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速该指了指羊皮地图,道:“如果绕过山南,全速行军,大概还要八天。我认得一条捷径,可以横穿从不儿罕山,只需三天就能到达了。只是山路险陡,不知你们走不走得?”
许宣正欲答话,忽听公主高声道:“没有大金男儿的弓箭射不落的太阳,没有大金男儿的马蹄到不了的地方。这么远的路我们都走过来啦,还有什么走不得的山路?”
众金将被她这般一说,无不热血沸腾,齐声高呼。当下纷纷拨转马头,随着也速该朝西北飞驰。
雪岭绵延,云雾缭绕,山路果然颇为险陡,结着厚冰,如羊肠蜿蜒。众人缓行了小半日,到了峡谷低处,才又沿着结冰的山溪加速奔驰。
将近傍晚,山谷渐转开阔,前方现出一大片冰湖,雪山围合,残阳如血,倒映着奇形怪状的黑云与红霞,瑰丽中透着阴森诡异。也速该说,此处是不儿罕山里的圣湖,再往西行六十里,就可出山了。按此行程,最快后日上午便可抵达黄金神山。
众人依山伴湖,安营歇息。
夜里,繁星闪烁,山风呼啸,卷起漫天白茫茫的雪沫,毡帐呼啦啦地猛烈鼓舞,仿佛随时都将被掀飞。抱着厚厚的羊毛毯蜷在篝火旁,仍觉得一阵阵钻心刺骨的寒冷,饶是许宣、王重阳等人真气雄浑,也觉得有些难耐,聊了一会儿天,便各自炼气御寒。
许宣盘坐了片刻,帐外忽然传来一阵似有若无的苍凉琴声,在这寒夜中听来,犹觉悲怆。王重阳闭目凝神,入定如石人,他却思绪联翩,心潮汹涌,再难运转炁丹了。当下索性拄杖起身,循着琴声走去。
大风呼号,琼英乱舞,站在丘顶,只见数百顶毡帐密密层层地环绕在湖边、山下,篝火闪烁,与冰面倒映的漫天繁星交相辉照,清冷而壮丽。
金兵们大多都已睡着了,有的横七竖八地挤在帐内,呼噜四起;有的抱着刀枪斜靠在篝火旁,歪着头,口角流涎;有的紧裹着毛毡,蜷缩在土坑里……只有少数站岗的士兵不住地跺着脚,瑟瑟发抖。
他拄着双拐七转八弯,随着琴声到了湖畔。湖边只设了一个大毡帐,停着公主乘坐的那辆六驾马车,正是公主的行营。帐外士兵见海冬青呀呀飞来,知是太子到了,忙单跪行礼。
琴声幽幽,火光摇曳,一个影子投映在鼓舞的毡帐上,起伏不定,原来竟是完颜瑶在拉着蒙古胡琴。
许宣驻足而立,琴声渐转凄婉,如泣如诉,正是赵佶所填的那首《燕山亭.北行见杏花》。想起那日她在赵佶囚所对自己吐露的心事,更觉酸楚,忖道:“她母亲早早去世,外公、舅舅又受尽了屈辱,虽有父亲宠爱,在众人眼里仍是个不折不扣的南人杂种。从小长在深宫之中,察言观色,孤苦伶仃,也不知受了多少委屈,藏了多少怨恨……”
忽然冒出一个此前从未想过的疑问:“是了,她既对金廷权贵如此憎恨,立誓要为母亲、外公和完颜济安报仇,又为何毛遂自荐,出塞和亲,冒生命危险来帮金鞑子对付蒙古人?”
隐隐正觉蹊跷,迎面走过来一个丫鬟,低着头轻声道:“太子殿下。”匆匆错肩而过。他心中一跳,这声音好生熟悉!转头扫望,那女子背影窈窕,转瞬便已消失不见。
还不及多想,便听公主的声音从毡帐内传了出来:“济安哥哥,是你吗?你们都退下吧,我要和太子单独说会儿话。”
众士兵齐声应诺,四散退开。许宣掀帘而入,只见篝火跳跃,完颜瑶坐在毡毯上,正低头拉着胡琴,湿漉漉的俏脸忽明忽暗,似乎刚刚哭过。
一曲终了,她放下琴弓,朝他嫣然一笑,道:“天寒地冻,睡不着觉,反正就要做蒙古人的新娘啦,就来学着拉拉这些蛮子的胡琴吧。济安哥哥,你呢?为什么还不睡?”
海冬青振翅尖啼,似是对她颇怀敌意。许宣摸了摸海冬青的背颈,微笑道:“你的琴声太刺耳难听,把我们吵醒啦。”
公主“嗤”地一笑,低声道:“小瘸子,你定是想不明白,为何我要自告奋勇出塞和亲,又为何要拉上你来做垫背,所以才过来问我,是不是?”
许宣一凛:“难道她在我心底种的是心蛊?”海冬青趁机一缩颈,挣出他的手掌,不耐烦地在他肩膀上跳了几下,径自朝外飞走了。
公主道:“你在上京待了近一月,想必也看都清清楚楚了,汗阿玛孤家寡人,那些皇叔、兄弟个个觊觎龙位,心怀鬼胎,就连从前最倚信的裴满皇后与都元帅兀术,也都不再和他一条心啦。这些年来,他一直怀疑是皇室里的人合谋害死了济安哥哥,却苦无证据,只能借酒浇愁,乱发脾气。越是如此,周围人越加怕他,全都各找靠山,做了耳目。即便我身边,也找不着一个可信之人。”
她声音极轻,显是不愿让帐外的人听见,又道:“国不可一日无储君,更何况济安哥哥失踪这么多年,太子之位始终空悬。满朝文武分作几派,拥立不同的人选,日子一久,就连裴满皇后也动摇啦,若不是你从天而降,只怕已经立了二叔常胜,或是代王的几个儿子做谙班勃极烈了。”
“二皇叔?”许宣眉头一皱,他与完颜常胜接触不多,却知此人谨小慎微,唯唯诺诺,没有半点君王的气度与胆略,若真的当了皇储,也只是旁人的傀儡。
“不错。除了二叔与代王的三个儿子,还有三叔查刺、阿楞、挞楞都是储君人选。你一出现,他们全成了水中花、镜中月。”公主眉梢一挑,带着几分捉狭与讥诮,“小瘸子,你现在明白啦?虽然你是个假货,但总聊胜于无。只要有‘济安太子’在,那些暗怀鬼胎的奸贼佞臣便不敢太过放肆,我也罢,汗阿玛也好,都能过上舒心安稳的日子……”
许宣淡淡道:“是啊,就算要刺杀,也要先杀了我这太子不是?”
公主一怔,格格大笑,不知想到什么,泪水忽然又涌上了眼眶,摇了摇头,双颊晕红,道:“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死的。你救过我一命,又有和他一样的胎记与翡翠玉笛,不管你是谁,我都会永远将你当作‘济安哥哥’。”
她声音虽轻,却是从未有过的温柔真挚,许宣心中怦然一跳,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公主握住他的手,柔声道:“如果这次能灭了合不勒,扫平蒙古,你我就立下了不世奇功。朝廷里,再没人敢质疑你太子的身份;也再没人敢对我有丝毫不敬。我助你举兵南下,杀了赵构;你助我报仇雪恨,杀死所有羞辱我妈妈、外公、舅舅……还有那些害死济安哥哥的狗贼。好不好?”
许宣隐隐总觉得还有什么不对,却又说不出来,轻轻地反握住她的手,叹了口气,道:“妹子,我就是你的济安哥哥啊,为何你总不相信?你的敌人,自然就是我的敌人。等我当了皇帝,不消你开口,自会为你出尽恶气。只是我还有一点不明白,若论血缘,赵构好歹也是你的亲舅舅,为何你厚此薄彼,肯助我取他狗命?”
公主嘴角泛起森冷的微笑,道:“赵构那狗贼为了坐稳皇帝之位,恨不得我外公和舅舅早点死在这儿,外公几次和泪血书,托南人使者向那狗贼求救,甚至对天立誓若能返回故土,绝不动他皇位,那狗贼却只装作没看见。甚至汗阿玛几次有意将外公送回南朝,也了无回应,只好心照不宣地继续将他囚禁在五国城中……普天之下、古往今来,若论不忠不孝,再没人比得上赵构这狗贼了!”
许宣一震,从前最恨之人莫过于秦桧,总觉得若非这奸臣,岳少保早就直捣黄龙,尽雪靖康之耻了,如今想来,这狗汉奸也不过是摸透了赵构的心思,替他做了不敢明说的事儿罢了。可怜岳飞含冤惨死,始终不明白自己“莫须有”的罪名实因是想迎回二帝!
越想越怒,右手不由得陡然攥紧,公主被他捏得生疼,“啊”地叫出声来。许宣醒过神,忙松开手,歉然道:“对不住……”话音未落,嘴已被她温软的手掌倏然盖住了。
她似笑非笑地凝视着他,双颊忽然一阵晕红,神色古怪,贴到他耳边,蚊吟似的道:“小瘸子,我就喜欢你弄疼我,越疼越好。”
许宣心中突突一阵剧跳,耳根如烧,他虽喜欢开些轻薄玩笑,却终究还是个未经风月的少年,被她这般春藤绕树般地缠将上来,反倒心如鹿撞,手足无措,清了清嗓子,低声道:“妹子,你奉旨和亲,又与我是同胞兄妹,若让帐外人瞧见,起了误会,如何得了?”
公主格格笑道:“小瘸子,我瞧你胆大包天,真临战阵,原来也不过是个银样蜡枪头……”忽然重重地咬了他耳朵一口。疼得他大叫一声,一掌将她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