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乎逻辑,但怎么着都觉得别扭。你越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正常人,你就越是会偏离正常的轨道。最后,这个关于合不合逻辑别不别扭的问题一下子卡住了我。
我听见敲门的声音,打开门,女孩站在我门口,头发大概稍微撸了撸,变得整齐些了。她弱弱地告诉我:“你忘记关灯了。”
我问:“有杀虫剂吗?”
“飞虫还是爬虫的?”
“蟑螂啦。”
她说:“你等会儿。”说完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拿了一罐雷达给我,并说:“这儿蟑螂真多。比学校里还多。”
“你也是工学院的?”
“嗯,和你一届的。我见过你,你在学校里很有名。”
“我怎么可能有名?”
“嗯,”她沉吟着,弱弱地说,“以前没有名,最近有名了。”
我知道她说的是杀人案的事,但这件事我已经不可能向任何第三个人说起了,除了老星以外。我接过雷达,很认真地对准地板、床底下、窗帘背后进行了一番喷射,为了减轻那种群魔乱舞的恐怖感,我把屋里的灯也关了,直喷到屋子里充斥着菊酯的气味,我拎了一瓶矿泉水,跑到走道里,带上门,喝水抽烟。
“半小时以后就尸横遍野了。”我说。
“到我屋里坐坐?”她说,“天快亮了。”我想这是个好脾气的女孩,来例似都这么温和,平时不知道好到什么程度呢。她的租屋在我的斜对面,正对着厕所,我的屋子正对着厨房,形成了一个交叉对应的合用局面。那天我吃的冰箱里的方便面就是她的。
“在这里住了多久?”我问她。
“快一个月了。”
“找到工作了吗?”
“在一家食品公司做助理,一个月一千块钱的见习工资,刚够租房子吃泡面的。我是外地人,在这儿没有亲戚朋友,靠不上谁。也想去租两居室,哪怕跟人合租呢,太贵了,以后涨工资了我就搬走。”
我沉默地点点头,表示理解。她继续说:“生活很枯燥,没什么特别不高兴的,也没什么特别高兴的,我必须一次次地告诉自己,这就是生活,做助理是生活的一部分,租房子是生活的一部分,其他鸡零狗碎的事也是。生活就是一个巨大的概念,用来捆绑你的,如果你真的获得了自由,你就不会一天到晚提醒自己这是生活。”
我说:“也是一种自我调节法。”
“糟糕的是,还没开始我就已经像个被折磨得半死的人,必须往自己身上涂防腐剂。”
“你这个比喻很不错。”我说。
“在平凡的生活中期待好运,同时祈祷坏运气不要出现,这就是我能做的。”她说,“你呢?你找到工作了吗?”
“没有,晃着。”
“很自由啊。”
“不,一点也不。”我说,“我的问题是,即使祈祷也无济于事,坏运气已经来了。”
女孩起身给自己倒水,我掐了烟。她说:“没关系,你抽吧,就当我点蚊香了。我也睡不着,我很啰嗦是吗?”
“可以理解。”我说,“我饿得不行了,有东西吃吗?”其实我想说的是,能吃你冰箱里的东西吗。
她说:“我来给你下面条,我也饿了。”
天亮了,在天亮之前总能听到鸟叫,唧啾唧啾的,它像是从颤抖的梦中醒来,不能相信这是一个存身的世界,所以叫得这么弱,这么缺乏现实性。我很想每个夜晚都和什么女孩聊天,聊到天亮,在太阳出来时沉入睡眠,而所有的夜晚,是不是都可以用来说话,哪怕说的是最无聊的事情呢。
我们稀里哗啦地吃面。
“我去看看,小强应该都死光了。”我站起来。
她说:“嗯,我也得睡会儿了,等会儿要去上班。以后常来坐坐,我冰箱里的东西你想吃都可以拿。”
“你真是个好姑娘。”
按咖啡女孩所说的,第七天,房东应该会过来收钥匙。我等着第七天到来像等待救世主降临。
某天下午我在床垫上躺着,地上全是死蟑螂,门被人用钥匙直接捅开了。
一个满脸沧桑的欧吉桑走进来,眼圈发黑,脸色青黄,一副纵欲无度的样子。看到一地的蟑螂他也愣了一下,眼神好像我是从一堆死人中间爬起来的。
“不好意思,把你的蟑螂都杀光了。”我半开玩笑地说。
“就是就是,你知道,这些蟑螂,闹饥荒那几年,我都抓来吃的。每当看见他们就勾起我童年的记忆。”欧吉桑也很有幽默感,“你全都杀光了,再闹饥荒,我只能去啃树皮。”
“早知道给你放冰箱里了。”
“就是就是,不过那台冰箱早就坏掉了。”
这时门外又走进来一个胖子,大概有两百多斤重,满脸青春痘,站在欧吉桑背后喝可乐,不停地打量着房间。我意识到他是新房客。
死胖子说:“怎么连床都没有,家具呢?电视机呢?有没有网线?”欧吉桑说:“你要什么我都给你配上,不过房租要加一百。”死胖子说:“坏掉的冰箱你也要给我修好,这个窗式空调噪音太大,我有神经衰弱,给我换台挂壁的。”我心想,你丫都胖成这样了,还好意思说自己神经衰弱。欧吉桑说:“那再加一百吧?”死胖子说:“不能再加了,再加我就可以去租煤卫独用的房子了。”欧吉桑咬牙发狠道:“好!遂了你这个胖子的心愿!不过床我就不再另备了,你这个体重什么床架子撑得住你啊。”死胖子说:“我才两百多斤,你弄个双人床,上面睡两个人也得三百斤。”欧吉桑继续贫嘴:“万一你的女朋友也是个胖子呢?你知道什么叫共振吗?”
趁他们在嚼舌头,我收拾了一下,把唱片什么的都装到塑料袋里。死胖子吸溜吸溜喝着罐装可乐,又跑到走道里去看厨房,先开了冰箱,说:“吃的东西不少啊。”我说这是对门的冰箱,死胖子自说自话地从里面拿了一罐薯片吃了起来,并说:“薯片还放冰箱,太傻了。”紧跟着又跑到卫生间看了看,又跑出来,拍打着对门女孩的房门,问:“这是什么地方啊?”欧吉桑说:“这就是合租煤卫的人家。好像是一个女大学生吧。”死胖子说:“嗯,还是女的好,清静。”我心里一阵悲哀,为那个女孩难过,你们好好地活在这个社会,努力工作,用心生活,其实只是陶冶了那些傻逼。
欧吉桑带着我到楼道口去抄电表,算钱,又转头问我:“你女朋友走了,你怎么不跟她走啊?”
“我生病了。”
“你脸色是不太好,肿的,什么病?”
“疝气。”
“那就难怪你走不动路了。疝气这个病,你得倒立着做理疗。主要是地球引力的问题。”
“每天倒立十分钟?”
“不不,一直倒立着,出门也用手走路,像马戏团一样。你不要笑,也不要觉得难为情,以前这一带有个疯子用榔头敲人脑袋,我上夜班的时候就倒立着走出去的,榔头敲过来,敲在我的鞋底上。哈哈,好玩吗?”
“不好玩。”我森然地说。
交割完毕,他把多余的押金给我,我稍稍收拾了一下,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带走。他还在说疝气的问题,让我有点心烦。我一下子想到了老星也是这副嘴脸。
“你那个女朋友……”他说。
“闭嘴吧你丫。”
欧吉桑愣了一下,随即释然,仿佛是踩到了什么东西,以为是狗屎但其实只是果皮。“你真是喜怒无常啊。”他打着哈哈说。
还剩一个杞人忧天
我走到了杞人便利门口。以我的心情来说,当然不是要到处找人告别,只是想找个清静的地方。毕业是很恐怖的,我在大学里已经目睹过两次,有打架寻仇的,有失恋痛哭的(奇怪的是从来没有人在毕业失恋时自杀,大概都觉得自由在前面召唤吧),有因为工作不如意把寝室砸光的,有找个旅馆开房间疯狂做爱的。最普遍的是三五成群喝到醉醺醺,把上述的事情再做一遍也不乏其人。
杞人便利还是老样子,有几个人在柜台上买烟,我在后面等着,他们拿着烟走开,我看到柜台后面杞杞的脑壳,依旧是乱蓬蓬的头发,没睡醒的略带浮肿的脸。我说:“杞杞,生意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