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暖拉她屋里来,倒了茶搁在她面前道,“母亲且坐会子歇歇,好好的怎么又不自在了呢?不叫去,下回不去就是了。”她隔着矮几往前探了探,“我问母亲个事,今天知闲姨姨提起蓝将军。我听那话里意思,倒像是不嫁他不成的。母亲怎么还说嫁不嫁的由我呢?若是得罪了人家,怕官场上给父亲小鞋穿。”
布夫人抬起眼道,“是知闲和你说的?”
布暖点点头,“说得挺多的,还说起她和舅舅。母亲,原来知闲喜欢小舅舅,你们都不知道么?这样的近水楼台,怎么白叫她望着?分明早就可以定下来的。”
布夫人却被她说得一愣,知闲果然对容与还有感情,这么说来仍旧是个危险人物。她看着布暖叹了口气,这傻丫头,还有这兴致给别人牵线搭桥,人家心里不知多恨她!她这么没心眼,实在叫人堪忧。
“他们不般配,大人的事你别过问,管好自己便是了。”布夫人道,“情这东西,是一厢情愿能够促成的么?她再喜欢你舅舅,你舅舅不肯娶她有什么办法!捆绑不成夫妻,这点道理都不懂,能怨谁呢!所以我和你说,你同蓝将军处一处,要是觉得可以,母亲再把允婚的消息告诉蓝笙。人家是明理的人,并没有强人所难。蓝笙这点上的确聪明,比知闲不知强了多少。”
她听了悻悻道,“那再瞧瞧吧!既然有过婚约,总要给人家一个交代。倘或因我耽误了人家,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布夫人不言声,其实还是担心阳城郡主那里会有疑议。头前见布暖一直昏睡着,也不知什么时候能醒,她想过把聘礼送还郡主府。又因当初的大媒贺兰敏之辞世了,要还礼也寻不着人出面,这事就拖延了下来。如今布暖好了,捱了这么久总得有个决断。自己的肉自己知道疼,单凭蓝笙的一往情深也不顶用。嫁了人少不得要和公婆相处,万一阳城郡主眼中钉肉中刺,她只生养了这一个,断然舍不得扔进火炕里去。
“你瞧仔细,觉得合缘再点头。我知道当初夏家的那门婚你不欢喜,兜兜转转下来,的确是我们错了。”布夫人垂下眼叹息,“要不是我们做父母的独断,你也不会走到今天这步。我和你父亲商量过了,后头你的婚事你自己拿主意,我们再不逼你。不求人家高官厚禄,只要待你真心,是合情合理的好人家的孩子,我们这里没有二话。”
布暖颇感意外,母亲素来是有主见的人,这个家里也是她说了算。选女婿是她最上心的大事,一直牢牢捏在手心里,从来不肯放松半点的。眼下一气儿卸担子,着实让她大大的不安。想来想去定是发生过什么,才会使得母亲改变了初衷。她越发好奇,那层迷雾拨不开令她寝食难安。每个人的反应都那么奇怪,她又不是傻子。母亲连她身边伺候的人都换了,不是事有蹊跷是什么?
她听在耳朵里,并不急着追问。横竖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后头寸步留心就是了。好在明天要和舅舅学皮影,届时说不定能探听到些什么。
想起舅舅,她心里砰砰的直打突。一则怕自己学不好在他跟前跌面子,二则嘛,珠玉在侧,怎么不叫人心生向往?到时候呆呆看着他流哈喇子……她捧住发烫的脸,被自己无穷的想象力折服了。
不管怎么,反正心里是极高兴的。数数时辰要到明天,像等不及似的。她按捺住了,试探着对她母亲道,“我听说西市上办了个庙会,有书商摆长摊卖字画古籍。我书房里的字帖该换了,明日想和母亲告个假,到集市上买些文房用具回来。”
可她母亲却似乎并不赞同,“要那些东西何苦亲自出去,你父亲那里匀些给你就是了。春日里柳絮蓬天蓬地的飞,看吸着了又要犯病!”
她傻了眼,又不服气,撅着嘴道,“我要泥金笺练楷书的,父亲不用那种纸,嫌太女气了。”她斜眼觑她,“母亲就让我去吧,西市离得并不远,来回也不消多少功夫。成天关在家里,当真要闷出病来的。”
布夫人认真斟酌了下,“那明天我陪着你一道去,你在我身边我才能放心。”
她不满的嗔起来,“怎么闹得我像大牢里的囚犯似的!”
布夫人有双精明的眼睛,扫了她一眼道,“怎么?母亲陪着不好么?年轻姑娘怎么能独个儿出去?忒不成体统了!”
布暖遍体生寒只得作罢,看来明天是不能赴约了。这舅舅也怪,自己家里人,做什么要藏着掖着?光明正大的来载止就是了,偷偷摸摸多累得慌!
她不太乐意,站起来往罗汉榻前去。和衣背对外躺着,存心找茬似的嘟囔,“我的琴弦昨儿揉断了,要换弦。”
布夫人问,“是东都带来的那架?你又不是只这一架,库里不是还有么!回头我叫人搬来,坏了的再打发人拿出去找师傅配。你给我安生些,别只想着往外跑。”
她没计奈何,赌气的闭上嘴再不说话了。布夫人看着她唯剩叹息,十五六岁正是爱跑爱跳的年纪,时时看住她是怪难为她。可是怎么办呢,要提防的太多。容与表面上是没什么,谁知道心底里放不放的下。阳城郡主不希望蓝笙再和布暖有牵连,要防着她下黑手。还有夏家,敬节堂的事虽然告一段落,也难不会保逮住把柄老调重弹……她可以耍耍小孩脾气,她这个做母亲的却不得不为她考虑。她这会儿定然怨着她呢,那也没法子,怨就怨吧!反正她恶人做惯了,只要布暖好,也不在乎那些了。
母亲走了,布暖却一夜没得安睡。想了很多办法妄图走出载止,然而到最后一并无疾而终。这个家看似松散,其实铁墙铁壁一般。不叫上庙里拜佛,不叫上街逛去,母亲看得很严,她的生活无比的枯燥乏味。
早晨起身没事可做,便坐在廊子下看维玉维瑶布置小佛堂。屋里多余的摆设都撤走了,看上去空空落落的。褚黄的神龛里供了个观世音,前面铺陈上祭果蜡烛,再点上两卷檀香。高案前的地上摆了几个蒲团,孤零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果然有点佛门清静之地的味道。
“北边围房里原来是有佛堂的嚜!”维玉捧了两卷经文站在滴水下,古铜色的皮肤上擦了层清油,看着像庙里的十八铜人,日头底下亮得反光。嘴里絮絮说着,“还有个神位,我倒认得那几个字,写着什么贺兰国公……好像是已故的周国公贺兰敏之。”
布暖一片茫然,这是个名震天下的人物,府里怎么有他的牌位呢?
“兴许是老爷的旧友吧!问过夫人怎么处置么?”她看看维玉手里的书卷,“这是个什么经?”
维玉哦了声,“是通卷的《地藏王菩萨经》,超度往生者用的。”想了想道,“夫人送这经文来,莫不是叫小姐替那位国公做功德么!”
布暖一知半解,也不问是为谁了,“横竖要念的,另设个案台供奉吧!”
维玉应下了去办,维瑶又带着前院搬琴的小厮进来。忙着设了琴架,打开盒盖把琴抱出来。在琴面上捋了一把,啧啧赞道,“油光水滑的,定是架好琴!”
布暖探过来看,一弦一柱、岳山琴足,让她有了心酸眼亮的一刹那——这样熟悉,似乎蕴藏了无数回忆的构件。她脑子里有东西呼之欲出,但澄澈片刻,又陷入混沌里。她不甘心,摸过去,在矮足案前坐下来。琴的面板上镂雕着岁寒三友,她怔怔盯了很久。伸指勾那弦,破空的铮然嗡鸣,像要把她的记忆打出个缺口来。
“小姐怎么了?”维玉道,“这么妙的琴,弹首曲子好不好?”
她去调那筝柱,想了想道,“你知道《广陵散》么?《广陵散》开指、小序俱名止息,我弹止息给你听。”
她把琴弦揉得淙淙有声,一头弹着,一头神魂都去远了。这架琴似乎是有魔力的,弹着弹着,恍惚看到某种场景——一间纱幔飘飘的凉亭,有个男子和她促膝而坐。不时的看她,面目不甚清晰,整张脸仿佛只剩放大的一双眼。眼里有悲哀的,恋恋的神情。她感到泼天的无望,她想不起来他是谁,但是知道一定有那一个人。雨后的街道上背着她,在坊墙两腋高挂的各色灯笼间穿行……
她顿住手上的动作,坐在琴案前发呆。到底是谁?是夏九郎么?不是的……她回头看看,身边没有可以询问的人。母亲总是有意无意的回避,乳娘和香侬玉炉都不在了,她没有注解,抓捞不到,只有靠自己去发掘。
这时候布夫人走进来,脸上有不耐和暴躁。她站起来迎过去,“母亲来了?”
布夫人唔了声,“这阵子事情一拨接一拨,办丧事也凑热闹的吗?年景不好,死起人来成串,开了头就像停不下来似的。你父亲的叔父过世了,我要回洛阳去,你怎么办?又不好跟着回去抛头露面,我愁也愁死了。”她对姓布的有天然的仇恨,实在是当年受了太多不公正的待遇。如今算熬过来了,日子过得也好,本可以老死不相往来的,但为了名声和脸面,偏又要装大度敷衍。她心底里是不情愿的,喋喋抱怨着,“要我说,他们布家死绝了才好。走到天边都逃不过缁仪,索性不发丧信也含混过去了。差人专程从洛阳送到长安来,也不嫌费周折的。不去不行,你我又放心不下……”
布暖暗自欢喜,脸上却扮得淡淡的,“我在家哪里都不去,有什么不放心的!母亲何时动身?”
布夫人道,“我来同你说一声就走,你那叔公入了殓,至多三天,我等他下葬就回来。”
三天么?那么便有三天是自由的,父亲衙门里忙公务,家里自然照应不到。就算母亲留下贴身的人看她,她还不至于对付不了几个仆妇。
“母亲别担心我,只管去吧!回老宅子的话替我问乳娘好,这会儿见也见不着了。”她送她母亲到台阶下,“母亲路上小心,早去早回。”
布夫人点头出了园子,她转过身,嘴角大剌剌的咧开来。招手叫维瑶到门上看着去,自己进屋里换了衣裳,重新抿头打扮,只等着巳正一到就准备出坊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