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重阳“啊”地一声,疑窦尽消,心想:“难怪他一会儿自称许宣,一会儿又自称完颜济安,原来竟有这等凄惨的经历。”大感同情。
许宣道:“我养父、养母待我极好,家里又经营着南朝最大的药铺,从小也不知吃了多少灵丹妙药,脑中淤血渐消,慢慢想起一些儿时的事情来了,虽然只是些吉光片羽,支离破碎。
“有一日,我和家仆上酒楼吃饭,正吹着这支翡翠笛子,突然来了一人,又惊又怒地瞪着我,问我这笛子从哪里得来。那人说的虽是临安官话,腔调却极为别扭,态度更是嚣狂,目中无人。我心中有气,随口便说是皇帝赐给我的,那人脸色大变,又问我这双腿是何时残废的。我没空再理他,就叫人将这小子轰下楼去了。
“过了几天,我坐着马车去西湖踏春,刚过涌金门,马夫便对我说:‘许官人,那几人跟踪我们好几日啦,也不知是什么来头。’我探头一看,竟然是酒楼上喝问我翡翠笛子来历的小子。
“我心下恼怒,就叫家仆下车教训那小子。铁九、王六都是绿林出身,没几下就把那小子一行五人打得屁滚尿流,惹得周围行人哄笑不绝。那小子恼羞成怒,喝道:‘小杂种,你等着满门抄斩吧……’话没说完,被铁九扇了一巴掌,连帽子也掉河里去了。
“众人见他头上竟盘着辫发,哄笑声顿时变成了怒吼,纷纷叫道:‘是金鞑子!是金鞑子!’围上前便要打他。这时也不知哪儿冲出了十几个皂衣道士,将那小子团团护住了,喝道:‘住手!他是秦丞相的贵宾,谁再敢动他,就等着坐牢吧!’行人一哄而散,我也趁机乘着马车溜出了城门。”
听许宣连说了两声“金鞑子”,众人均觉说不出的刺耳,只得端起杯碗喝酒,假装没有听见。
裴满氏蹙眉道:“济安,你说那人是我们大金国派往南朝的密使?他姓甚名谁?与你记起自己身世又有什么关联?”
许宣道:“说来话长,额娘你继续往下听便知道啦。”当下将自己如何在西湖遇见白素贞与小青,如何将她们带回慈恩园,她们又如何在老槐树下埋藏林灵素的断剑,引出了藏身墓中的李少微,从而生出魔门围攻峨眉等连番浩劫之事,全都一一道来。
除了金兀术、萧抱珍等寥寥数人外,金国众权贵对大宋佛、道、魔各门一无所知,却都得闻林灵素与李师师的大名,听说两人竟是兄妹,为报祖上亡国之仇,一个挑拨佛道各派相争,祸乱天下;一个蛊惑赵佶亲佞远贤,覆灭江山……无不大感兴味。
听到“火云雷神”郭动天化身驼奴,将林灵素、李少微、许宣、白素贞等人藏于小舟,出秦淮,入长江,却在金山寺附近被当作刺杀赵构的刺客时,完颜亶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这个林灵素虽害得你养父母满门受累,却是我大金国灭宋的功臣。当日都元帅神机妙算,趁着道佛各派在长江上围攻他时,炮轰金山寺,想必是早就知道这个消息了?”
金兀术淡淡道:“林灵素手里有张‘炼天石图’,藏着蓬莱山与女娲娘娘的秘密,关系我大金国运。他的师弟兼死敌王文卿投诚我大金,本想一箭双雕,既杀了南朝皇帝,趁乱大举南攻,又可夺得那张石图,保我大金千秋万载,永统天下……”
许宣哈哈大笑道:“都元帅,你这一箭何止双雕?你若真的忠心我汗阿玛,保我大金万世江山,为何到了现在才说出‘炼天石图’之事?为何令郎在临安认出我是济安太子,不但没有上报汗阿玛,反而勾结秦桧与王文卿,集朝野之力构陷我和林灵素造反,想要将我神不知鬼不觉地除去?”
众人哄然大哗,完颜亶的脸色也瞬时变了,裴满氏眉尖紧蹙,忍不住道:“济安,你是说……你在临安城遇见的金人,就是都元帅的儿子完颜劾哲?”
许宣道:“不错!孩儿命大,逃过了道佛各派的狙击,也躲过了都元帅的炮击,却在海上撞见了完颜劾哲与王文卿。那时孩儿才认出原来这位自称是都元帅之子的小王爷,就是连日跟踪我、追问我翡翠玉笛来历的小子。”
顿了顿,高声道:“都元帅,你早知我就是失踪十年的济安太子,却瞒着我汗阿玛,千方百计置我死地;又悄悄派令郎与王文卿出海寻找女娲石图,想要夺取大金国运,取而代之,是也不是?只可惜老天有眼,善恶有报,你机关算尽,没夺得‘炼天石图’,反搭进了完颜劾哲的一条小命!”
当下口若悬河,又将林灵素与王文卿如何召雷激战,将众人卷入了蓬莱结界;完颜劾哲如何被蛇族当作人祭,葬身青龙腹底;自己又如何将计就计修成神功,离开蓬莱;而后又如何在海上救了公主,被半路杀出的李师师挟持;最后又如何与王重阳齐心协力,逃出吉塔火山……等事说了一遍。只是将这一系列遭遇的幕后元凶由李师师改成了李师师与金兀术;完颜亮派人追杀自己、屠灭全村之事也暂时隐去不提。
这番话他在来时的马车上早已反复编排,半真半假,堪称天衣无缝。别说不知来龙去脉的金国权贵,就连亲历其间的王重阳也听得惊心动魄,信以为真。
完颜亶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听到金兀术以“回风箭”震裂许宣衣裳,看见他身上的胎记后,仍不顾众人劝阻来杀他时,右手越握越紧,“哐当”一声,竟将酒碗捏得粉碎,瓷片嵌入掌心,鲜血直流。
周围婢女失声惊呼,抢身上前为他包扎,他却霍然甩开,径自从衣袖上撕下一条布帛,将右掌缠绕裹紧。众人心下忐忑,知他已愤怒到了极点,金兀术却依旧端着酒杯,慢斟浅啜,若无其事。
许宣道:“汗阿玛、额娘,孩儿也是出生入死,弄清了这所有前因后果,才渐渐想起儿时之事。如果我早些记起,又或者没能修成自保的本事,只怕不等见到你们,就半道稀里糊涂地死啦。亏得天佑大金,又有葛王与这位王重阳王真人一路相助,才有今日团圆之期。”
谷仓内一片死寂,只有火焰“噼啪”之声。
裴满氏眼中泪水盈凝,柔声道:“济安,想不到你吃了这么多苦,真是委屈你啦。葛王赤胆忠心,三个月里,救活了齐国公主,又带回了你,劳苦功高,陛下定要好好奖赏他。这位王真人先救公主,后助太子,功劳极大,依我看,该与萧真人并列大金国师才是。”
完颜乌禄忙伏身谢恩,道:“公主无恙,全仗‘无忧子’通天妙手,以及太子殿下与王真人协力相救;太子能安然回朝,更是吉人天相,国运使然,乌禄只是以绵薄之力尽人臣本份,岂敢居功?倒是王真人少年英武,神功盖世,又是女娲神族的后人,这‘国师’之位,当之无愧。”
众人松了口气,轰然称是。王重阳虽不通世务,也不知“国师”为何物,但见众人如此褒奖,也不由得耳颊烧烫,连连摆手推谢。
裴满氏微笑道:“王真人是我大金的大恩人,就不要推辞啦。”右手紧紧握住完颜亶的左腕,顿了顿,又道:“至于济安猜测都元帅与那李师师暗中勾结,图谋不轨……依我看,只怕大有误会。都元帅不单是本朝的第一功臣,更与陛下亲如父子,恩同再造。他若真有二心,又何须等到今日?济安离国万里,不知究竟,有这番九死一生的凶险经历,也难怪会这般推断。但治国之道,就在于君臣同心,用人不疑,更何况是都元帅这样盖世无双的忠烈之臣?切切不可中了小人挑拨,自毁长城。”
完颜亶点了点头,道:“当年都元帅搜山检海,横扫天下,和二叔一齐攻入汴梁,俘获了南朝两皇帝,立下不世奇功;朕登基后,又当机立断,助朕灭除了蒲鲁虎、讹鲁观乱党,诛杀了挞懒、兀室逆贼,殚诚毕虑,沥胆披肝,朕若连他也放心不过,岂不教天下人寒心?”
金兀术放下酒杯,朝他伏身拜倒,道:“多谢陛下、娘娘如此信任!否则犬子已死,百口莫辩,老臣真不知当如何回复太子的疑问。”群臣争相附应,大赞圣上厚德,皇后贤明。
许宣大为失望,但见完颜亶笑容勉强,桌案下,右拳紧攥,鲜血一丝丝滴落在地,心中一动:“是了,金兀术功高盖主,根深蒂固,鞑子皇帝动谁也不敢轻易动他,心里想必早已惧恨入骨。当年赵构那狗皇帝就是这般猜忌岳爷爷,才会听信秦桧谗言。我只消隔三差五,在鞑子皇帝耳边扇上几把火,何愁治不了兀术老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