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被人叫疯狗的时候,他只有12岁。
打不过那个高壮的男人,便死死咬住他的手臂不肯松口。
血顺着嘴角往下淌,男人一拳一拳猛击他的头,他不为所动,十指抠住皮肉,牙齿紧叩,卯足了力气,咬合,撕扯,像一头绝望疯狂的幼兽。
最后还是男人告了饶,崩碎了成年人的尊严,捂着伤口,丢盔弃甲地逃走。
他跌在地上,冲着男人的背影狠啐了一口,然后捡起掉在一旁的烙饼,一点一点地,揪去上面沾染的土。
他这才注意到,不远处还站着个看客,另一个少年。
高一些,瘦一些,看脸也比他年长几岁,他认出来,那是附近的混混头子。
他看着他朝自己走来,身后跟着另外两个男孩,个个比他强壮。
那少年停在他面前,伸出手,却也并不开口,一双细长眼,似眯非眯,薄片子嘴,似笑非笑。
他把饼藏到身后,微微地抖。
“给我。”
他昂起头,一双大眼睛,直愣愣地瞪向那人。
“我说,”少年勾勾手指,“给我。”
“这个饼,”他咽下唾沫,声音干涩,“是买给阿公的。”
“原来你会说话啊,”少年忽地笑了,“我还以为你是个哑巴。”
他一笑,眉也跟着跳,左边有道刚结痂的疤。
“走吧,逗你的,谁会要你张破饼。”
他松了口气,揣着饼,扭头便走,没两步,又住了脚回头张望,见少年一伙还盯着自己,便撒开丫子不管不顾地飞奔起来。
身后响起哄笑,这笑里带着牙,追着他咬,他吓得越跑越快。
“东哥,他扯谎哦。”
及他跑远,倪向东身旁的男孩讨好似的告状。
“那个饼是他偷的,我看见了,所以店主才揍他。”
“连着好几天了,就紧着一家偷,”另一个男孩嗤嗤笑起来,“这个半脑,不挨揍才怪。”
“我还听人说,他阿公前几日死掉了,所以给阿公也是扯,死人怎么会吃烙饼呢。”
倪向东垂着头,听着二人瞎侃,一手抄兜,一手灵活地转着把折叠刀。
“他谁?”问得漫不经心。
“哑巴曹啊,”男孩??眼,“莫要招他,别看年纪小,下手可黑,把自己娄弟眼睛戳瞎了一只,他阿爸当时差点没打死他。”
“怎么?”倪向东起了兴致,“为了什么,这么狠?”
“不知道,反正他是个疯子,招惹不得,”男孩撇撇嘴,“我只知,打坏了阿弟以后,他阿爸就不要他了,把他赶出家门,他之后就跟着阿公住在城郊——”
“你刚说他阿公死了?”
倪向东手里的刀停止转动,抬起头来,眯着眼。
“那他现在跟谁住?”
黄昏的时候,几人寻到了他家。
自建的砖土房,不合群一般,远离附近的房屋,孤零零地落在荒野,与周遭成堆的垃圾作伴。
没有开灯,大敞着门,他坐在门槛上,膝上摊着几张白纸,正借着余晖笨拙地剪着什么。见他们来了,握住剪刀,站起身来。
倪向东没有理他,径直迈过门槛,踏进屋去。
黑洞洞的,弥漫着浓烈的腐臭,帐子里隐约有个人形,直挺挺地躺在那儿,十来只蝇虫围着,嗡嗡飞舞。旁边桌上摞着几张烙饼,上面插着根香,祭奠一般。
倪向东飞速朝帐中张了一眼,心里也暗自打鼓。
这是他第一次见死人,明知他阿公已经驾鹤西游,如今躺在那里的,不过是块不痛不痒的肉,可心底还是怕,不敢挑起帘子细看,就连走近了,都蓦地感到一股子阴冷。
难不成这“小哑巴”过去几天都跟尸体住一块?也不知他是怎么捱过来的。
他退出来,看着他,他也昂头瞪他。
倪向东这才注意到,他手里抓着张剪了一半的纸衣。
按照当地风俗,家有亲人去世,需得寻几位“三父公”来做斋,为逝者作法祈福,“三父公”还会为亡者准备些纸屋、纸衣、纸鞋与纸帽,以便往生者在另个世界使用,如今他自己剪裁,想必是没有钱去张罗。
“跟你阿爸讲了吗?”倪向东问,“你阿公没了,他不管吗?”
哑巴曹瞪着眼,不说话。
“再不下葬就烂了,”倪向东皱皱鼻子,“天开始热了,你自己闻哦。”
哑巴曹攥紧剪子,依旧没有开口。
“喂,听到没,东哥跟你讲话,说你阿公要烂了——”
喽啰后面的调侃,被倪向东一眼瞪回了肚子里,他手撑膝盖,矮下头来,视线与哑巴曹平齐,盯着他的眼。
不知为何,这野孩子的眼睛,总让他觉得熟识已久。
“饼给阿公了,你吃什么?”
“阿公吃完我再吃。”
哑巴终于开了口,只是这回答依旧让人摸不着头脑。
倪向东点点头,冲着自己身后的两人摊开手掌,“身上有钱没,借来用用。”
“东哥,我也没钱——”
混混忙捂住口袋,却被他一脚蹬出好远。
“鸡杂,别给脸不要,”他又转起了刀,脸上仍挂着笑,“我说钱,借我用用。”
那喽啰磨磨唧唧,不情不愿地掏着几张,正要点数,被倪向东一把抢走,接着斜眼乜向另一个混混。
“你也要我亲自动手吗?”
那人着了慌,摸出一大把纸钞,连着津津的汗,一并奉在他手上。
倪向东低头数着,咂咂嘴,又翻掏着自己口袋,抽出几张大的,拢到一起,皱皱巴巴凑了一小摞,塞进哑巴曹手里。
“给你阿公找几个人做斋,早点葬了吧。”
哑巴曹愣在那,虚握着钱,也不道谢,也不拒绝,就那么杵着,许久,慢慢红了眼圈。
倪向东最烦人哭唧唧,当即扭头领着手下离开,等走远了再回头,发现哑巴曹还待在原地,一双黑眼睛,愣愣地望向他。
这目光让他怜悯,也让他害怕。
后来的几天,他没有再看到他去偷饼,也没有再见过他。
直到七天后,在那个灰青色的傍晚,天上落着毛毛雨。他正跟麦仔吹牛聊天,一偏头,看见哑巴曹立在对面巷口,隔着一条街,遥遥望着他。
没有打招呼,也没有表情,只是望着。
自那以后,他每天都会见到他。
他总是远远跟在后面,静默无声,就像是他的影。
这哑巴曹虽说也有十来岁了,但长期吃不饱饭,生得又瘦又小,力气也比同龄人弱得多,没人愿意带他玩,再者,倪向东当时的小团体也已有四五个人,大家年纪相当,又都是一条道上混的,因而没人拿这小屁孩当回事。
只是他总死皮赖脸地跟在他们后面,他们停,他也停,他们走,他也走。
于是,这群无聊的少年们发明了一种新游戏,甩掉哑巴曹。
每当他又出现,他们便飞速跨上偷来的摩托,嚎叫着,大笑着,油门哄响,一路狂奔,看他跟在后面追,气喘吁吁,直到力气耗尽,直到脚步虚浮,独个儿落在后面,呼哧呼哧地喘。
每一场追逐都以他的惨败收尾,他总是只身站在那,看着他们成群结队,一点点远去。
然而,他从来没有半句讨好,从来没开口求饶,没喊过一次“等等我”。
“他好像条狗哦。”
那日,他们照旧甩开他,一个混混看他扑倒在地上,放肆大笑。
“蠢狗才这么追车,怎么跑得过呢,真是的,狗一样。”
倪向东笑笑,打反光镜里看着他,趴在地上的影子,愈来愈小,那双瞪着他的眼睛,也渐渐消失不见。
他脸上的笑僵住了,忽地记起了什么。
是的,想起来了,那种熟悉的感觉,他回忆起那双眼睛,究竟在哪里见过。
他孤独的童年里第一个朋友,一条姜黄色的小土狗。
胆小怕人,只是跟他亲近,在他贫瘠寡淡的年幼时光,他俩是最好的玩伴,一同田间奔跑,溪中摸鱼,椰树林里捉迷藏。
只是后来,他长大了,他结交了新的朋友,同类的朋友,为了彰显自己的胆气与残忍,在旁人的怂恿下,他亲手宰了那条狗,与众人分食。
他还记得那天,他唤它的名字,它自草垛后面飞奔而来。
它头上沾着稻草,摇动着尾巴,它笑着奔过来,不知他身后藏着把刀。
若它知道,还会奔向他吗?
那么他呢,你是来报恩,还是来报仇?
都说锅仔凉凉大家搬,锅仔烫烫众人散,因利而聚的,也终会因利而散。
过了没多久,镇上来了更厉害的角色,倪向东被轰下了台,那些曾唯他马首是瞻的人,如今又去哄了别人,一夜之间,他沦落为孤家寡人。
因此,当他在台球厅偷了东西被抓包,昔日的弟兄只是拄着球杆,笑着观望。
那成年男子将他提溜出台球厅,扔在大街上,按在地上揍,他蜷缩着护住头,全无还手之力。
忽地,一个黑影冲了上来,用头撞向那男子的肚子,男人趔趄了几步,却很快站定身体,一伸手,将他大力推开。
哑巴曹又一次冲上去,咬那人的手。
男人怒吼一声,掐住他脖子,一拳捣过去,直击鼻梁。
哑巴曹捂住鼻子,蹲在地上,血不住地涌,男人飞起一脚,正踹在脸上,他身子一歪,扑在地上,一个白色的小东西跟着飞了出去,他的牙。
男人刚要抬腿,倪向东掏出刀,扎中后背,趁他吃痛惨叫,倪抓起曹的腕子,拽着就跑。
二人一直跑,没命地跑,跑过市场,穿过小巷,翻过几个围栏,在一处野海附近,停了下来。
倪向东停了脚,也松开了手,捂着腰喘粗气。
海风拂乱额发,曹脸上的血已经干了,硬邦邦的,糊了一脸。
他识趣地转身便走,肩膀有些歪斜,一瘸一瘸的,赤着只脚——跑的时候,他摔掉了一只鞋。
“喂,小孩——”
哑巴曹惘然回头。
“你以后跟我混吧,我教你怎么使刀,”倪向东也是一身伤,却还硬撑着笑,“别再用牙了,啧,没剩几颗了。”
他愣住,低头绞着汗衫。
“你叫什么?哑巴曹可不算人名。”
他没有回答,拧身走向远处,就在倪向东以为他不会回来时,他再次出现,手里捏着条树杈。
“曹小君。”他蹲在沙滩,用树杈写给他看,“阿公教我写的,他说这个字念君,君子的君。”
“哪有咬人的君子哟。”
倪向东打趣他,他也跟着笑。
“莫笑啦,猴子脸一样。”
他又怔住了,迟疑着,不知这是不是句玩笑。
可见倪向东自己还在笑,于是他也绷不住,跟着笑,这笑融化开来,流进眼里,眼睛闪着星,亮晶晶的。
倪向东心里一动,又想起那条暖呼呼臭烘烘的小狗,他也曾给它取过一个名字。
想了想,夺过曹手里的树杈,在沙滩上刷刷写起来。
“叫这个军吧,”他指着沙上的字,“更适合你。”
曹低头望着,大眼睛忽闪忽闪,然后点点头,继续笑,笑得露出牙龈,露出刚被打掉的那颗牙齿的空洞。
倪向东起身,抖落腿上的沙砾,冲他招手。
“走,小军。”
他欢喜地跟了上去,追着他的背影,像极了当年那条姜黄色的狗。