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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中人 正文 第3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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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问她,你打算去哪里呢。

    去找钾肥,我以前对你们说过的,有一个战场,很多猫在抵抗怪兽轿车,我去那儿。她向着密林跨出一步,走出了电梯,我想跟着她出去,却被一把推了回来。她说,你留在这里,电梯会带你回去的。

    我说,那么,路上小心了。

    她忽然露出了迷惘的神色,说,噢对了,临别前问问你,我是不是死得很邪恶?一点也不美丽,也不哀伤,也不可怜,也不神秘,只是邪恶。

    我想了想说,不,不邪恶,当然也不像你平常那么臭屁罢了。我想这是我对她唯一能说的安慰之词了。她笑了,说,这种死法实在是太不臭屁了。她就此转身,向着密林走去。在电梯门合拢之前,我还来得及问她:这是最后一次见面吗?

    不,在你死的时候,还会回到这里来。

    井

    致幻物有很多种。对我来说,除了品尝过一次大麻之外,迷幻摇滚、酒精、睡到半夜起来抽烟,都有着不同的致幻效果,具体来说,迷幻摇滚是散步式的幻觉,酒精是狂奔,半夜醒来抽烟则像是驻足于十字路口。

    发烧是另一种形式的幻觉,那就像是被内部的力量抛出去,不知道会飞行多久,也不知道会掉落在哪里。这让我想起了锅仔那封著名的遗书,天空中飞行的石子答案或许就在小石子最终坠落的地方。

    我带着烧去找咖啡女孩,她仍旧是坐在空屋子里唯一的床垫上,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那天你到底带上门了吗?”

    “什么带上门?”

    “那天你擦了马桶,去了拆迁工地,混了饭,噢对,还有一个女高中生住在我这儿,早晨走了。你还记得吗,我说过你出门时候忘记关门了。”

    “那天发生的事情真多啊,非得借着这些特殊事件,我们才能记起一些平淡无奇的事情。”

    “我不要你在这儿抒情,你到底关上门了吗?”

    我用力拍我的额头,这件事即便在当时都想不起来了,像一粒盐溶化在海水里,无影无踪,不可追寻。我说我正发着烧呢,脑子是一条弯弯曲曲的死胡同,什么都想不清楚了。“丢什么东西了?”

    “什么都没丢,倒是多了些东西。”

    “什么?”

    她从枕头下面拿出一个小纸包,从练习本上撕下来的白纸,打开,里面是一堆铰下来的指甲,半透明的,很细碎,看不出是谁的。当然,我从来没有在她房间里铰过指甲。

    “这不是我的。”我说。

    “也不是我的。”

    “有可能是那高中生的。”

    “那姑娘涂着那么黑的指甲油你没看见?”

    “真没注意到。”

    “早说你是个不合格的侦探。”

    “我在发烧呢。”我说,“也就是说,有人趁我没关门的时候,到你房间里来剪指甲,然后,什么都没碰就离开了,也没关门。对吗?”

    她站起来,从包里掏出身份证,走出去,把门带上了。片刻之后,房门咔嚓一声被推开,是她用身份证撬开的。“看,就这么容易。”

    “换把防盗锁吧。虽说你房间里没什么东西可偷,但贼不空手,你不在家还好办些,万一在家就惨了。”

    “这不用你提醒我。问题是哪个贼会跑到我这儿来剪指甲?”

    “贼都是超乎常理的。你这个贼可能是个剪指甲的狂人,不如把这堆指甲送到警察局去吧,也许正好是某个流窜犯的呢。”我有气无力又滔滔不绝地说。

    她没理会我,继续说:“这个人是在窗口剪的指甲,都在窗台上,剪得很碎。那天天气不错,你是上午走的,我是傍晚回来的,下午是个空白点。他可能是在下午阳光很好的时候,对着光线剪指甲,然后把剪下的指甲归拢在窗台上。”

    “模拟得相当像回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侦探。”

    她从窗口回过头来,缓缓地说:“我想大概是我姐姐来找我了。”

    她给我倒了一杯凉水,之前做咖啡女招待的感觉又回来了。她从旅行箱里拿出一盒药,说是退烧片,让我吃了,然后就可以讲一些不愿意讲的事情给我听。

    “退烧片吃下去一个小时之内就能发汗,让你舒服一点,我这儿只有一盒了,都给你。”说着把药盒子塞到我的口袋里,“一天最多五粒,不可多服,多喝水,少抽烟。附近所有的药房都有卖退烧片的,但不一定都是这种,记得不要混着吃,会肾亏的。”

    “记住了。”

    “我来讲故事给你听,比井的故事更可怕的一个。”她说。

    井就在我爸爸的厂里。我爸爸是那家工厂的工程师,搞机械的。

    我姐姐把我推井里那次,我爸爸得到的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答案,我说是姐姐推我下去的,我姐姐说是我自己疯跑了掉下去的。对我爸爸来说,要么就是我姐姐在撒谎,要么就是我在撒谎,不,我不仅仅是撒谎,我没必要把这件事的责任推到姐姐头上,那么就是我产生了幻觉。

    不幸的是我姐姐从来不撒谎,至少她的谎言从来没有被戳穿过,而我从小就有幻觉。我睡着的时候会突然坐起来,说死去的外婆在对我说话。我会看见隔壁的人在做不好的事。学校组织去动物园春游,别的小孩都对着猴笼子起劲,我呢,蹲在树丛边,愣说有猴子在里面。我从幼儿园开始就是出了名的幻觉女孩。

    如果是你,你会信谁呢?两个女儿,一个十二岁,一个八岁,一个品学兼优,落落大方,一个迷走在现实和虚幻之间,眼圈总是青的。你一定也会选择相信那个比较可靠的。

    那你就反证了我是个精神病。

    我和我姐姐关系很正常,虽然不是很要好但也绝对没有不好,她是个有距离感的人,比较高傲,我是个闷葫芦,如此而已。后来发生了一点变化。

    这件事过去了好几年,因为当时年纪太小,我自己的记忆也模糊了,尽管我说是姐姐推了我,但由于她和我爸爸都一口咬定是我产生了幻觉,很长时间里,连我自己都认为那是幻觉。只有卡在井里的恐惧感,太深刻,深刻到淹没了其他的记忆。再后来,我长大了一点,可以稍微理性地思考这件事了,我找不到姐姐有什么动机推我下去。什么事情都要讲动机,对不对?在简单的事实之下总是有着复杂的原因,对不对?她没有理由杀我,或者再极端一点地说,如果她想杀我,在此后那么多年的时间里,她有充裕的时间动手,再来一次。但是没有,她没有动手做这件事。

    直到我十六岁那年看到了她的日记本。

    那时她念大学,日记本在她的学校里。有一年五一劳动节我妈妈带着我去南京看她,她和我妈出去逛街了,我躺在她床铺上,从枕头下面摸出了那本日记。其实不是日记,她好像是一个暮年的人,在写回忆录,把二十年来经历的事情掺杂了当时发生的事写在一起,很像一部先锋派的日记体小说,有很到位的风景描写,不知所云的对话,人物都是按照某种节奏出场退场的。她把过去和现在的日常生活按照小说的节奏重新排列。

    在她的日记中我看到了一个故事。

    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妹妹总是能产生幻觉,梦见死去的外婆,她们那个无神论的父亲根本不信这一套,但偏偏她们的母亲是个坚定的有神论者。妹妹把外婆在梦里说的话转述给母亲,母亲就会去张罗着给外婆烧纸钱。姐姐觉得受到了冷落,姐姐羡慕妹妹的幻觉,有一天姐姐偷偷地告诉母亲,自己梦见外婆了。但母亲根本不相信姐姐。母亲大概也知道,幻觉,只能是唯一的,就像你不能同时找两个巫婆跳大绳。

    日记里的故事很吊诡,姐姐真的有幻觉吗?没说。也许有,因为姐妹的基因是相似的;也许没有,也许姐姐只是妒嫉妹妹受到了母亲的关注所以模仿妹妹。总之,最后的结果是姐姐把妹妹推到了一口井里,妹妹死了。

    这是一个用第三人称写的故事,很有意思,我当时想,说不定可以发表呢。只有我知道这件事到底有多可怕。

    我见到我姐姐时,问她:“那个姐姐妹妹的故事,是怎么回事?”我那年十六岁,如果我再长大一岁就不会问这么愚蠢的问题了,我会把这件事按死在心里,但我当时竟然有点义愤填膺。于是,我姐姐微笑着说,那只是她近期在写的一个小说素材,小说都是谎言。她笑归笑,那表情恨不得想杀了我。她当然知道那日记里都写了些什么,除了井的故事之外还有她和两个男人同时上床之类的故事,她尽可以告诉我那都是小说,但我不是她的读者,我是她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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