。
一辆德式小汽车上粘着雪花彩屑,缓缓驶过街头。车后座堆着大大小小的礼物盒子,如今信教的有钱人家,也学了洋人的风俗,过起了圣诞节。为着赶一赶这趟子时髦,道旁商店的橱窗上,也用彩纸剪了花花扭扭的英文,贴得五彩缤纷。
“MERRYCHRISTMAS!”
又一辆敞篷小汽车飞驰过来,开车的是个洋人,朝路边女学生们挥手高叫。
三五成群的女学生们,有的低头避让,也有大胆的回以微笑。
一个齐耳短发的女学生,低声恼道:“洋人真是冒失鬼。”
同伴揶揄她,“从前是谁说洋人那做派才叫罗曼蒂克?”
短发女生不服气,扭了身边人的胳膊,嗔道:“念乔,你说说,这叫哪门子罗曼蒂克!”
身侧的高挑少女却只顾侧首出神,并未回答她。
“念乔,你看什么呢?”
被唤作念乔的女孩子转过身来,乌发齐肩,面容清丽,一双眼尾上挑的明眸,带了些冷冷的傲气。惠珍笑道,“你呀,又在神游天外了。”
念乔没理会她的打趣,掉头看向橱窗那边,怔怔出神。
不远处街角,有个卖糖炒栗子的小贩,甘甜诱人的栗子香气被寒风吹送了一街。
有个黑瘦的小男孩眼巴巴站在摊子前,旁边个头高出一截的女童,像是姐姐,牵了他的手,怎样也拽不走。两个孩童在十二月的天气里,只穿件脏兮兮的夹衣小褂。
“真可怜。”惠珍顺着念乔的目光看过去。
“贫穷并不可怜,弱小者也有弱小者的尊严。”念乔淡淡反驳。
惠珍一怔,却见念乔快步朝那炒板栗的小贩走去。
她买了一袋刚炒好的栗子,转身走向两个孩童,微笑着弯身递给那个男孩。
小男孩往后退了一步,歪头怯怯望了她,又望望身边的小姐姐。
念乔将板栗塞到男孩手里,转头看那女孩,不知为什么敛去了温柔笑容,抿着唇,神色有些阴郁。女孩怯怯退后。念乔一言不发,解下了自己的厚绒围巾,给女孩裹在脖颈上。
两个孩童朝她鞠躬,手牵手跑远,她仍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望了孩子的背影出神。
“念乔心地真好。”惠珍感叹。
“可她怎么总是不快活的样子?”
“她是孤儿,没有家里人。”
“真的吗,我从没听她讲过家里人的事,原来是这样!那也太可怜了,难怪她和你一起寄住在你姑妈家……还好有你照顾她。”
“唉,我姑妈并不很愿意,留我住在省城上学,已算看着我爹颜面。她肯收留念乔,多半是瞧着念乔手中有些积蓄,念乔也懂事大方,时常帮姑妈添置家用。”
“她一个孤儿,怎会有积蓄?”
“说是父母留下的遗产,我也不好多问她的家事。你瞧念乔这般谈吐举止,也不会是小户人家出身的,大约她父母过身前,很有些家底。”
两人一时住了口,因念乔已走了回来。
念乔低头将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咱们走吧,别误了时间。”
惠珍兴致勃勃道:“今天这位来讲演的欧阳先生,是从北平来的,听说很做了些大事,许多学生都敬佩他呢。”
美华茫然问:“哪个欧阳?”
“当然是化名,真名实姓谁敢用。我在报上瞧过他发表的一篇文章,文采妙极了,真是个才子,比当年风云一时的程先生也不差。可惜了程先生,被捕之后就下落不明,好多人都不肯相信他已死了,我也盼那是假的……”惠珍满面惋惜。
走在最后的念乔,低了头,脸庞笼入深深阴影,一路默不作声。
路灯昏黄,天色已黑尽。
穿过繁华市区,拐入僻静街巷,方才欢乐祥和的圣诞景象被远远抛在身后,与眼前的穷街陋巷仿若两个世界。这里没有霓虹缤纷,只有破陋的贫民窟和劳作一天疲惫归家的人们。黄包车夫拉着空车哗哗跑过,赶去教堂等做完平安夜弥撒的人们出来,好接生意。三五个脏兮兮的小孩从身边跑过,挥舞着街上捡来的彩带。
美华挽紧念乔,缩了缩肩膀问:“惠珍,还有多远啊,这地方乱糟糟的,怎会选在这里讲演。”惠珍也有些不安,“本来是安排在学校里,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临时改来这里,偏僻的地方才安全。”
“不过是个讲演,警察来了又能怎么样,何必这样战战兢兢的?”美华嘟哝。
“本省是谁的地盘?你难道不知那位铁腕人物,对待左翼社团,向来手段霹雳?”
她话音未落,倒听见身旁一声嗤笑。
冷声发笑的人是念乔。
临时选做演讲地点的印刷社仓库,就在巷子后面,三人加快步子穿过贫街陋巷,遥遥已经望见仓库门前路灯。“到了,快走。”惠珍招呼着,一转头,却见路口黑黢黢的阴影里,徐徐驶出两辆轿车。
惠珍慌忙拉了两人往路边闪避。
轿车却在离她们面前不远处停下。
前一辆轿车的车头灯霍然亮起,白晃晃射过来,三人顿时睁不开眼睛。
惠珍抬手挡住眼,竭力眯起眼睛,看见车门开了,一个高大的男子身影走下来,穿的是高筒皮靴,靴跟走在僻静小巷,橐橐声响惊心。
他一直到她们跟前,笔直立定,抬手行礼。
惠珍终于看清了,竟是一个戎装佩枪的年轻军官。
一时间心腔里嗵嗵急跳,惠珍的冷汗冒出来,就在此时,身后的念乔迈出一步,并肩挽住了自己的手。
“二小姐,夫人有请。”那军官开了口,语声铿锵有力,口气恭谨里透着冷淡。
惠珍愕然,转头看向念乔。
车灯强光照在念乔脸上,她一言不发,姣好面孔绷得苍白,昂头冷冷道:“我不认识什么夫人,请不要打扰我们。”
军官不为所动,态度强硬,“请二小姐随我回府。”
念乔满脸倔强,“我若不去呢?”
军官脸色冷毅,眼里却有一分忧虑关切,“念乔小姐,请不要再倔强了,夫人非常担心你。”
“我说过不认识什么夫人!”念乔拔高语声,苍白的脸因怒意而涨红。
军官沉默片刻,沉声道:“就算不认夫人,您总该认得您的姐姐。”
念乔冷冷一笑,“姐姐?我早已登报和她脱离关系,这世上,我再也没有什么姐姐!不用谁来认我,可怜我,施舍我!请你转告她,不要再妄想我的原谅。”
军官无奈叹了口气,语声沉缓,“夫人就在车上。”
念乔陡然一震,转头望向后面的黑色轿车,嘴唇微微有些发颤,原本涨红了的脸,也瞬时褪去颜色,不知是惧怕还是什么。
“夫人都亲自来了,二小姐,不要再固执了。”军官温言相劝。
念乔咬唇僵立半晌,朝那轿车迈步迎了上前。
惠珍见她单薄身影,孤单前行,仿佛要被那白炽慑人的车灯光柱刺穿。
她虽不知这些人与念乔的关系,却咬牙想,无论如何,不能让念乔一人涉险。
大不了有祸同当,惠珍将心一横,便要追上去。
那军官伸手一挡,冷冷道:“留步。”
念乔回头,“不要难为我的朋友。”
军官迟疑了下,放手让惠珍过去。
惠珍瞪他一眼,大步追上念乔,极力镇定地挽住她的手臂。
“没事的。”念乔对她笑笑,面孔苍白得怕人。
轿车的门开了,没有人下来,只从车内传来一个清冷而优雅的声音,“上车。”
光线昏暗,惠珍隐约窥见后座女子的身影,一个淡淡侧面,只觉高傲曼妙之极。
念乔放开惠珍的手,自己迎上前去,“你还找我做什么,我已经跟你没有关系。”
从未听过念乔用如此冷硬的口气对人说话,仿佛恨绝了车里的女子。
那车内的女子徐徐转过脸来,面孔被光线照亮,潋滟红唇衬了雪肤,本已耀眼之极,更慑人的,却是那双眼睛,一顾之间,清辉流转,几许惆怅温柔,几许深邃洞彻;分明没有说话,却有千言万语藏在眼波底下,教人抵御不住地听进了心里。
惠珍用力眨眼,瞧得真切,终于认出了这张脸。
非但她认得,只怕全国的人都认得。
曾在报纸上看过,也曾隔着人丛远远望见过,却从未想到有朝一日,她会和自己离得这么近。这位堪称当世传奇的女子,当年以一幅身着男装、飒然站在大督军身旁的著名照片,令世人知道了她的名字;更以一场举世震动的婚礼,让天下人瞻慕了她的绝代风华。
她有一个风韵卓然的名字——霍沈念卿。
惠珍呆呆不敢相信,传说中的大督军夫人竟近在咫尺。
霍沈念卿……念乔,念卿……心中怦然一动,惠珍鼓起勇气直视她的容颜,在那惊艳眉目间果真寻到些许与念乔相似的痕迹。
霍沈念卿望了念乔,微微一笑,艳色里透出几许冲淡,声音很是低柔,“今晚是平安夜,我来接你回家。”念乔别过脸去,看也不看她,“那是你的家,跟我没有关系!如果没有别的事,请放我们走!”
念乔转身挽了惠珍,头也不回便走。
身后却听得霍沈念卿冷冷道:“往日里,你要走,我由得你走,你要独立,由得你独立,今日却不行。你认我是姐姐,便随我回家;若你没有这个姐姐,也罢,许副官……将这几个参与非法集会的女学生带走。”
这丝绸般柔而冷的声音,被寒风送入耳中,连惠珍这样大胆的人也不禁停下脚步,不敢往前再走。
两个全副武装的卫兵自前面车上下来,在离她们五步外站定,腰间佩枪乌光锃亮。
美华已簌簌发抖,寻常女学生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
念乔陡然转身,怒视车里的霍沈念卿,“督军夫人,你到底怎样才肯放过我?”
霍沈念卿一笑,推开车门,丝绸窸窣声响,惠珍顿觉眼前艳光动漾。
穿一袭深红曳地夜礼服的霍沈念卿,浓鬓如云,肤光胜雪,优雅起伏的脸廓被车灯光亮映照,泛起清冷的光华。她微仰起脸,眉梢眼底都是冷意,“今夜我若不来,你和你的朋友恐怕已经被警察逮捕。我不想去牢房中接你,最好现在,就跟你的朋友上车。逮捕非法聚众的警察,被我的卫队挡在路口。你要在这里同我硬气,还是去班房里同警察硬气?”
惠珍与美华倒抽一口冷气。
美华已快哭了出来。
念乔青白着脸,将嘴唇咬了又咬。
美华扑过去摇着她的手臂,哀声道:“念乔,求求你,我们走吧……要是被我爹知道我进了警察局的班房,是要打折我腿的呀!”
车子缓缓尾随前面的车,出了巷子,穿过前面热闹繁华的市区,往城东而去。
姓许的军官缄默坐在副驾位置,惠珍与美华并肩坐在后排,大气不敢喘,手心里都是一把汗。念乔上了督军夫人的车,不知道现在怎样,也不知道这车子要将她们带往何处。
车窗外掠过的街景却越来越熟悉,分明是回家的路。
惠珍心里发慌,几番鼓起勇气想问前排那军官,却被美华暗暗拉住。美华手心里汗津津的,指尖止不住发颤,两人只能紧握对方的手来壮胆。
“林小姐,贵府就快到了。”那军官侧了头,微微一笑。
林惠珍刹时头皮发麻,“你怎么知道我家住在这里?”
军官一笑,“不但你住这里,念乔小姐也是住这里的,对吗?”
惠珍失控地扑到前排,“你们一直监视她?监视我家?不,请不要伤害我的家人,我家里人并不知道她是……她是你们夫人的妹妹,他们是无辜的!”
原来家早已被他们找到,一切都在人家的监视中,惠珍心中又怕又怒,声音也发抖了。
后视镜里,那军官抬眼看她,神色莫测地笑笑,“若没有夫人暗中保护,你们的麻烦不只今夜这一次。”
惠珍悚然哑了,那军官也转过头去,再不言语。
车子在门前停下,院子里还亮着灯光,一定是管家还在等她们回家……惠珍喉头一哽,陡然觉出有家可回,有一盏灯火可挂念的好,眼泪几欲冲上眼眶。
军官下车,拉开后座车门,欠身道:“请下车。”
惠珍默然看了身旁的美华,美华孤零零瑟缩在后座一角。
昏黄路灯下,军官朝惠珍和美华一笑,目光犀利,“两位是念乔小姐的朋友,许某自会多加关注。夫人说,念乔小姐年轻,难免识人不慎,只要不是行差踏错,多交些朋友倒也没有关系。”
惠珍心头一寒,“多谢霍夫人的警告。”
督军府,华灯通明,守卫森严。
甫一踏进大厅就有管家仆妇簇拥上来,为二人宽去大衣。
霍沈念卿褪下银狐裘大衣,从管家萍姐手中接过薄绒半袖外套披上,垂流苏的长缎带随手束在腰间,语声里带了倦意,“霖霖睡了吗?”萍姐忙回道:“大小姐闹了一晚,好容易才哄着睡下了。”
萍姐望向她身后一脸孤冷的念乔,有些迟疑,不知该不该问候请安。夫人好似忘了念乔小姐还在身边,看也不看她一眼,也不吩咐人侍候。萍姐寻思着问:“厨房里参汤炖好了,要现在盛上来吗?”
夫人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径自迈上楼梯,淡淡道:“念乔,跟我上来。”
“你要说什么就说,我既然跟你来了,倒要听听霍夫人有什么指教。”念乔昂起头,硬声答道。
萍姐听得心口凉气直冒,这位姑奶奶,好久不露面,一回来又闹上了。
念卿自楼梯上回身,雪白手臂搭了乌木栏杆,微微蹙了眉,“霖霖睡了,别在夜里闹。”
霖霖……
那是她的侄女,姐姐的女儿,生下来已大半年了,还从未见过她这个小姨。想来一定是个粉粉团团,极可爱的孩子。念乔怔怔的,心里软了下去,默然跟着念卿上了二楼西侧的客房。
房里铺了厚绒地毯,水晶吊灯光影婆娑,壁炉里火光虽微弱,却烘得一室温暖如春。
仆人退出去,悄然带上房门。
“霍夫人有什么吩咐?”念乔冷冷站在门口,不肯再走近半步。
念卿走到壁炉前,背向而立,只是烘手取暖,对念乔的话全无反应。
她侧身在壁炉前的靠椅坐下,目光微垂,望了火光出神。
这个样子的沈念卿,和人前仪态万方的霍夫人,倒又不像是一个人了,像是记忆昔日同住在小阁楼里的姐姐又回来了……仿佛是火光,微微刺痛了念乔的眼睛,一时酸涩。
“这里没有霍夫人,只有你的姐姐。”念卿笑了一笑,眼角有落寞倦色。
念乔别过脸,不愿看她,“我曾经有过姐姐,可她早已变了,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是吗?”念卿抬起目光,眼神戚然,“我为何不能变,难道合该一世恓恓惶惶,身不由己为人卖命,就不能像如今,正大光明地为人|妻母?”
“正大光明?你的正大光明,就是攀附权贵,将恩人、朋友和亲人全都背弃?为了这个霍夫人的名头,哪怕手上沾染他人的血,哪怕在人家正室的牌位前下跪认小?”
念卿一动不动听着,面无表情,只是脸色渐渐苍白。
从外人口中听到这般讥讽,算不得什么,从唯一亲人的口中听到,却是真正羞辱。
念乔也僵住,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可为时已晚。
火光映照下,念卿脸色雪白,瞳孔中似幽幽燃着两簇火焰,“我嫁给怎样的人,给他做妻还是做妾,那是我的事,不必你来教训;谁是恩人,谁是小人,却是你,至今还在糊涂。程以哲的真面目,你是看不清,还是不肯看清?”
从霍沈念卿口中说出这个名字,这个竭力淡忘的名字,再次令念乔心口一痛。
怎么敢忘,哪怕世人全都忘了他,唯独还有她念乔记得,记得他的好,他的冤屈。
哪怕他欠了她一份情,毁了她一纸约,她也终究不忍怨怪。
因为,是他被人亏负伤害在先,是另一个无情无义的人将他的心凌迟得破碎。
那便是她的姐姐,是眼前口口声声还在污蔑他为小人的督军夫人。
念乔退了一步,惨淡笑道:“好,好,你的爱情便是高贵无私,光明正大,别的人全是卑鄙无耻的小人,都是旁人亏欠你,你从来不曾负人!”
“我负了谁?”念卿不怒反笑,眉梢冷冷斜挑向鬓角,“就算天下人,都可说我沈念卿薄情寡义,念乔,扪心自问……我可有半点对你不起?”
念乔一窒,眼前掠过一幕幕往事——
久别归来的姐姐站在纷飞落叶中,绕着旧围巾,抛下手中皮箱,脸上又是泪又是笑,向她张开双臂;报馆楼下,姐姐领了第一份薪水,牵了她的手飞快奔过两条大街,昂头推开白俄人的糖果店玻璃门;戏院外的雨夜里,姐姐捧着热乎乎的糖炒栗子,冒雨跑回来,塞进她手里……眼前之人是她的姐姐,是曾百般温柔照料过她的姐姐,是她怎样也摆脱不了的亲缘,这个事实如火星灼烫在她皮肤上。念乔倔强昂头,含泪与念卿对视,“我们原本好好的,都是你毁了一切,你只顾自己荣华富贵,从没尊重过我的感受!”
“荣华富贵?”念卿霍然站起,似一只盛怒的母豹,目光闪闪慑人。
念乔咬着唇,不甘示弱地瞪视她。
“在你眼中,我走到如今,便是为了荣华富贵?”念卿怒极反笑,笑出了眉梢眼底冷冷的锋芒。
念乔喉头一滚,讥诮地扬起下巴,“哦,你是为了爱情,为了那个独裁军阀刽子手的高尚爱情!换了别人就是戏子与恩客,只有你们是风尘遇知音,英雄美人多么浪漫……”
“收回你的话。”念卿冷冷截住她的讥笑,眉睫间,尽覆上霜色。
“收回哪个字?戏子么,恩客么……”念乔尖刻地笑,瞧见念卿强抑怒意,垂在身侧的手已握紧,越发起了挑衅的快意,“怎么,想打我?你凭什么,这世上除了父母,没人有资格对我动手,除非霍夫人你又想仗势欺人。”
念乔越说越痛快,胸口怨气尽吐,出口如刀,“除了独裁暴力,仗势欺人,你们还有什么本事?姓霍的已经仗着权势害了程大哥,有本事就再逮捕我!我就是要参加演讲,参加集会,就是要像程大哥一样,这才是光明正大做人,而不是嫁给权贵做小老婆!”
耳边脆响,脸颊火辣辣剧痛。
念卿反手一掌,重重掴了下来。
念乔被掴得一歪身倒在沙发里,眼冒金星,半边脸上剧痛。
一室死寂,只有壁炉里木材燃烧的轻响。
念乔捂上已经红肿的白皙脸颊,泪珠如断线珠子般滚落,嘶声哽咽,“沈念卿,你真不该回来找我,就让我在孤儿院过一辈子,好过现在。”
火光烈烈照着念卿苍白的脸,映出眼底失望伤心到了极处的惨淡。
窗外传来汽车驶近的声音,院子里卫兵急促的奔跑声响起,整齐划一的立定声里,铁门轧轧开启。念卿望向窗外,脸上有橘黄车灯的光影掠过——是他回来了。
念卿一言不发,按了桌上的召唤铃,铃声响了两遍,楼梯上脚步声窸窣传来,管家和仆从恭敬站在门口。念卿起身,理了理鬓发,从念乔身边走过,仿佛再也看不见她的存在,淡淡吩咐道:“把这房间锁了。”
“你凭什么限制我的自由!”念乔愤怒地想冲过去,却被仆妇死死挡住,眼看着念卿转身而去。萍姐利索地将门带上,隔了门好言好语地说:“念乔小姐先歇一觉吧。”
念乔知道无从反抗,颓然背靠着墙壁,只是冷笑。
走廊另一头的婴儿房里传出细细的哭声。
房里粉红小床上的婴孩哭着醒来,举起胖乎乎的小手,乌溜大眼转来转去,在床边寻找着母亲的身影,任凭保姆怎样拍哄也不罢休。
门推开,念卿匆匆奔进来,叫了一声“霖霖”,婴孩立时不哭了,扭头朝她声音的方向瞪大眼睛看去。
“妈妈在这里。”念卿俯下身,微笑着将婴儿抱起。
粉团似的小女孩破泣为笑,抬起小手揉眼睛,脸颊哭得红扑扑,乌黑头发,晶亮大眼,睫毛绒绒密密,活似个洋娃娃。被母亲抱在怀里后,小女孩安静了,将脸在母亲颈窝里蹭了又蹭,嘴里嘟嘟哝哝,发出含混音节。念卿拍抚着女儿后背,吻了她柔软脸颊,柔声笑,“霖霖,你看,是谁回家了……”
霖霖扭头往外张望,胖乎乎小手挥舞,咿咿呀呀说着自己才懂的话。
念卿抱了她想要迎下楼去,刚走到楼梯口,便听见军靴噔噔踏上楼来的声响。
他走得这么快,自然是听见了她们的语声。
霖霖眼睛一亮,呜呜哇哇地,想从念卿怀中挣扎下地。
念卿俯身将她放在地上,半托着她的身子,半任她自己跌跌撞撞扑到父亲的腿上。
小人儿才到父亲的膝盖高,抱住父亲的长腿,仰头往上看,像个惊奇的小动物在仰望参天大树。霍仲亨用一只手将女儿搂了起来,稳稳托在臂弯。霖霖乐不可支,咯咯笑出声来。
他从宴会归来,还未换下身上礼服,灿然绶带,金色肩章领徽,耀人眼目,元帅佩剑在身,胸前满排的勋章粲然生辉。那闪闪发光的勋章,吸引了霖霖的注意,伸手便去抓。霍仲亨摘下一枚来,放在她小手里,任一个婴儿将大总统所颁的勋章当了玩具。
念卿摇头笑,怕勋章棱角伤了孩子,哄着她交给自己。
霍仲亨将女儿高高举起,霖霖毫不畏高,反而笑得手舞足蹈。
念卿含笑看着父女俩嬉闹,偶与仲亨目光交汇,无声暖意流转。
霖霖笑着笑着又开始揉眼睛,犯起困来,念卿抱过她轻拍道:“爸爸回来了,霖霖也该乖乖睡觉了。”婴孩的瞌睡说来就来,霖霖在念卿怀抱中闭上眼睛,浓密长睫毛盖起来,像个花蕾中的小小精灵。霍仲亨俯身亲吻女儿脸颊,大概是闻到他唇间淡淡酒味,霖霖一扭头将脸藏向念卿胸口。念卿笑起来,霍仲亨也笑,却不抬头,顺势在她颈间印下一吻。
她此刻外衫半敞,极低的领口下,肌光柔腻如玉,锁骨曲线起伏……他伸臂将她圈住,不容她躲避,低头从她颈间一路吻到锁骨。念卿含笑低首,额头摩挲在他下巴。
两人抱了女儿回婴儿房里。
睡梦中的霖霖宛如天使,霍仲亨牵过粉红色小被子替孩子盖上,俯身凝视这小小面孔,目光移到念卿脸上,久久流连于她眉目之间。此间两个女子,是他此生至爱,是他呵护在手心的珍宝。念卿却全神凝视着女儿的睡颜,浑然未觉他的目光。幼儿身上奶香,和她身上的幽香,混合在一起,令他失神迷醉。这样的夜,这样的时光,静好如梦。
廊灯洒下橘色柔光,将两人的身影长长投在地上。
霍仲亨的军靴踏在漆光乌亮的地板上,小心放轻了脚步,仍在静夜里带起轻微声响。念卿浅浅笑,“我今晚太不尽职,留下你一个人。”霍仲亨笑了声,“你最聪明的地方,便是总会抢先认错,永不挨骂。”念卿笑得似只狐狸,挽了他手臂,将头靠在他肩上,“今晚是平安夜,你没有礼物给我吗?”
“中国人何必过洋人的节,外国使馆弄这一场舞会,你我出席,就已给足了他们面子。至于礼物,我所拥有的一切尽是你的,人都是你的,还有什么好送来送去。”霍仲亨不屑一顾的神色,引得念卿失笑,嗔道,“古板!”
“嫁给一个古板老头子,后悔了?”仲亨假装冷冷板起脸。
念卿侧过头,眼眸晶莹地看他。
从相遇,到如今,女儿快要学会说话了,时光飞快掠过,每过一天都舍不得。
他还是初见时的样子,哪怕在家中,也时刻都是军人的挺拔身姿、宽阔肩膀、锐利目光。
鬓角一丝斑白留下岁月痕迹,衬了英挺轮廓,剑眉薄唇,愈显从容睿智。
念卿低头笑,“是,我后悔了。”
霍仲亨浓眉一扬。
“后悔没有早些遇见你。”念卿仰头望了他,眉眼弯弯。
四目相对,静默无声,各自眩然沉默,他将她轻轻拥入怀中。
闭了眼,听着他沉稳心跳,念卿不由叹了口气,“仲亨,今晚的事,我是不是做得鲁莽了?”
好不容易得到线报,赶去逮捕非法集会的警察被她阻在路上,消息走漏,人已散了,警察今夜只怕是白跑一趟。她实在不想念乔身陷其中,这种事,能远则远。
霍仲亨抚了她的头发,沉声道:“将她带回来了就好,你安心,比什么都要紧。”
念卿伏在他怀中,轻声道:“她再怎样不懂事,终归是亲人。”
霍仲亨沉默,念卿知道,是这句话触动他心中痛处,想起了子谦。
她不想此时提起令他不快的事,只是心中忧虑,想了想,还是柔声道:“听许铮说,这些天子谦在外面夜夜纵酒,你不闻不问,父子间这样置气,又是何必……家中比外面好,不如接子谦回来住,你们多些相处,也免子谦孤单单在外,没人照料。”
霍仲亨冷下脸色,“你别替这混账说情,我倒要看看他狂饮烂醉,能烂出什么名堂来。”
念卿蹙眉,欲言又止。
霍仲亨握了她的手,缓声道:“你放心,他再胡闹也翻不起风浪。倒是念乔,你怕是要狠下心来好好约束她了,这糊涂丫头信了程以哲的蛊惑,听不进去正理,极易受人煽风点火糊弄,一旦走上程以哲那条邪路,就难回头了。”
“是,我知道。”念卿无奈颔首,挽了仲亨的手,身子疲乏,心中却宁定,软软地倚靠在他身上,挽了他的手,便觉得挽住了整个世界。她柔声道:“仲亨,过几天就是新年了,一家人终归是一家人,我想筹备个简单家宴,请子谦回家,也叫上许铮,你说可好?”
霍仲亨沉吟片刻,到底点了头,“也好,说起来,念乔和子谦还不曾见过。”
念卿默然片刻,苦笑,“我不指望念乔能当我们是一家人,她与子谦不同,子谦毕竟与你血浓于水,他心中渴慕你的关怀,只是少年心性倔强,你让一让他就好了。念乔,则不必勉强了,她认不认我,是她的自由。我只在必要处,护着她些就是了,让她自己去经历一番人世起落也好,或许有朝一日,她能懂得。”
“念卿,你这心性,是我所佩服的。”仲亨微微一笑,“豁达,不强求于人,这等磊落襟怀,大丈夫也不常有。往后霖霖长大了,我不盼她继承你的容貌,只希望她心性像你,就不愧为我霍仲亨的女儿。”
念卿失笑,歪了头打量他,“女儿随父亲,日后霖霖的容貌像你,也不算太坏。”
霍仲亨摸了摸自己下巴,挑起浓眉,“虽然不能闭月羞花,也不会嫁不掉就是了。”
念卿笑得整个人靠在了他身上,他便顺势将她横抱了起来,抱着她走向卧房。
她像只柔顺的猫儿窝在他怀里,手指一下下绕玩着他绶带上的金色穗子,拨弄那些显赫的勋章——和霖霖一样,霖霖总爱玩父亲身上的勋章,他也任她拿去把玩。
每一枚勋章都是一段彪炳战绩,除了霍仲亨的女儿,还有谁能将代表最高武勋的七星大绶勋章丢来丢去玩耍。她的父亲,是统率五省的大督军,一人制衡南北,一举一动都牵动世人耳目。可在霖霖的懵懂目光里,他只是个父亲,待她百依百顺的父亲。
而于念卿,他是她的丈夫,是她女儿的父亲。
这身份比世间一切功勋都更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