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絮叨着,还在说他的蛐蛐如何骁勇善战,他家架设的蛐蛐擂台如何豪华瑰丽。布暖听得厌烦,“你简直就是个碎嘴子!好好的男人家不骑马,和我挤一辆车,我都不稀罕说你!”
“谁说男人一定要骑马?这大热天的,头顶上烤着,屁股下面硌着,谁受得了?我又不是沈容与,大唐武将里头的中流砥柱,爱骑个马耍威风。我是小小一介文儒,还是坐车适合我。烦了看看沿途风光,累了倒头就睡。活着是用来享受的,整日间奔波劳碌,老来回头想想,一天好日子没过上,这辈子白活了!”他总是有各种各样的说辞来辩驳,看她一脸憋屈的样子,他笑嘻嘻的问,“你是不是困了?”
她心里装着事,哪里睡得着!只不过为了和他唱反调,故意道,“我困了又怎么样?你在边上,我压根没法子睡!”
贺兰别过脸,“为什么不能睡?我又不是没见过你睡觉的样子,傻愣愣半张着嘴,一点没有醒着时候的机灵劲儿。”
她面红过耳,握着拳头梗起脖子,“你胡说!我乳娘说我睡着的时候最美了!”
“她那是安慰你。”他忍笑道,看着她搜肠刮肚找说辞的表情,愈发觉得逗她是人生一大乐事。他拿折扇敲着掌心感慨,“暖儿啊,我若不是有了意中人,娶你应该也是很好的吧!咱们闲来拌拌嘴,至少不会无聊,对不对?”
她瞪他,“不对!你是我的冤家死对头!”
他的脸上立刻出现悲苦的神色,“我以为你拿我当朋友,谁知道你还把我当仇人!你这没良心的,枉我对你这么好!就算是我硬把你弄进宫的,瞧着我待你的一片情,以前那些梁子也该解了吧?”
布暖被他说得浑身起栗,往边上缩了缩道,“你能不能有点正形?瞧你这积糊劲儿,莫不是女扮男装的吧!”
他仿佛受了莫大的侮辱,拉过她的手就往自己胸口贴,“你摸摸,看是不是女的。”
布暖吓得忙往回收,事后忆忆,还真是一马平川的。只是他这么肆无忌惮,真叫她没脸。她怅然道,“你要是个女的倒好,情路大约就平顺了。”
他怔了怔,“你说什么?”
她有点心虚,当面戳穿人家的伪装不太厚道吧!他谈起自己来毫不含糊,他的脆弱和怯懦从不讳言,但是感情上的事隐藏起来绝口不提。珍视到了极处,又无法诉说,自然和别的大不相同。
她背过身躺倒,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我什么都没说。”
他久久不语,隔了半晌方叹道,“你真聪明,其实你早就看穿了,是不是?”他自嘲的笑,“我以为掩藏得很好,却一再的被人窥破。先是天后,然后是你,你瞧我做人有多失败!”
她暗里唬了一跳,也不敢随意接口。他对天后没计奈何,自己小命在他手上捏着,万一他来个杀人灭口,把她往崤函古道哪个激流险滩上一扔,那她就真成了黄河边上无名枯骨了。
他看她一眼,这丫头背部线条明显僵硬,想是对他很忌惮吧!他并不计较,也没有恼羞成怒的感觉,反而蓦然轻松起来。之前总归背着她,更找不到契合的时机开口。如今她既然知道了,便没有必要再躲闪了。天晓得他其实多想有个人说说心里话,其实场面上混迹的公子哥儿,交的大多是酒肉朋友,走鸡斗狗时一呼百应,却没有真正能掏心窝子的对象。
他曲起腿,把下巴搁在膝头上,慢声慢气的说,“没想到头一个看透我的人是你,看来这个朋友你不认也不成了。你没有发现么,咱们俩遭遇的爱情何等相似!同样要历尽艰辛,同样的有口难言。不过认真算起来,你比我还强些。实在没法子了,可以让他带着你隐姓埋名远走他乡。只要他想做,没有办不到的。可是我不成,弘的地位摆在那里,一言一行不能有任何差池。最倒霉的是我爱他比他爱我多,这就注定了我不得善终。天后也许会除掉我,可惜,我连为爱情牺牲的资格都没有。”
她涩然,撑起身道,“你别这么说,说得我怪难受的。他未必不爱你,就像你说的,他坐在云端里,和平常人不一样。站得越高,摔得越狠,对不对?所以你应该等,等他坐稳了江山,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
他仰起脸,嘴角有些扭曲,“我怕我等不到那一天啊。”他转过脸看她,“我罪名足够多,哪天朝廷把我推出去砍头,会有很多人拍手称快,因为我是个罪大恶极的败类。”
她突然无比心酸,不过是爱一个人,真的会为爱送命么?他这样说自己,她愈发觉得他可怜。他并不坏,只是活得恣意,所以天下人都误解他。
她哽了哽,“胡说,你不会死的!”
他看见她眼里滢然有泪,笑着抚了抚她的头,“有冬司簿为我一哭,也算值了!”
她不再理他,踅身歪在了隐囊上。她到兰台不过月余,一个月罢了,能了解他多少?也许他的确有让人诟病的地方,但在她看来他罪不至死。爱情一旦和政权交锋,最后会落得什么下场,几乎是可以想象的。爱情其实那么脆弱,稍一疏忽,便足以叫人灰飞烟灭了。
“他要娶亲了。”他的声音像是深海里翻滚上来的气泡,碎裂得无声无息。
她的心也攥起来,一样的窘境。还有三个多月,容与和知闲的婚礼筹备得差不多了吧!醉襟湖和碧洗台串联了么?喜帖都发了吧!大约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她能做些什么呢?她没有立场要求他取消婚约,等他拜天地的时候,她除了肝肠寸断,束手无策。
两个人,同样的心事,空前的彼此理解。贺兰仰天躺倒下来,小小的车厢,各人占据半边。虽然不太像话,但心里是干净的,坦然的。
外头时候已经不早,渐渐起了暮色。顶马有了负重,走得比单骑慢得多。以这个脚程来看,大概明天入夜方能到洛阳。
将近风陵渡,黄河东转的地方,风大一如往昔。这条官路上没有驿站,道虽不险,丛山峻岭里穿梭,遇着什么豺狼虎豹总归不好。押车的兵卒两京走得熟,到了以前过夜的平滩上就歇脚扎营了。铺上席垫,架上柴堆,翻找出锅魁和水囊,一伙人喧笑着,比在京畿里站门巡街高兴得多。
陕北人生性豪爽,火堆哔啵燃起来,粗旷的《菩萨蛮》便响彻秦岭。
布暖睡得有些迷糊,隐约听见一阵歌声,高亢的,咬字清晰的一递一声的传唱着,“水面上称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
她霎了霎眼睛,半梦半醒。天似乎是黑了,火光从小窗口照进来。她撇头看看,贺兰背对着她倒在一侧,佝偻着背,颀长的身子躬成个凄寒的弧度。长途奔波,到底顾不上虚头巴脑的规矩。赶工的这段时间没睡过囫囵觉,连贺兰这等闲人都累坏了。
她阖眼想,该坐起来了,可是神智昏溃,手脚也不听使唤。歌声戛然而止,然后有疾奔的马蹄声,以及霍然拉缰后青骓长啸的嘶鸣。
贺兰察觉了猛坐起来,掀开车门上帷幕时,来人已到面前。戎甲兽带,气势汹汹,一把便抓住他胸前的衣裳,极不客气的把他拉下了车。
他哀声叹息,“上将军别动怒,有话好说嘛!”
布暖脑子里一激凌,发现居然真是舅舅。她有点懵,怙惙着他怎么追来了。见他不问情由逮住了贺兰衣领,她跳下车要去劝解,却被容与隔开了。
“你站远些,这里没你说话的份!”他寒着脸道,“回头我再和你算账!”
她吓了一跳,他眼神狠戾,她才知道他有这样令人胆寒的另一面。她不敢说话,又担心贺兰,只有眼泪汪汪的看着他。
贺兰挺镇定,对她笑道,“放心,我同沈将军有同僚情谊,沈将军又是儒将,断不会拿我怎么样的。”
容与却早红了眼,他就像个捉奸在床的丈夫,把贺兰敏之碎尸万段都不足以解其恨。他笑得狰狞,“贺兰敏之,你信不信本将打断你两根骨头,把你扔进山里喂野狗?”
贺兰嬉皮笑脸,“上将军仁德,怎么能干这种事!我才刚只是困极了,在她边上挨角眯了会子,可什么都没干啊!”
这不过是诱因之一,他对他的憎恶岂是三言两语能表述清楚的!有的话他不好责问出口,边上有押书卒,有蓟菩萨和他的卫队。十几号人几十只眼睛,定定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他真想手起刀落,索性结果了这厮倒痛快。但大庭广众之下很难办到,除非连着把那帮卒子都处理掉。
布暖在边上嗫嚅着,“舅舅要怪就怪我吧,是我糊涂了不知道避讳。”
他回头看她,心力交瘁,找不到词来指责她。
贺兰压了压他的手,“上将军若有疑问,咱们坐下来心平气和的好好谈谈,犯不着这样伤和气。”
他发力推了他一把,“沈某和国公无话可说。”
贺兰倒退了几步方稳下身形来,讪讪拂拂胸口的褶皱道,“我和冬司簿没有你想得那么复杂,将军对常住有偏见,那么就请冬司簿代为解释吧!”他旋身笑道,“诸位将军一路辛苦,我车上有酒,只是缺了肉。秦岭丰沃之地,野味遍地都是。将军们何不随本官一同出去打猎,也好消磨这漫漫长夜啊!”
蓟菩萨看看容与,气归气,肚子总要填饱的。衙门里出来,随身只带水,口粮是从来不用操心的。有山有水的地方就有活物,就饿不着善于骑射的武将们。上峰虽未发令,这点子事儿也不用请示。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蓟菩萨挥了挥手,“一人打他一只獐子,回来给大都督添下酒菜。”
都督卫队里的亲勋校尉们齐声应是,眨眼便撒了出去。
贺兰对那五个兵卒道,“别杵着,还想吃现成的么?三个跟我去扛山货,两个捡干柴去!”
于是刚才还人影憧憧的风陵渡,霎时死寂下来。
布暖垂手立着,心里五味杂陈,想和他说话,又不知从何说起。回旋的风从林子顶上刮过,树叶簌簌抖动,她的神经也跟着抖动——这样伤感又无奈的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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