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舍人形容淡淡的,在晚霞里仰着头,看着布暖从辇上纵下来。
他不是个严父,只这一个女儿,舍不得苛责。更多时候会讲讲大道理,她一般也都听。其实今天她和容与在一起他很恼火,换做布夫人可能已经发作了。但是怎么办呢,他不是个能拉下脸来的人。女儿面上是这样,至于容与,他心里一直很喜欢这个小舅子。只可惜发生过了这样的事,现在再也喜欢不了了。
他恨起来和布夫人抱怨,左不过咬牙切齿的跺脚“造孽啊”,算是发泄了他的愤慨。他甚至想,为什么是这种长幼辈的关系呢!如果是个表兄妹多好,大家都不必伤筋动骨。无奈是眼下这种情况,他为了保护布暖,也不惜战上一战了。
他板着脸瞟了眼女儿,“上哪儿去了?这会子才回来!”
布暖低着头嗫嚅,“逛去了。”
“逛?逛了这半晌?”他不由拔高了声线,转头想想孩子大了,总要留她三分颜面,便缓了缓声气道,“我也不说你,下次自省就是了。你先进去吧!”
父亲没有请舅舅进府的打算,郎舅见面虽未剑拔弩张,气氛也不算融洽,总是冷冷的样子。布暖应了声,脚下挪动几步,想起来了忙作势补充,“我在半道上遇着舅舅的,多谢舅舅送我回来。”
容与冲她抿嘴一笑,“举手之劳罢了。”
布舍人自认为不是傻子,他们这么一唱一和的,他就真会相信么?他不耐烦的朝她挥了几下手打发她回去,见她被园里仆妇迎进了门,方才勉强对容与抱了下拳,“天色晚了,愚兄就不请你进去坐了。日后若见了暖儿,请绕开她十步远。里头缘故不便多说,横竖大家各安天命。今天的事也别叫你姐姐知道,省得回头再闹,大家脸上不好看。”
这是事发之后容与第一次面对布如荫,心里虽愧疚,但却吃定了布如荫的脾气。就算在他面前露了口风也不怕,真要声张起来,对他未尝不是好事。他早不耐烦这种藏头露尾的日子,他爱一个人,爱了便爱了,世俗早不在他眼里。倘或还有忌讳,就不会把车驾到载止门前来。
他微躬了躬身,“姐夫,前头的事说一千道一万,错全在我。你们怪我恨我都在情理之中,但我对她的心,是千真万确的。”
布舍人听了这话有点受惊,这口气哪里像要撒手的样子!莫非还有情么?这还了得!他粗鲁的打断他,“过去的事,过去便罢。已然有了新开始,旧伤疤何苦再去揭!揭开了血淋淋的,对谁都不好。你是聪明人,年纪比我轻,风浪比我经历得多,这点都看不开么?难得我家暖儿有这样的造化,你就发发善心成全她一次吧!她够难的了,你把她害成这样,还嫌不够么?”
“所以我要弥补她。”他说,“我爱她,该是她的,我一分一厘都不会短她。”
布舍人狠狠噎了一口,“你爱她?你这是在害她!”他缓过气来怔愣愣看着他,“这么说,你还要继续下去,拖着她一道下地狱么?我们姓布的欠了你什么,你这样不依不饶的揪着不放?既这么,我拼着辞了这官,带她们母女离开长安,离你远远的,这总可以了吧!”
他躁得涨红了脸,容与叹息着劝慰,“姐夫息怒,快别说负气话。就算辞了官,你们两个车轮,能跑得过我几十万铁蹄?”
这是明目张胆的威胁么?布舍人颤着手指他,“沈容与,你欺人太甚!”
“容与不敢。”他深深作一揖,“我和她原本两情相悦,如今她忘了,我只求姐夫成全。”
布舍人啐了一口,“无耻之尤!你竟好意思说这话?你是她什么人?是她嫡亲的娘舅!便宜叫你占了去,你愈发得寸进尺了?仔细我公堂上告你,叫你落个身败名裂!”
他笑了笑,“我早就做好了准备,告与不告,全凭姐夫的意思。”
布舍人悲哀的意识到他是势在必得的了,自己是个文人,射不得箭也舞不得刀,拿什么来抵抗呢!束手无策,难道眼看着布暖的一辈子毁在他手里吗?他撑着院墙乏累道,“她都已经忘了,你为什么不能像她一样!你偏要和她在一起,将来无非落个过街老鼠的下场,又何苦来!”
他脸上有坚忍之色,背着手道,“我们原说好到关外去的,谁知中间出了岔子……如今我有万全的准备,不会叫她受半点委屈。”
布舍人却冷笑起来,“你眼下说得再好有什么用?你忘了她为什么昏睡四个月,若是她能想起来,该是怎么样看待你这个舅父?”
他果然顿了顿,“这里头有蹊跷,孩子到底为什么夭折的,我正着人严查,自会给她一个交代。”
布舍人简直恨极了他,好好的闺女没出阁就怀了孕,他是始作俑者!对布家来说这样耻辱的一件事,他倒有脸孩子长孩子短的,这不是戳人痛处么!他不想同他理论,因为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话到此为止,以后不必再提。”他拂袖道,“不早了,请回吧!慢走,不送!”
布舍人自己觉得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这世道真是变了,明明他占着理,气势矮人家一截不算,连带着像理亏了似的。
他窝了一肚子火,反剪着双臂进二进院。走到门口见布暖在窗前拆撑杆,踮着脚,纤细的身姿在晚霞里伸展。他徒然心酸不已,要是早知道走到今天这步,当初情愿送她进敬节堂去。弄得她受这么多苦,那边的人是权大势大的,又不依不饶,他们这样的人家怎么应对呢?那沈容与到底长了怎样一副黑心肝,对待自己家里人也这么不择手段,实在使人寒心透顶。
这是要把姓布的往死路上逼么!他的女儿他保护不了,像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他无比挫败。
布暖回身看见他,迎道,“父亲来了?进屋里坐吧!”
布舍人嗯了声,“你忙什么呢?”
她回到高案前整理经文,笑道,“过会子沐了浴,要跟维玉她们做晚课。”又察言观色的觑他,“府里人都派出去寻我了,连水都没人烧了。父亲生气么?是我做错了事……”
布舍人无奈看她,“你认错倒认得快,以往怎么教你的?哪朝哪代的姑娘家好一个人出门的?所幸遇见了你舅舅,若是外头撞着坏人,你如何自保?”他不知道容与可曾和她说过什么,不好直问,只能旁敲侧击着,“巧倒是巧,你何时遇着你舅舅的?”
布暖搪塞着,“在西市口遇上的,父亲问这做什么?”
他垂下眼吹了吹杯里的茶沫子,“也没什么,单是要嘱咐你,舅舅是做大官的,和咱们不同路数,还是远着点好。况且又年轻,底下人都瞧着。万一哪里失了体统,各自脸面要紧,记住了吗?”
布暖唯有诺诺称是,还好父亲不像母亲那么啰噪,也不会追根究底的盘问,否则定是漏洞百出要穿帮的。
布舍人叹了口气,知女莫若父,她那点抖机灵的小心眼他会看不透么?他是装糊涂,怕原本没什么,追问起来反而惹她起疑。容与今天既然当他的面把话说清了,那暖儿的婚事就不能再拖延下去。早些和蓝家完了婚,生米做成熟饭,他总不能抢别人的妻室吧!
布暖不知她父亲在想那些,抚着地藏经褚黄的封皮道,“母亲让我念经超度亡魂,超度的到底是哪个?难道是那位贺兰国公么?”
布舍人原先腆着的肚子缩进去一些,茫茫唔了声。其实当然知道要超度的是谁,无非是她那个没能出世的孩子。其实不光是超度,也有做功德赎罪的用意。年轻女孩家,保不住孩子小产是折寿损阴骘的事。孩子阴灵不度化便走不远,少不得作祟留恋/母亲,久而久之就要害人。这里头因果他没法子和她细说,恰巧她说起贺兰,遂顺口应了。
布暖古怪道,“这人是父亲的朋友么?”
布舍人道,“不是,是你的朋友,也是你和蓝笙的大媒。”
她印象全无,横竖闹不清,既然是她的朋友,念起来用些心思便是了。
“你先头不在,蓝笙来寻过你,也说起你们的婚事。”他慢慢道,“等你母亲回来咱们好好议议,你也不小了,这门婚延挨了这么久,再拖下去对不住人家了。”
她闷着不说话,要不是父亲提起,她真忘了有这桩事了。以前许给夏家是盲婚,她也不闻不问的,差一步就嫁过门去了。可现在却生出点抵触的情绪来,她知道不应该,然而违背不了自己的心。
“不是一直没提起的么,怎么一下子又这么急?”
猜都猜得出来的,蓝笙又不是井底蛙。他是场面上走动的人,容与有点风吹草动,他必定极关注。说不定他们今日见面,他那里已经得着消息了吧!经过年前那一连串的事,人人成了惊弓之鸟,脆弱的神经再经不住半点弹拨了。所以完婚就完婚吧,早些尘埃落定,大家提着的心才能落下来。
他佯装不满,“人家不提,你就可以得过且过么?就像欠了人债似的,不还了你能安心?咱们这一房,从没有受人恩惠不思回报的,你打算做这第一人?”
这顶大帽子压下来,她有些生受不住。思来想去只得推诿着,“等母亲回来再说吧!”
布舍人点了点头起身,“明儿好好在家呆着,我嘱咐过下人,谁敢放你出去就问谁的罪。你是大家闺秀,做出点矜贵的作派来,别叫人背后说闲话。”
她不敢有疑议,恭恭敬敬将父亲送出门。站在廊子上不住哀叹起来,明天是要爽约了。不知舅舅怎么个生气法,再看见她会不会活劈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