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浩揉着胃,不住吸气。
刚才的肉火烧还没消化完,老远就看见孟朝乐呵呵地朝自己走来,一手端一个大铁碗。
咣当,他将满满当当的冷面搁到桌上,向前一推。
“这份你的,”孟朝从桶里抽出双筷子,“赶紧吃,后面还有七八家呢,天黑前都得跑完。”
“头儿,我真吃不下了。打早上到现在,我就没闭过嘴。油条馅饼,炉包火烧,炸串拉面——”童浩捂嘴打了个嗝,“咱不是办案吗?不是找徐庆利么?怎么突然改美食探店了?”
“少废话,赶紧吃,你没见老板在柜台后面朝这边探头看嘛。”
孟朝吸吸鼻子,挑起一大筷子,借着吃面条悄声念叨。
“你当破案那么容易?证件一露,人人配合?你那是电视剧看多了,现实生活里,普通人巴不得躲命案远些呢。
“特别是这些街头做小买卖的,人家不图个大富大贵,就图个平平安安,好端端的,谁愿意掺和这些杀人放火的破事,更何况凶手还跑了,一直躲在暗处,都不愿意当出头鸟,就怕后面被打击报复。
“现在你要是直接去问,人要么推说监控坏了,要么直接反手给你清空了监控内存,天王老子也没辙。所以咱先吃饭,花点钱,顺便跟老板服务员什么的套套近乎,探探口风,那个成语怎么说的来着?对,看人下菜碟。”
“这算哪门子成语——”
“要是那种正义感特别强,谈起社会新闻来义愤填膺的,可以亮明身份直接调查。要是那种一看就胆小怕事,问什么都推三阻四的,那就随便寻个由头,反正咱是要看监控,只要看着了就行。”
孟朝边说边偷着往童浩碗里夹了几坨面。
“记住了,办案有时候就得弯腰低头,别老毛毛躁躁,横冲直撞的。”
童浩低头猛吃,浑然不知碗里的面越来越多。
“那你跟这店主怎么说的?”
“这店主人怂,不愿生事,而且还多疑,”孟朝喝了口汤,“诶,你眼别乱瞟,他正往这看呢,低头大口吃,装作很饿的样子。”
童浩闻言赶紧低头,死命往嘴里塞面。
“我刚才骗他说家里狗丢了,让他帮我看看监控,他调的时候我盯着呢,没见着像徐庆利的。”孟朝低声嘀咕,“我估摸着应该没跑出琴岛,咱各大出口都设着卡呢,想逃哪那么容易。而且人目击者不是说了么,老孙头那辆车,最后一次出现,就是在这片。”
“徐庆利,求你快别躲了,再这么逃下去,可真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童浩吸吸鼻涕,北风吹过,冷得牙齿打颤,擎筷子的手也冻得通红,又疼又痒。
“不行了,这冷面我真心吃不下去了,大冬天的,冻得我脑仁子嗡嗡疼。”
他搁下筷子,不住往手心哈气。
“头儿,咱要查的下一家店是什么?”
“郭姐凉皮凉拌菜。”
“啧——”
“不过,你先陪我去趟邮局。”
“怎么?”
孟朝没瞧他,语气平静。
“我寻思给徐财增寄点钱。估摸着,徐庆利这个月没能寄吧。南岭村时候你也见着了,那老头日子苦成什么样了,如果断了每月的供给,更没活路了。”
他用餐巾纸一抹嘴。
“眼下这不快过年了嘛,先帮老头度过年关再说。”
童浩眨巴眨巴眼,忽地探过脑袋来。
“头儿,我发现你跟我想的不一样,我原本以为你是那样的——”
“哪样的?”孟朝斜他一眼,“我也是人,人心都是肉长的,办案是不能感情用事,但不代表我们没有感情,像徐财增那样子,谁见了都会难受吧。”
童浩还要说什么,被他一筷子堵了回去。
“这夫妻店刚开业不久,你多吃两口,权当给个鼓励吧。”
童浩抬眼,发现墙上果然贴着几张皱巴巴的“开业大酬宾”宣传单,而他们是这小店里唯一的客人。
老板蹲在柜台后面巴巴地望着,见他也瞧向自己,讨好的一笑,更显可怜。
童浩心一软,没了法子,深吸口气,重新拿起了筷子。
孟朝开车,童浩半躺在副驾,一边揉着肚子,一边转脸看向窗外。
黄昏之中,一个裹着破棉袄的拾荒者,正弯腰翻捡着垃圾箱。
“唉,众生皆苦,”他搓着车窗上的雾气,“你说这曹小军也是够可怜的,忙忙活活这一辈子,到底图个什么?”
“再可怜也不是犯罪的借口,”孟朝冷着脸反驳,“李清福可怜不?刘呈安可怜不?这世上受苦受穷的多了去了,难不成都去犯罪?”
童浩转过脸来,直直盯着孟朝的侧脸。
“孟哥,你觉得做警察最重要的是什么?”
孟朝手搭方向盘,望着前方,夕阳的橙红映在他眼底。
“别死。”
“好好说——”
“我认真的,破案之前,别死。我对自己就这点要求,希望能长寿,在我闭眼之前多抓一个,这世道就太平一些。”
他将车偏离大道,拐入一条小巷。
“你呢小童?我一直还没问呢,为什么想当警察?”
“我觉得穿制服特帅——”
孟朝不可置信地斜他一眼,“有病吧你,这什么理由。”
“真的,你不觉得警察喊话时候特别牛吗?”童浩猛地起身,右手比划成枪的姿势,“别动,我是警察,举起手来,放弃抵抗——”
孟朝懒得理他,自顾自衔起支烟来。
“就是我妈不同意,说什么当刑警太危险,死亡率太高,也不知听谁传的谣言——”
“不是谣言,”孟朝扭过脸来,神情少有的严肃,“是真的,咱这行,确实危险。”
“真会死人?”
“嗯,各种各样的死法,穷凶极恶的歹徒,抓捕时的意外,还有常年高强高压的工作模式,加班猝死的也不在少数,”他深吸口气,“哪怕拼成这样,能破的案子也是少数,每年还有很多案件,我们再怎么加班,再怎么摸排,可挣扎到最后却也毫无进展,只能挂起来。一条人命就那么被锁进档案室,或者变成新闻里的一个数字。家属会来哭,来闹,来跳着脚骂最难听的话,当然,他们也会揪着你的衣襟跪下去,额头磕得青肿,求你再查一查。”
孟朝降下车窗,朝外磕了磕烟灰。
“童浩,你刚说众生皆苦,请你记住,再苦也有人守住了底线,警察工作不是儿戏,当善良的人被折损,能拯救他们的不是神,是你。因为你穿着这身制服,因为你是代表着公平正义的警察。”
孟朝瞥了他一眼,半是无奈,半是希冀。
“快点成长吧,在那天到来之前。”
童浩眨眨眼,“哪天?”
“如果哪天我倒下了,你必须第一时间顶上去,因为老百姓需要我们,他们能依靠的,也只有我们。”
孟朝将车停住,后面的话也一并停住。
“慢慢来吧,压力别太大,这阵子也是辛苦你了,一来就碰上这么个案子。”他挠挠头,“等完事了带你吃个好的,地道传统美食,琴岛biang面,那叫一个香——”
童浩扭头看向别处,过了一会儿,又扭回头来。嘴巴张了闭,闭了张,憋了好半天,实在是没有忍住。
“孟哥,那不是陕西的吗?”他搓搓鼻子,“而且,人家叫biangbiang面,你这琴岛biang面,听上去好像骂人。”
“哦,是么?”孟朝脸色一僵,“怪不得请老马去吃的时候,他表情不太自然呢。啧,让老板骗了,他还吹自己在琴岛做了五十多年biang面,可他明明三十来岁,我当时还纳闷人家怎么这么驻颜有方。”
“大哥,你不是警察么?怎么这么容易被骗啊?”
孟朝大大咧咧的一摆手,径自打开车门,跨出去。
“每天睁眼就跟犯罪分子斗智斗勇,一天天的够累了,平常日子里,睁只眼闭只眼得了,管他地不地道,好吃就行。”
说完,自己嘿嘿一乐。
“一会儿咱俩先把这片烂尾楼扫一圈,我觉得徐庆利去不了酒店和旅馆,肯定就是躲在这片的犄角旮旯里。”
童浩跟在他后面下了车,心里暗自嘀咕,这男人怕不是没吃过什么好东西。
想想也是,每次见他都是在现场,不是揣着煎饼,就是带着个火烧。就算偶尔中午在食堂吃饭,也是拼了命地塞主食,吃个馒头都觉得香。
孟朝没有听到他的腹诽,大步在前面带路。
童浩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升起股冲动。
“孟哥,等咱案子结了,我请你吃顿好的吧?”
孟朝回头望他,咧嘴一笑。
“怎么,想贿赂我?你说,是不是想往上爬?是不是盯上老马那位置了?”
“哪儿啊——”
“那,你看上我这位置了?”
“别开玩笑了成吗?”童浩蹙起眉毛,“我就是觉得你活得怪可怜的。”
“我可怜吗?”孟朝两手抄兜,吧嗒吧嗒嘴,“嘿,管他呢,请我吃饭为什么不去?常言说得好,白吃白喝苦也甜,回头叫上队里兄弟姐妹们一块——”
他身后一个黑影飞驰而过,童浩愣住,看清之后,脸色瞬变。
“怎么,别这么小气啊,”孟朝还在那里念叨,“这阵子大家都受苦了,一起去补一补,大不了费用我跟你对半付——”
可童浩已经顾不上那么多,把他一推,撒腿就跑。
不明所以的孟朝立在原地,冲他背影大吼。
“上哪去?怎么还吓跑了呢?”
“徐庆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