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哄然。许宣亦是一怔,旋即又想:“金鞑子只重军功,要想让这帮老臣心服口服,尊我为金主,这正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当下高声道:“瑶妹说得不错!翱翔在天上的神鹰,岂有怕草原豺狼的道理?汗阿玛,孩儿身为大金太子,亲自护送公主出塞,方显和亲诚意,不教蒙古蛮子起疑……”
“不成!”裴满氏俏脸涨得通红,截口道,“济安,合不勒原本就是想来刺杀你的,你自行送上门去,岂不正中他们下怀?你的生死关系我大金国运,断断不可冒险!”
许宣见她如此关心自己,心中一酸:“若是真姨娘,必定也是这般。”握住她的手,温言道:“额娘,汉人有句古话,‘父母之爱子女,则为之计长远’。大金国是马背上得来的江山,只有最智慧勇猛的人才担得上‘勃极烈’,孩儿是大金未来之主,若连这点胆识、本事也没有,又怎能让天下人信服?”
“好!不愧是朕的儿子!”完颜亶又猛地一拍桌案,霍然起身,“既是演戏,便得将戏唱足。朕明日便下令庆祝太子回归,大赦天下,合不勒的刺客也一起赦了。迪古乃,你给朕传话合不勒,只要他交出所有的挞懒余党,向朕称臣,永不再犯我大金边疆,朕就封他为蒙兀国主,和亲结好,并把他们所占的二十七个团寨全都送给他。”
完颜亮俯身接旨,道:“陛下此计大妙。如果我们平白放了刺客,又主动与他们和亲,合不勒定然不相信。要他们交出所有叛党,向大金称臣,听起来才合情合理。”
众人纷纷附和,有的称赞皇帝计谋缜密,算无遗策;有的夸太子英勇无畏,豪气干云。唯有裴满氏紧紧握着许宣的手掌,蹙眉不语。
完颜亮笑嘻嘻地道:“娘娘放心,合不勒刺杀太子殿下,不过是受了挞懒余党的蛊惑。他眼下最想当的是草原上的大可汗,听说能得到我大金的册封,又有公主和亲,占这么大的便宜,岂肯再庇护挞懒余党,对太子有丝毫不敬?”
许宣心里一沉:“糟了!这厮对我恨之入骨,又怕我报复,无论那日是否他勾结蒙古人来刺杀我,这回必会给合不勒通风报信,等我自投罗网……他先前提出册封苏里歌和亲,多半就是故意诱我前往护送,我没跳进他的陷阱,反倒自己挖了个坑跳下去啦!”懊悔不迭,只恨自己太过冲动,但这时大话已经说出口,无法收回了。
念头急转,微笑道:“不错,额娘不用担心,青龙、玄武也奈何不了孩儿,那些蒙古蛮子又能将我怎地?你若还是不放心,就让王国师、萧国师与都元帅随我同去,有他们护卫,就算天塌下来,也能顶住;动起手时,也能迅如急电,将他们瞬间制伏。”
完颜乌禄道:“太子殿下说的是。蒙古蛮子贪狠无信,就算同意和亲,也不知会否突生变数。都元帅用兵如神,对合不勒又知根知底,有他与两大国师同行,必可镇住蒙古人,叫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完颜亶大为满意,点头道:“那就照这办吧。迪古乃,你立刻传信给合不勒。都元帅,你挑选六千最精锐的骑兵,等他们回信后,便与两位国师一齐护送太子、公主启程。希望在下次月圆之前,便能将合不勒的脑袋提回来见我。”
顿了顿,双眸寒光闪烁地扫视众人,冷冷道:“众卿记住,此事关系太子与公主安危,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出了这‘五云楼’,绝不可让任何人知悉。谁若敢走漏半点风声,朕就算挖地三尺,也会将他揪出来,满门抄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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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完颜亶果然下诏大赦天下,还减免了三年的租赋。上京满城欢腾,接连几日,酒楼瓦舍里人头涌动,歌舞喧哗,就连大雪厚积的街道上也满是喝得醉醺醺的行人。
过了五日,终于收到合不勒使者送来的回信。正如众人所料,信中对于大金册封、和亲的提议大表感谢,语气前所未有的恭敬,甚至还随信送上了一颗人头,正是挞懒旧部撒哈林,以示忠诚。
当夜,完颜亶在祥曦殿设宴招待蒙古使者阿拉塔,满座都是权贵重臣,遍席皆为海味山珍。丝竹并奏,鼓乐喧天,排场更是极尽奢华之能事,看得阿拉塔目瞪口呆。他在合不勒身边十几年,何曾见过如此热闹的场面?对大金国力打心眼里又惧又羡,不住地朝完颜亶与许宣敬酒,歌功颂德。
酒过三巡,众人都已喝得半醉,唐括辩乜斜着眼,拍了拍阿拉塔的肩膀,笑道:“合不勒的使者,我问你,草原上有这样的好酒吗?有这样的美人吗?有这样穿不完的绫罗绸缎、吃不完的龙肝凤胆吗?”
阿拉塔涨红着脸,连连摇头。反倒是他身边的随从放下酒碗,高声唱了起来:“草原上的马奶酒甜又酸哟,草原上的姑娘赛月亮,草原上的牛羊吃不光哟,草原上的男儿走四方……”
歌声雄浑嘹亮,气势高昂,陡然压过了四周的鼓乐喧哗。众人神智一醒,纷纷朝那随从望去,却见他黝黑削瘦,年约十四,却从容英武,毫不怯场。
唐括辩摇摇晃晃站起身,拍着手掌,阴阳怪气地跟唱道:“草原上的毡帐臭又脏哟,草原上的牛粪烧火光。”
众人哄堂大笑,那少年双眸怒火燃烧,高声唱道:“草原上的毡帐臭又脏哟,为何有人求着来洞房?草原上的牛粪起狼烟哟,风吹过的地方全烧光……”
完颜亶大怒,“哐”地一声,将酒碗砸得粉碎,喝道:“小杂种,你说什么?”
满殿登时鸦雀无声,许宣的心也不由得一紧,暗自替那少年捏了一把汗。那少年殊无半点退缩之意,冷冷地盯着完颜亶,一字一顿地道:“我不是小杂种,我的名字叫也速该,流着黄金天神的血。”
“也速该?”完颜亶眯起双眼,森然道,“你是合不勒的什么人?”
那少年也速该昂然道:“合不勒汗是我的爷爷。我是八哩丹的儿子。”完颜亶冷冷道:“八哩丹?我只听说过忽图剌,没听说过八哩丹。”
也速该脸庞涨红,高声道:“我的父亲八哩丹是和叔叔忽图剌一样的英雄,他们像山那么高,一顿要吃掉一只小羊,再喝一缸酸牛奶,睡觉时就睡在烧得滚烫的木炭上;他们的声音像雷鸣,隔着七座大山也能震破你的胆;他们的手像熊掌,能像折木头一样将你折成两段……”
“放肆!”完颜亶怒不可遏,一脚踢翻桌案,拔剑从暖炕上跃了下来。唐括辩等人早已上前将也速该按倒在地。
阿拉塔吓得脸色惨白,伏地磕头,颤声道:“伟大的金国可汗请息怒,他只是一个草原上的孩子,不知道海洋有多宽广……”
也速该却挣扎着毫不屈服,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高声道:“我是来迎接忽图剌的新娘,不是来做女真人的奴隶的。孛儿只斤人的头可以被砍下,却绝不能让人踩在脚底!”
“好!那朕就砍下你的脑袋,当作和亲的聘礼!”完颜亶怒极反笑,握剑大踏步朝他走来。
许宣对这傲岸不屈的蒙古少年心有戚戚,颇生好感,眼见他就要不明不白地死在剑下,脱口叫道:“汗阿玛,且慢!”双杖一点,跃到完颜亶身前,道:“龙生龙,凤生凤,忽图剌是草原上的英雄,所以才会有这么勇敢的侄子。汗阿玛应高兴找对了女婿才是,为何还要生气呢?”
完颜亶一怔,许宣传音道:“汗阿玛,汉人有句话,‘小不忍则乱大谋’。蒙古蛮子狂妄无礼,需得用和亲之计一网打尽,现在若杀了这小子,只会打草惊蛇,引起他们警惕。等抓住了合不勒与忽图剌,再与他们算账不迟。”
完颜亶怒气顿消,哈哈大笑道:“说得好!龙生龙,凤生凤,生子如此,幸何如哉!”还剑入鞘,推开唐括辩等人,一把将也速该拉了起来,高声道:“来人!给朕斟满酒,朕要和忽图剌的侄子开怀畅饮,不醉不归!”
四周登时又爆发出一片欢呼,也速该死里逃生,方才的锐气与愤恨也消减了大半,接过阿拉塔端来的酒碗,感激地望了许宣一眼,仰头一饮而尽。
众人觥筹交错,喝得酩酊大醉。许宣早已打定主意,出发前制伏完颜***他交出苏里歌母女,见这厮拍案高歌,满脸通红,心下冷笑:“狗鞑子,今晚有你好看。”一边与左右碰杯,一边暗运真气,将酒水从毛孔蒸腾散尽。
到了将近一更,完颜亶终于醉倒,伏案鼾声雷动。众人这才摇摇晃晃地各自起身告退。许宣也装醉踉跄起身,别过裴满氏,尾随着完颜亮出了皇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